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心物關系·格物如何是格心
2. 心物關系的重新解釋
重新解釋《大學》格物誠正工夫并賦予“格心”釋“格物”的具體方法論,才能解決上面的疑問。陽明認為心是身之主宰,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靈明處謂之知,而意之所涉則是物“意”未有懸空的,必定著于事物。這串關系中,意就成了心物之間的必經路。因此陽明的心物觀需要通過“誠意”來做工夫: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 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 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王陽明將《大學》的‘‘明明德”之功概括成‘‘誠意”,充分表明其看重“誠意”。他認為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也即“誠意之事”。意之本體便是‘‘良知”,只有讓良知無私意障礙,充塞流行,才能稱為‘‘致知”, 從而達到真正的‘‘意誠”。陽明亦言“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 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知。”意之所發便是物,良知的擴而充之必定會展現在事物層面,所以“誠意”和“致知”最終還是要通過格物工夫得以實現。然格為正,此格物貴在“正心”。而正心又必須先正其意。誠意須試試用力省察克治,不能流于口耳;《大學》中的“至善”即是性,性乃為心之體。止于至善實則是復心之本體,也是歸復性之本然狀態。知至善在吾心,由此,陽明的格物論工夫是內求于心,而不是向外探求。
3. 對‘‘即物窮理”的質疑
既然‘‘格物”在陽明看來不是外求工夫,那么他自然無法認同朱子 ‘‘即物窮理”的觀念了。王陽明反對朱子改正《大學》,而主張《大學》。 他說:
《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在工夫論層面上,陽明認為“即物窮理”的前提是理在物上求得,故心則是向物上追求所謂的‘‘理”,是外求工夫。而“格心”的工夫是向內求,要把看似外在形式的事物推回心本體上來。陽明質疑:
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于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答顧東橋書》)
孝順的道理如果在于其親,則尊親死后,是否還有孝順的道理了呢? 由此顯然,理并不在物上,而是心即理。陽明認為“致知格物”乃是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致知就是致吾心之良知,格物 就是讓事事物物皆得此理。在《答顧東橋書》中,陽明亦討論過格物與窮理的關系:
……夫“窮理盡性”圣人之成訓,見于《系辭》者也。茍“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后世之弊邪?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 《系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 “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 致知、誠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嘗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窮理之義而失之矣。
陽明認為,古本《大學》中并未言及‘‘窮理”,朱子將‘‘窮理”與‘‘格物”結合,實際上忽視了二者的差異。
窮理貫穿了格致誠正工夫的始終,而格物則必須把致知、誠意、正心兼顧。后世偏舉格物而謂之窮理,則將理置于物上,結果以格物為行,以窮理為知,這樣在陽明看來會導致知行分立,從而誤解格物的含義。在陽明看來“理無內外,性無內外, 學無內外”所以心與物始終是相連而非對立的。但陽明不是要反對向物求知:
茍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則近道。
亞里士多德曾說‘‘人人生而求知”。既然‘‘學無內外”就分清個先后。在問題意識上,陽明所強調的‘‘先后”之重要性,與朱熹并不背離。
三 為善去惡與良知的顯現
心之本體,發動靈明是良知,良知發動處便是意,意之所發便是物。 是故,性、心、知、意、物都是貫通的。不同只是就良知的體用狀態而言。
1.回歸格物:為善去惡的具體操作
陽明在《答羅整庵少宰書》中:……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凡執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于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于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于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枯槁、虛寂之偏, 而不盡于物理、人事之變也。
由于格物不是向外求索,而是將心之本體推至事事物物,本質就是致良知的工夫論,也體現了陽明知行合一的宗旨。在《答顧東橋書》中,陽明的格物思想進一步發展:
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也者也。
