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秦鐘寧府初會,相見甚歡,直至用了晚飯方各自回家。黑夜送人是苦差,偏偏今日外面派的是焦大,老人家心里很不爽,趁著酒興把寧國府上下人等好一頓“灑落”,先罵管家賴二是欺軟怕硬的王八羔子,被賈蓉呵斥后索性連主子一起罵了——
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焦大在前八十回僅有這么一場戲,但留給讀者的印象相當深刻,他一開口,等于給骯臟的寧國府揭了蓋子,作者寫這一段絕對是“有心之筆”。
“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對應的當是“爬灰”,這個異議不多,因為可卿死后賈珍“哭得淚人一般”“恨不能代死”,要“傾其所有”為兒媳婦辦喪事,如此種種無非是說他們公媳之間很有“故事”。至于“養小叔子”罵的是誰,向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為很多紅友提到這個問題,今天我就來分析一下。
有人說“養小叔子”罵的是鳳姐,小叔子是寶玉或者賈瑞,理由是焦大看到鳳姐和寶玉同乘一車,賈瑞則是調戲過王熙鳳。這明顯講不通。因為從文本中看不出鳳姐和寶玉有何曖昧,賈璉是說過鳳姐“和侄兒小叔子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的話,但是平兒駁他的話很明確,鳳姐原本“行得正走得正”,不似賈璉“行動就有個壞心”。平兒自小服侍鳳姐,長大共侍一夫,幾乎是形影不離,她的話應該可信。說鳳姐養賈瑞那就更扯,焦大開罵是第七回,賈瑞到第十一回才“起淫心”呢!
另外還有幾種更不靠譜的推測。或說養小叔子的是尤氏,對應的小叔子是賈瑞,理由是賈瑞在寧國府的假山后面遇上王熙鳳,那個地方可能是尤氏賈瑞曾經幽會的老地方,尤氏急急忙忙派老婆子來找鳳姐入席是心中有鬼。或說養小叔子的是賈薔母親,養的小叔子是賈珍,理由是賈薔長得英俊瀟灑,她母親肯定也是絕代佳人,賈珍特別照顧賈薔是因為和她母親“曾經有私”。對持這兩種想法的人我只能說他們腦洞開得太大,大到四面透風。尤氏和邢氏兩個人物背景差不多,都是娘家沒有什么根基,自己又沒有生過一男半女只能唯丈夫馬首是瞻,極盡隱忍的討生活,借她兩個膽子也不敢給丈夫戴綠帽子。再說文本中尤氏賈瑞從無交集,賈薔的母親死了多少年,作者安排焦大罵她們有何意義?這樣猜只怕能把地下的曹公都逗樂!
焦大開罵的的誘因是被安排夜晚送人,送的是還是蓉大奶奶的弟弟小秦相公,作為不得志的奴才,此時對主子肯定有諸多不滿,他口中“養小叔子”的最有可能就是少主婦秦可卿!
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假設養小叔子的真是可卿,必須找出合乎情理的“小叔子”才能令人信服。 賈府草字輩的賈蓉之外都是可卿“小叔子”,但在可卿生前出場的只有賈蘭賈菌賈薔三人,賈蘭賈菌太小首先排除,那么會不會是生得比賈蓉還“風流俊俏”的賈薔呢?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數,更有甚者斷言可卿是死于相思病,原因是賈珍聽到外面風言風語把賈薔遷出寧國府到外面自立門戶了。
我不這么認為,理由還是可卿和賈薔二人沒有任何交集,在可卿有限的幾場戲里和賈薔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者連一個眼神都沒交流過,就憑賈薔長得好就認定他是奸夫過于武斷,晴雯因為長相出眾就被王夫人錯怪過,晴雯寶玉起碼還算有過“近距離”接觸,人家到死還是清白身子呢。可卿賈薔之間可是毫無端倪可尋,即便可卿死后也找不出任何文字提到賈薔可卿之間有某種聯系。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說十分話,賈薔縱有千種不好但是沒有確鑿證據我絕不會認定他和嫂子有染,只有欺世盜名的妄人才不負責任亂下結論。賈珍聽到有關賈薔的“詬誶謠諑”后把賈薔遷出,書中說的明白那是“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可見賈珍賈蓉不僅有共用可卿的“聚麀”丑事還都把賈薔當作孌童。這些張愛玲在她的《紅樓夢魘》中寫過此處我不多講。
既然最后一個“小叔子”賈薔都排除了,那么可卿養的究竟是誰呢?莫非焦大是無中生有惡意誹謗。那倒不是。前面說了,曹公安排焦大開罵本來就是有心為之,是當全書的大關目來寫的,借焦大之口揭示寧國府的骯臟只是目的之一,還有另一層深意非細讀文本不能領會,容我慢慢講來。
