在姑蘇這座江南水城里,小街小巷是最尋常的。十梓街和十全街之間,就有兩條幽深寧靜的小巷,北側那條叫醋庫巷,南側這條為滾繡坊。和蘇州城里許多小巷一樣,有些神秘、還有點故事。因宋朝時,醋庫巷里曾設有監酒廳,還建有儲醋的倉庫,附近街坊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故周邊老百姓都稱其為“醋庫巷”。其實醋庫巷正式名稱的叫“黃狀元坊”,因南宋孝宗淳熙八年時,居住在巷內的黃由,考中了狀元,這是蘇州城里的第一位狀元,當時的知府韓彥質(韓世忠的第三個兒子),為表其閭里,就在巷西口設立了“狀元坊”,一直矗立了好幾百年,直到民國時才被拆除。黃狀元坊以前是官宦紳衿聚居區,深宅大院鱗次櫛比,里邊的大戶人家、紳士官宦,總稱自家是住在黃狀元坊的;而坊間俗人、普通百姓,卻都稱該巷為醋庫巷。民間力量是巨大的,以至后來醋庫搬到了別處,醋庫巷之名仍在流傳,直保留至今。滾繡坊是蘇州 24條名為“坊”的小巷中的一條,與南面的十全街隔河相望。宋代天圣五年的進士元絳(字厚之),官做至參知政事,文章和政譽都名重一時。據說他辭官歸老后就住在此巷內,知州章祐還為他在巷西口立了一座“袞繡坊”,巷因而得名。“袞繡”是指古代三公(最高級官員)的禮服。后人不知袞繡原意,訛成了滾繡,讓人以為那是以前刺繡人家的作坊。
在醋庫巷與滾繡坊之間,有一條更為幽靜的巷中小弄,小弄兩邊粉墻黛瓦,民居的圍墻都很高,住家多為深宅大院。晚秋暮色中,獨自走在這樣淳樸的小巷中,有一種入詩入畫的意境。姑蘇所有的小巷,都有風雅的逸聞傳說,從這樣安靜的小弄里會邂逅什么樣的女子呢?是撐著油紙傘、帶著哀愁的姑娘?是花枝招展、水仙一般的少婦?還是在嫻靜中顧盼神飛的蘇州女子?小弄堂彎彎曲曲向北,然后折東,出口在鳳凰街,它就是“水仙弄”。
需要說明的是,此水仙弄與我們冬天栽培的水仙花,完全沒關系,只是此弄內曾建有水仙廟而名。翻翻志書知道,舊時蘇州有過多座水仙廟。姑蘇河道縱橫,湖泊星羅棋布,人們常年與水打交道,特別愛水敬水,崇拜水神水仙。譬如閶門外,就有過一座水仙廟,是紀念柳毅的。據說柳毅和龍女,居住在閶門一帶達三四十年,這是在柳毅逝后所建。胥門外也有過一座水仙廟,但那水仙是南宋孝宗時的郡守陳閔,被封為“水仙明王”。他曾在胥江治水,終至投水身殉。當地居民為其精神所感,就在他的投水之處,立廟供奉。
水仙弄里的這座水仙廟,稱作“洞庭君祠”。但水仙廟通俗易記,叫的人最多。“洞庭”,指的是太湖(有洞庭東西山)。據老一輩人回憶說,廟內就祭祀有 柳毅神君塑像。清代《吳門表隱》也記到:蘇州滾繡坊(巷)有水仙廟,奉供的神即柳毅。唐代流傳下來的民間傳說,蘇州的落第書生柳毅,為牧羊女(龍王之女,因誤嫁非類,困辱于涇川龍子)傳書至龍宮。龍女之叔錢塘龍君聽聞后將龍女救歸,并欲將龍女給柳毅為妻。柳毅以義拒之,但若干年后再娶時卻發現其妻正是龍女。有一年蘇州大旱,作為龍王女婿,柳毅成功地向龍王借得雨水,救了蘇州城鄉萬民,因柳毅生前曾在滾繡坊一帶居住過,故蘇州老百姓在這里建廟祭祀柳毅,奉他為鎮守太湖洞庭的水仙。
每逢水仙(柳毅)生日,水仙廟一定會舉行廟會,屆時廟內布置一新,院落高懸宮燈,玻璃瓶插花羅列,燈光與燭光相映。巷內摩肩接踵,熱鬧非凡。清代王昊的《當恕軒偶筆》載有傳說:“醋庫巷水仙廟,香火極盛。堂前有方池頗深。乾隆年間賽會,觀者擁擠。有五歲嬰兒墜入深池,浮于水面,眾見而拯之,手中糕餌紙包猶未濕。兒言水中若有人托其背者,絕不驚怖。其靈佑如此。”蘇州才子沈三白在他《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中也記道:“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
