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駿毅圖陶開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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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繞虎丘山的3.5平方公里區域是典型的江南農村地區。村落精致,田塊小巧,池水清澈,結廬人境。這里以種植茶花而聞名。早在明清時期,山塘街上就有上百家茶莊、泥人坊、年畫坊、竹木器社,村民農閑時就進入這些作坊里打零工,以貼補家用。有窨花手藝的就被茶莊聘用為師傅,炒制花茶;有廚藝的船娘更吃香,野芳浜的十幾條花船是她們施展船菜廚藝的平臺;種茶花的花農,蒔花、賣花則是其生財之道。
茶花以“三花”(白蘭、茉莉、玳玳)為主。相傳宋徽宗時的地方官朱勔因采伐“花石綱”擾民,激起民怨沸騰,失寵后被殺,其子孫就逃到虎丘山下落腳,以種花壘山為生。
每天清晨,從虎丘斟酌橋東堍向西直至正山門,賣花的村民聚集成一條龍,批發兼零售。還有不少賣花女索性挽個花籃進城區叫賣。她們把玳玳花、茉莉花扎成各種花球、花束,用麥稈編成小巧玲瓏的花繭,內裝花朵,聞之花香濃郁,滿街飄香。
從清道光三年(1823)起,茶花開始用于窨制花茶,花茶遠銷東北、華北各地。
由于三花需求量大,到1949年,虎丘鄉的花農達2000余戶,約10000余人。最高年產量出現在1956年,為14485擔。
《姑蘇志》載:“春日賣百花,更晨代變,五色鮮濃,照映市中。”說的是虎丘花農進城賣花的身影,一聲聲“阿要買白蘭花”的柔柔叫賣聲回蕩在大街小巷里。
清代文人顧文鋐《虎丘竹枝詞》云:苔痕新綠上階來,紅紫偏教隙地栽。四面青山耕織少,一年衣食在花開。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冰清玉潔的三花,養活了虎丘周邊的鄉民,也是濃濃的花香浮起了他們知足常樂的笑臉。
舊時鄉諺:“金虎丘,銀葑塘。”葑門外的鄉民靠栽種“水八仙”(蓮藕、荸薺、水芹、茭白、芡實、莼菜、茨菇、紅菱)賺錢,虎丘山下的鄉民則靠三花致富。“賺票子、造房子、娶娘子、養兒子、抱孫子”,是花農世代夢寐以求的小康生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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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的興盛與山塘街上十幾家茶鋪分不開,虎丘村和茶花村是茶鋪窨制花茶的原料基地。茶鋪老板以徽商居多,徽商與晉商、浙商一樣,曾經是中國經濟舞臺上最活躍的群體。
作為徽商的一支,皖南茶商小心翼翼地進入蘇州城,落腳在山塘街上,租用沿河人家房子,開起了茶鋪。起始是銷售安徽茶葉,繼而發現北方人大多愛喝花茶,虎丘山下的花農世代種植茉莉花、玳玳花、梔子花,花與茶的巧妙結合就產生了巨大商機。
清中晚期,蘇州茶界把吳世美、鮑德潤、汪瑞裕、吳馨記、嚴德茂和方裕泰等6家茶葉店推為六大名店,而這六大名店不是由徽商所開設,就是聘請了徽商當經理。蘇州人極少喝花茶,但虎丘卻以盛產茶花而名世,這離不開徽商的營銷有方。徽州山區盛產名茶,蘇州花茶便是以歙茶為原茶,配以虎丘所產珠蘭花、茉莉花等加工而成。
徽商中有一位叫李福的安徽宣城人,對家鄉特產宣紙并不熟悉,但對茶葉銷售的經絡卻摸得一清二楚。花茶要賣出大價錢,北方是一塊大蛋糕,要從閩商、浙商嘴里搶下一塊來,通過大運河或近海運輸的“漕運”就是迫在眉睫的問題。走通“漕運”的路,紅白兩道的打點必不可少:一是要買通管轄漕運的兩淮官員,二是要聯絡“漕幫”人物。李福通過在松江府當差的親戚疏通,向同鄉借來銀子“鋪路”,很快打通了由蘇州過揚州、淮安,由淮安到青州,又由青州轉往京津的千里水路。他壓低價鈿大量收購小型花茶作坊的產品,裝箱起運北方,京津茶莊里“李記”的茶葉空箱子堆積如山。他經營數十年,賺了多少銀子,無人知曉。但從《宣州志·商貿卷》中對李福的簡短介紹中約略可知底細:“李福,生于道光二年(1822),茶商,19歲時去蘇州經商,在山塘經營花茶批發數十年。后因病歸鄉。之前,在故里蓋宅30余間。其長子李成良嗜賭,次子李成秀吸大煙。家業敗于二子。”