脂批本第七回焦大之罵那一段有兩處批語觸目驚心,側批是“焦大之罵伏可卿之死;忽接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在“養小叔子”旁則批“寶兄在內”四字。 這分明是說可卿就是那個養小叔子的,寶玉就是被養的小叔子。毋庸置疑,養小叔子的養等同偷人養漢的養,按照《漢語大字典》的解釋是“為偷情而私藏異性通奸”。
脂批前后抵牾的地方不少,不是每一條脂批都可以奉作圭臬,但有關養小叔子的這段批語我認為不無道理。有人要說了,寶玉是可卿的小叔,小叔子應該指丈夫的弟弟才對呀?不知大家有沒有留心,《紅樓夢》中使用了大量江淮方言,比如第七回“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也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這灑落就是江淮土話,是用尖刻的語言數l落他人令其難堪的意思。第二十八回“薛蟠連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這沒耳性也是,猶言沒記性。第三十五回“便是有事纏住了,她也是必定要來打個花胡哨”的“花胡哨”是虛情假意的敷衍。第四十九回“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爪子,忙忙的扒拉完了”。稱白開水為茶,把搭著吃稱為“就”,第五十一回“(晴雯)氣得喊道:‘我哪里就得了瘟病,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里,看你們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這里把傳染稱為“過”。“王大夫和張大夫每常來了,也并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大躉兒送禮”。把一起一總稱作“一大躉”,這些都是江淮方言。舉了這些例子,或許大家已經猜到了我的用意,沒錯,在江淮一代,淮安鹽城甚者連云港南部都有把父親的堂弟按排行叫作“大叔子”“二叔子”“三叔子”的習慣,這里的“子”讀ZE音。可卿比寶玉大,用她自己話講是寶叔和他弟弟同年那個還顯得高些,她叫寶玉“小叔子”不是沒有可能。再說醉酒的焦大既然能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說成“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同樣能誤把“養小叔”說成“小叔子”,或許作者這樣寫本身就存在暗示!單憑兩句脂批就給寶玉定罪定讞,只怕不僅讀者不以為然就連寶玉自己都不服呢。別急,我有的是證據!
寶玉為什么只問“爬灰”不問“養小叔子”,因為他知道“小叔子”就是自己呀!早期紅學家洪秋蕃讀到此處講了這么一個段子——昔有寺僧堊壁精潔,一士人趨訪不遇,題詩壁間,假寐以待,又一游客繼至,畫一美人于詩后而去,寺僧歸,怒曰:誰污我白壁?既題詩而又畫美人。人驚起,愕眙曰:美人誰畫者?僧曰:然則詩為郎君題矣,不然何以不問起題詩者為誰哉。士不能辯,赧謝而已。余嘗謂此僧可謂解人。 寶玉此問,甚得其趣。
《紅樓夢》開宗明義講此書“大旨談情”,紅迷朋友都知道《紅樓夢》里諧音運用相當廣泛,如果我說秦可卿的秦寓意是情,大家應該沒有異議吧?她的判詞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屬于她的那支紅樓夢仙曲《好事終》是“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看看是不是處處點明一個“情”字? 我們知道寶玉很“博愛”,《甲戌本石頭記》 第八回有個眉批說寶玉是“情不情”,可見是超級風流種子。情既相逢必主淫,不就是說寶玉這個大情種和可卿這個“擅風情秉月貌”的多情女子之間有淫行嗎?《西江月·嘲賈寶玉》說他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結合可卿判詞“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來看寶玉是在寧國府變“壞”,換言之是被可卿引誘偷吃禁果。