水仙廟在蘇州一些相關志書中,沒有更加詳細記載,唯有沈三白的描寫,還算細致:里面有曲折的回廊,有幾座園林亭落。每逢神仙誕辰,各家分別定下一個院落,密密地懸掛統一式樣的玻璃燈,在堂中間設立寶座,旁邊擺設桌子條案,上面放花瓶,插上鮮花陳列,來比較高下。白天就是演戲,到了夜里則是高低錯落地在瓶花之間插上蠟燭,叫做“花照”。燈光下百花爭妍,寶鼎中暗香浮動,就像龍宮在開夜宴。管事的有的奏笙簫唱歌,有的喝茶聊天,圍觀者象螞蟻般簇擁著,回廊的滴水檐下面都立上欄桿劃定范圍。沈三白還詳細記述了帶著男扮女妝的妻子蕓娘,去水仙廟拜水仙的情景。
沈復,字三白,號梅逸。乾隆二十八年(1763)正月生于蘇州的一戶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三白是蘇州的插花高手,他的瓶插“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因為他被朋友們邀請,去水仙廟內布置插花,而恰逢水仙廟會。三白回家以后,向妻子蕓娘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廟會的盛景。蕓娘說:“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當時風俗,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三白就出了一個主意:“穿戴上我的衣服和帽子,可是變女為男的好方法呀。”于是就將蕓娘的頭發編成了辮子,把細細的眉毛畫寬一些,戴上三白的帽子,兩邊的鬢角稍微露出一點,還能夠掩飾;三白的衣服長出有一寸多,就在腰間折起來縫上,外面再穿上馬褂。蕓娘是小腳:“腳底下可怎么辦呀?”三白說:“街市上有賣蝴蝶履的,腳大腳小都可以穿,買來很容易,而且平時早晚也可以當作拖鞋用,不是很好嗎?”蕓娘很欣喜。晚飯以后裝扮完,蕓娘仿效男人拱手作揖、大步行走,練習了好半天,忽然變卦了說:“我不去了。要是讓別人認出來多不方便呀,而且傳到父母耳朵里也不成呀。”三白就鼓動她說:“廟里邊那些管事的誰不了解我呀?即使被認出來也不過一笑了之。母親現在九妹夫家里,我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她怎會知道呢?”蕓娘對著鏡子一照,也止不住地大笑。于是在三白的硬拉下,蕓娘邁著小鹿一般矜持而警覺的步調,悄悄地去了水仙廟。一對才子佳人,就這樣流連于水仙弄中,幾多風流倜儻,幾多溫柔多情。甚至在水仙廟里游了個遍,也沒有人認出來蕓娘是女子。有人問這位是誰,三白就說是我的表弟,彼此拱拱手也就完了。最后到了一個地方,差一點惹禍。那里有一個少婦一個幼女坐在寶座后面,那是一個姓楊的管事人的家屬。蕓娘忽然快步走過去想問候她們,身子一歪,下意識地按了一下那個少婦的肩膀,旁邊的丫頭仆婦生氣地站起來說:“你這個狂生是個什么東西,怎么這么沒規矩呢?”三白趕快試探著找詞兒來遮掩,蕓娘看他們來勢洶洶,就馬上摘下帽子,抬起腳來讓她們看,說:“我也是女人呀。”眾人都愕然,氣也就消了,還高興地挽留三白他們吃茶點,還喚來轎子把他們送回家,真是意想不到。
滄桑浮沉,水仙廟在清咸豐十年(1860)曾被毀過,同治年間得以重建。在民國20年前,還占地有1200平米、神像十幾尊。可惜在上世紀50年代,水仙廟舊跡全毀,蕓娘夫婦的身影,也早已飄飄而去,只留下了水仙弄這條小巷。沉寂了許多年后的水仙弄,旁邊矗起了一座現代氣派的賓館,但它并沒湮沒那一段情到深處、綿延百年的佳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