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像這樣的外地客商,在山塘街上并非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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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的花卉苗木好手被稱為“花園子”,每戶花圃少則幾畝,多則十來畝,花卉品種不下百余種,當家花卉為茉莉花。將其與徽茶胚基進行拼和、窨制,使茶葉充分吸收花香。茉莉花茶外形秀美,毫峰顯露,香氣濃郁,鮮靈持久,泡飲鮮醇爽口,湯色黃綠明亮,葉底勻嫩晶綠經久耐泡。根據不同品種的茶胚可制成不同品種的茉莉花茶,如用龍井茶做茶胚,就叫龍井茉莉花茶;用黃山毛峰做茶胚,就叫毛峰茉莉。根據形狀的不同,如珍珠狀的,著名的有產自福建的“龍團珠茉莉花茶”,針狀的有著名品種“銀針茉莉花茶”。
茉莉花茶的茉莉花香氣是在加工過程中就逐步具有的,所以成品茶中的茉莉干花起的僅僅是點綴、提鮮、美觀的作用,有的品種中有此點綴,有的沒有。優質的茉莉花茶具有干茶外形,條索緊細勻整,色澤黑褐油潤,沖泡后香氣鮮靈持久,湯色黃綠明亮,葉底嫩勻柔軟,滋味醇厚鮮爽的特點。
明清時期,山塘以西的花畦、花房就被人統稱為“花場”,蒔弄花草成為一種生計。清乾隆時期,虎丘建起了花神廟,每年農歷二月十二祭祀花神成為虎丘山麓的一件盛事。
虎丘路的兩邊是成片的花田,花田里還有花廂房。每年一到霜降的時候,所有的花樹會被搬進花廂房,叫做進廂。等來年的清明前后,再把花樹移到室外,叫做出廂。花廂房的門都朝南,一長排落地玻璃窗,房頂也是玻璃。
清明前后,風開始軟起來。虎丘山下的香樟樹開始換樹葉子,風一吹,老葉“嘩啦啦”掉下來,老葉干硬顏色泛紅,落在臉上生痛。此時,香樟的新葉初探,葉子薄而嫩,綠得要汪出水來,是一種未經世事的綠。走過香樟樹下,可以看見花農在花廂門口忙出忙進。出廂后,花農們要在花田里忙一陣。花農的春天是一個忙碌的季節,順著最后一溪桃花水淌遠了的是她們的汗水——那是花農心中最美的春景,年年如此,擦肩而過。春天一過,就能聞見茉莉濃郁的芳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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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代起,茉莉花就是香水的主要原料之一,它的香氣在所有的花香里是最基本的,幾乎沒有一個日用香精里不包含茉莉花香的,甚至每一塊香皂、每一盒化妝品都可以聞到茉莉花香。但從上世紀80年代初起,天然香料被越來越多的化工合成香料所替代,虎丘的茉莉花產量迅速減少,最后連專門收購茉莉花的蘇州茶廠也關門大吉了。
在“虎丘地區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花農董素英是“茶花栽培種植技藝”這一欄的傳承人。她原本不是茶花村人,上世紀60年代才從虎丘村嫁到了茶花村。花田葉下,耳鬢廝磨,她成了種花好手。她說:“茶花聞起來香,但養起來嬌貴得很。無論是否在花期,種花人都得忙前忙后,沒有消停的時候。”
在上世紀80年代,虎丘地區的茶花種植炙手可熱,達到了頂峰,一個茶花村的茶花產量,就占據了整個蘇州茶花產量的20%。然而,茶花種植業的凋敝是那樣的突如其來。就像一條在風浪中顛簸的漏船,一不小心就翻船了。如今的茶花村只剩下一個村名似乎還散發出茶香,支離破碎的花房里早就沒有一株茶花了。
種花好手董素英撫了下雜白的鬢發,皺起眉頭嘆息說,種花要數上世紀80年代初最好,到了大熱天一早起來采白蘭花,到太陽升起來后又要采茉莉花、玳玳花,一直要采到太陽落山,天黑了才收工。花一船一船搖出去賣給蘇州茶廠,廠里用伲種的花窨制茉莉花茶獲得過國家銀質獎呢。可惜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茶花種植技藝可能就要消失了。
看盡人間興廢事,不曾富貴不曾窮。一種技藝的得來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失去就在頃刻之間,而傳承并弘揚之,更需要加倍努力。
天無絕人之路。如今這門手藝似乎出現了一絲轉機。據說未來將恢復花神廟歷史文化景點,景點規劃面積五六公頃,規劃花卉觀賞園和白蘭花、茉莉花、玳玳花等專屬種植展區。董素英說:“我愿意再當一回花農,把這門技藝傳給更多的虎丘人,讓茶花幽香再飄虎丘。”她這個樸素且又執著的“花之愿”想來是可以花好月圓,“入目皆花影,放眼盡芳菲”的花開時節也為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