警幻仙姑說了,天下哪有好色不淫之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有既閱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現實中的可卿生得裊娜纖巧如黛玉,行事溫柔和平似寶釵,太虛幻境中的可卿字兼美,鮮艷嫵媚似寶釵,風流裊娜如黛玉,可見夢中人即身邊人,作者就差明說了!可卿是寶玉侄媳婦,實寫太污只好托之于夢,難怪護花主人讀到寶玉襲人“初試云雨情”那一段要批“秦氏房中,是寶玉初試云雨,與襲人試演,卻是重演,讀者勿被瞞過”之語。是呀,秦氏房中如果是夢,寶玉何必含羞,又何必央求襲人不要告訴別人。洪秋蕃認為秦氏臥室那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杜撰為秦太虛所寫,目的是暗示讀者秦氏臥室即太虛幻境,意謂云雨之事,秦氏創其前,襲人步其后也!另外作者刻意提到可卿臥室掛的《海棠春睡圖》也是春秋筆法。因為唐伯虎確實畫過一幅《海棠美人圖》,并且為之題了一首這樣的詩: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和誰說,一片春心付海棠。
細察文本,寶玉賈母王夫人等是早飯過后應邀到東府賞梅,雖云賞梅,卻無一筆賞梅文字,看來此處僅是以“梅”作“媒”而已。寶玉玩了一會感覺倦怠欲睡午覺,睡覺前可卿吩咐丫鬟們好生看著貓兒打架,一覺睡醒都到了晚飯時分,這么久可卿不僅沒有出去陪賈母諸人依然還在吩咐丫鬟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這是不是太過蹊蹺,兩處“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可謂作者深筆! 假到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作者開卷即言書中凡用“夢”“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也是此書立意本旨,看《紅樓夢》還真的不能把夢都看成是夢。
前面我提到是可卿誘惑寶玉偷吃禁果,肯定有人要問你有證據嗎?《紅樓夢》是殘本,結局如何沒人知道,有很多問題都成了不解之謎。如果只看前八十回就能輕而易舉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哪也算不得什么奇書了! 還好,秦可卿是前八十回中唯一知道結局的正冊金釵。作者到第十三回就安排她退幕了。我們完全能夠根據已知文本內容分析出她和寶玉之間的關系。道光年間文人嚴廷中有一首《詠紅樓夢》這么寫可卿——動春心一般病癥,賣風情各種聰明。喚乳名,游幻境,卻恍惚枕邊低應,不須埋怨姓花人······
在嚴廷中看來,“擅風情秉月貌”的可卿是勾引了少年寶玉,那么能不能從文本中找出證據支撐呢? 完全可以。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說寶玉是在可卿臥室聞了一種甜香后眼餳骨軟進入夢境,什么香能讓人眼餳骨軟?寶玉出身世家大族什么香沒聞過,抵抗力這么差?可見這香肯定不同尋常。再看可卿臥室的那一大段描寫也很奇怪——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這段文字和《紅樓夢》整體文風很不一樣,作者一反常規濃墨重彩對可卿臥室陳設一一鋪敘,單是形容布置香艷嗎?看看這一段提到的幾個人物就不難理解了。武則天,趙飛燕,楊太真,壽昌公主,同昌公主,這些人要么是史上有名的淫亂女子,身上有無數風流韻事,要么是身份高貴生活奢靡的金枝玉葉。因為后面有賈寶玉說寶釵像楊妃“體豐怯熱”寶釵勃然大怒的情節,這里我們就簡單提下楊太真。
楊太真即楊玉環,太真是她的號。她本是唐玄宗兒子壽王李瑁的老婆后來被公爹霸占,她還和干兒子胡人安祿山有染。張岱《夜航船》里有個講她和李隆基安祿山的段子很有趣——唐玄宗和楊貴妃經常在后宮便殿與之一起宴樂。一次,貴妃中酒,衣衫褪落,微露玉乳,玄宗捫之曰:“軟溫新剝雞頭肉。”祿山在旁對曰:“滑膩初凝塞上酥。”其調虐至斯。后三日,貴妃復召安祿山入宮,以錦繡為大襁褓裹之,使宮人以彩輿扛著嬉戲,名曰“洗兒”,玄宗知道了也只當玩耍,絲毫不疑。于是安祿山出入宮禁,如同平地。或與貴妃一同飲酒,或在寢內通宵不出,頗有丑聲喧聞于外。 曹公于這一段寫她們意在影射,所謂繪風繪樹葉繪水繪回瀾也。寶玉對可卿臥室很滿意,說“這里好” ,可卿笑道:“我這屋里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西子浣過的紗衾,移過紅娘抱過的鴛枕。說得多明白呀,這不就是楚王游高唐巫女自薦枕席嗎?“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住得了”,她本來就是和寶玉“夢”中云雨的仙女呀!不是我臆測,看看書中這一段寫得多明白——
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
此香閨即彼香閨,此可卿亦即彼可卿也!