這里,陽明以‘‘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來解釋‘‘格物”,與之前‘‘正其心之不正”說法相比,把‘‘正”的解說也投向了‘‘物”。雖然此前陽明認為‘‘格心”可釋‘‘格物”,但畢竟不可直接等同,而這種不可等同,隨著陽明學術的進展而更加強烈。
其實‘格”的解釋并沒有更改,依然是“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但此時的陽明(到后來作《大學問》亦如是)已經不再直接把格物說成正其 “心”之不正了。在陽明晚年授《大學問》曾言:
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之所發在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格。……
陽明晚年以“正事”訓格物,實際上是說回‘‘格物”本身。也是在說 ‘‘實事上為善去惡”的方法論“實事”是‘‘物”,為善去惡是心的工夫 論。如此解釋,陽明的心物觀又有了新推進,也與《大學》文本本身的意思更為貼近。實事上為善去惡,需要在意念上存善去惡,辨明善惡。
天泉證道提出的四句教中的最后一句‘‘為善去惡是格物”,或可作為陽明格物論先后變化的總括。不能把‘‘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句話單純地理解成格物就是格心。由于在天泉證道中,陽明說過‘‘意念上落實為善去 惡’,《傳習錄下》中也有‘‘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的說法。好似用‘‘為善去惡”解釋‘‘格物”可以推出致良知功夫,也能得到誠意功夫、 致知功夫。那么可不可以理解成,陽明在天泉證道中就是把格物、致知、 誠意都混雜在一起了呢?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在陽明眼中,格物、致知、誠意本來就是同一工夫的不同說法而已。在《大學問》中:
蓋身心意知物者是工夫所用之條理,雖亦各有其所,而其實只是—物。格致誠正修者,是其條理所用之工夫,雖亦各有其名,而其實只是一事。
這里的‘‘只是一事”便是‘‘為善去惡”的工夫,也即‘‘格致誠正修” 了。由此“為善去惡”是“格物”,也是修身、誠意、致知=“陽明的道德實踐工夫,可以概括為‘依此良知隨事隨物實落為善去惡’”,所以, ‘‘為善去惡”兼顧了心、物而又以心為主,因為事物的‘‘為善去惡”根植 于人的心之本體,由這個本體為善去惡。
2. “心物二元”與“心物一體”
朱熹與王陽明格物工夫論上的不同,實則即朱熹的心物二元論與陽明的心物一體論之別。朱熹認為天理具有客觀性意義,需要人去不斷格物而識得;王陽明則認為良知是心之本體,人心就其本體來說具有無滯性,是未發之中的本然狀態,純然至善。陽明就倫理學意義上的心性論方面主張 “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強調心體作為道德主體層面上的統攝意義,所以理不必外求。
陽明看來,是非善惡的‘‘知”是不需要從外部求得的:因為人無不天賦具備‘‘良知”一這是人內在性的是非準則,有能力辨明善惡,從而驅使意念上存善去惡,所以在實事上就能夠為善去惡。所以,陽明更為強調由誠意轉到致知。良知具體到個人表現上常常是不整全的,因為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私欲的蒙蔽。故要使得內心有一個健全的是非準則就要“致 知”,即至極其良知,把不完滿的良知擴充。而擴充良知就必須通過格物。 晚年《大學問》中說格物是‘‘實有其事”,不僅要正心,也要正物之不正。 我們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出陽明受到朱子訓格物為即物的影響。
3. 性善的認同
“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 格物以誠意,復其不善之動而已。不善復而體正,體正而無不善之動矣, 是之謂至善。”我們知道,陽明認同性善,無善無惡實則是大善,心之本體又是天理,所謂‘‘知”不外乎于心,此是知行二元論本是合一。陽明的“心即理”是“一體之仁”。由于本心純然至善,所謂的天理也無不包含在良知的統攝中,是謂萬物一體。
可朱熹并不否認性善,反而肯定性善:“人性本善,只為嗜欲所迷, 利害所逐,一齊昏了。”若除卻私欲的昏亂,還人性以本來面目,那么天理就能自然彰顯。所以“格物窮理”其實是在復人之性,回歸到人性 (本心)的本來狀態。而王陽明也曾說‘‘圣人……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所以, 朱熹與王陽明作為宋代和明代儒學思想發展體系中的重要代表人物,有差異也必定有著殊途同歸的方面,那便是人性至善之本然的共識,儒家道德情懷上的一致。
不論是朱子即物窮理的格物論,還是陽明為善去惡的格物論,二者均 擁有一個相同道德所指一使得人們在日常活動、行為舉止中‘‘至善”, 合乎人性本善。這也是孟子性善論在宋明儒學整個一脈的發展,亦是對《大學》本旨的一種溯逐。
余論
王陽明關于‘‘格物”的詮釋經歷了思想的變化歷程。儒家的本體是實在的“有”而非虛無,終歸別于佛老,有著入世的道德關懷。陽明雖與朱子在格物的具體方法論實踐上做法不同,卻都想要通過自己的詮釋去還原 《大學》三綱八目對人對社會的真正連貫意義。從格物到格心,終是《大學》中從格物到致知到誠意到正心的工夫次序,向著修身、齊家、治國、 平天下的呼應。八條目的內在關系是本體與工夫實踐的高度合一,也是儒 家道德趨向的高度實現。
陽明的心物觀念的內在理路變化,萬變不離儒家的‘‘性善”,在實踐層面上也始終要求“至善”,讓未發狀態的“性之本善”發而皆中節,從 而為實現儒家在道德意義上的普世關懷提供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