第五回還寫到一首“警幻仙姑賦” 也有“文章”。《紅樓夢》 和一般舊小說不同,縱觀全書很少有虛比浮詞的贊賦,《紅樓夢》中出現的所有詩詞韻文都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都和人物命運情節發展有不可分割的聯系。這首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模仿曹植《洛神賦》(《感甄賦》)的《警幻仙姑賦》有何作用呢?我認為作者寫這篇賦是有意讓讀者聯想到《洛神賦》,曹植為嫂子甄妃寫《洛神賦》,這里作者寫《警幻仙姑賦》旨在暗示讀者寶玉和可卿也有一段類似曹植甄妃的不倫之戀!曹丕曹植為甄妃兄弟鬩墻,賈珍寶玉之間會不會也有類似情況呢?
絕對有可能。《紅樓》無閑文,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薛姨媽責問薛蟠究竟是不是他背后燒了“野火”,薛蟠急得亂跳,賭咒發誓的分辨,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干凈。”。
看得出來,寶玉在為琪官金釧挨打之前因為賈珍告狀也被打過。賈環治寶玉是因為吃醋賈珍估計也是為這個。寶玉“太虛神游”之后肯定是有事沒事去找可卿,賈珍把可卿視作禁臠又豈能善罷甘休,賈政對寶玉好色從來深惡痛絕,賈珍只要在邊上吹吹風寶玉焉能不吃虧?
有人要問了可卿是侄兒媳婦,她的香閨寶玉就這么隨便進嗎?這還真不是問題。書中開頭就說了“寶玉最愛內闈廝混,因為賈母溺愛,別人都不敢管”。另外六十六回柳湘蓮向寶玉打聽尤三姐情況時他這么回答——“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寶玉連尤氏姐妹那里都能混了一個月,還有哪里她不能去?再說他心里沒鬼湘蓮罵東府他紅臉干嘛 ?第六十三回有一段文字也很能說明問題,尤氏帶賈珍的兩位小妾偕鸞佩鳳到榮國府游玩——佩鳳偕鴛兩個去打秋千頑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 可見東府女眷經常到西府游玩,寶玉又最能在女人面前做小,可卿和寶玉“情情相逢” 即便不在東府也有條件,看看佩鳳慌得樣子可以推測他們對寶玉敬而遠之是對前面發生過的某事心有余悸。
第十九回寶玉去東府看戲,有一段文字看似閑文細思也大有深意——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里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書房里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么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
寶玉難道真會怕畫中美人寂寞 ?這美人沒準就是畫得可卿,這小書房只怕也是寶玉可卿幽會場所之一,把茗煙卍兒偷情說成“也干那警幻所訓之事”,一個“也”字很是耐人尋味。沒錯,珍大爺知道后果會很嚴重!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回首有段脂批,說是作者寫這一回起初是用史筆,回目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后來是他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成了我們如今看到的樣子。
被刪去的“遺簪”或許和甄妃“遺枕”情節差不多,曹丕知道曹植深戀甄妃,甄妃死后他把甄妃遺物“玉縷金帶枕”送給了皇弟曹植,“遺枕”讓曹植很難堪也很難過,“遺簪”應該和可卿之死不無關系。可卿的形象是釵黛合一,林黛玉薛寶釵的命名或許和“玉縷金帶枕”還有淵源。
后面寶玉過生日時有一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文字應該是“更衣”的翻版——
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臟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著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說:“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你們家,一日遭踏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臟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么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因笑道:“就是這話了。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和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后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面都要拖臟。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他們倘或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么。等他們孝滿了,他愛什么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還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我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里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并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紥著兩只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么?”香菱只顧笑。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里探頭兒去呢。”
書中說香菱之為人,是無人不憐愛,說可卿是“裊娜纖巧溫柔和平”長輩說她孝順,平輩說她親密,晚輩說她慈愛,連仆人都感她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就連尤氏都稱贊“她的為人行事,哪個親戚哪一個家長不喜歡她·····”可以說她們分別是東西府最具人性美的女性,但是他們都所嫁非人,丈夫都有龍陽之好并且整日斗雞走狗不會“作養脂粉”,寫寶玉對香菱的這份情感可當是秦可卿未寫之文的補筆看。如此分析,寶玉聞聽可卿死訊心如刀戳“哇”的吐出一口鮮血就不難理解了。“送宮花”那回周瑞家的說香菱容貌很像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有段脂批應當留心——
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遠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柳藏鸚鵡語方知”。
香菱和可卿都是“有命無運累及父母”的可憐人,香菱即甄英蓮,甄英蓮真應憐;甄妃因和曹植有私被曹丕賜死也很可憐,秦可卿命同甄妃又何嘗不可憐!
寫到這里,肯定有人要問,就算寶玉可卿之間存在孽情,遠離賈府高層的老仆焦大又怎么會知道呢?
這個問題不復雜,文本不止一次提到賈府有些不得志的奴仆最愛背地嚼主子舌頭,作者在寫可卿邀請寶玉去自己臥室午睡那一段之前已經作了鋪墊——秦氏聽了笑道:“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個嬤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兒房里睡覺的理?”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
作者這里寫這么一個多管閑事的嬤嬤等于是為后面焦大開罵埋下伏筆,再者作為東西兩府聯絡員的賈蓉在向寶玉引見秦鐘之后和寶玉再無交集,這也很奇怪,蓉者,容也,遇上那么一個強勢不要臉的父親和那么一個寶貝疙瘩情種叔叔,他不容又能如何?焦大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他遙遙聽到只裝沒聽見,真正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曹公寫作筆法很是高妙,他把十二金釵的悲劇歸納為“萬艷同(杯)悲”,太虛幻境那杯酒特別指出是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仔細思量,這百花之蕊不就是指吃“冷香丸”的薛寶釵嗎?萬木為林,黛玉淚多,萬木之汁肯定是指林黛玉,麟髓之醅則是佩戴金麒麟的史湘云,鳳乳之麯無疑是指王熙鳳。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十二金釵正冊是以釵黛起頭可卿收尾, 副冊就點明一個品格很像“蓉大奶奶”的香菱,“襲為釵副,晴為黛影”,又副冊就點明晴雯襲人,文本不止一次強調可卿是釵黛合一的形象,這樣完全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可卿是全書綱領性人物,她姓秦名兼美表字可卿就是隱喻她是作為所有美麗悲情的女性代表。可卿到十三回就死了,但是作為她的分身,香菱釵黛晴襲尤氏雙艷等人的故事就全面展開了。“頑童鬧學”中的“香憐玉愛”后文不見了,但是柳湘蓮蔣玉菡的故事出來了,寫法一樣。
可卿有兩個丫鬟,一個叫瑞珠另一個叫寶珠。《紅樓》每個人物都不是隨便命名,瑞在古代是作為信物的玉子。觸柱殉情(秦)的瑞珠應該是暗示黛玉結局,認作義女的寶珠應該是暗示寶釵結局。可卿病了,張友士給她診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癥候,水虧木旺四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還淚”的林黛玉,她聰明忒過心細心又重,有事就放不下,病后吃什么都不消化,人一天一天消瘦下去,連病的都和林妹妹很像呢!可卿黛玉是十二金釵僅有的兩個“神仙中人”。
涂瀛的《紅樓夢贊》這樣評價可卿—— 可卿香國之桃花也,以柔媚勝。愛牡丹者愛之,愛蓮花者愛之,愛菊者愛之。然賦命群芳為至薄,好忌之。故談星相者,以面帶桃花似桃花為癡,可卿獲于人而不獲于天。命帶之乎,亦面似之也。愛可卿者,并怨桃花!
風雅絕倫。
《紅樓》一書,無非情(秦)文。王蒙在《紅樓啟示錄》中解釋秦可卿受寵是因為她身上放射著一種獨特的與原生的美麗與邪惡相混合的異彩。
粉漬脂痕污寶光,魯迅在《阿Q正傳》里寫道 :“中國的男人 ,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 ,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這原本是一句反話。其實在所謂的圣賢書《孟子》里有“食、色,性也”之說,《禮記》里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就連孔子都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者”。這些都是關于男女情愛的唯物論說法。
一簾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其實我對寶玉還是很佩服,在他“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后黛玉去看他時他說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一個散發人性光輝的賈寶玉遠比一個滿肚子“仕途經濟”的甄寶玉要可貴的多,寶玉何嘗要做圣賢,寶玉是獨一無二當之無愧的情圣!
我我卿卿,太虛原有秦可卿;渾金璞玉,人間再無賈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