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黃綠的風
曹淑風
一
柳樹大都很老了,誰也說不出它們的確切年紀,它們的身子粗壯扭曲歪斜,枝杈橫七豎八相互交錯,垂下長短不一的柔軟枝條。它們的皮膚粗糙皴裂,顏色深沉暗啞,散布著一些結疤和窟窿,尤其是冬季,更像長了大片老年斑的耄耋老人,寧靜安詳,滿身濃厚的蒼桑味兒。
春的風剛一露頭,就從冬眠中醒來,伸展一下老腰,扭扭老胳膊老腿兒,抖抖長頭發一樣的枝條,而那些窟窿,恰似它們張開沒牙的嘴無聲地笑。它們一笑,腳邊的冰就化了,清清淺淺的河水歡暢地流動起來,在太陽下閃著細碎的凌凌波光。冰一融化,便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曠野里的土地也傾刻間松散喧活,走上去軟綿綿,像踩在云朵上。
這個時候,將綠未綠的曠野景象是奇妙的,就像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相互暗戀,卻不敢吐露心聲,欲說還羞,欲說還休,只敢半遮半掩拿眼偷偷看。還是老柳樹捅破了窗戶紙,仿佛一夜之間,便綻出細眉細眼的鵝黃綠,單看一枚柳芽兒不起眼,若是離遠了成片瞧,那些柳芽兒便織成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輕盈縹緲,似乎只一陣小小的風就能把它吹走。
風是少不了的,每天都來,細細長長的風拂在細細長長的柳條上,也染了鵝黃綠。染了鵝黃綠的風四處游走,走過樹林,走過麥田,走過村莊,走過山坡——鵝黃綠的風這么走著,一遍又一遍,像一支巨大的柔軟的羊毫筆,沾了顏色在曠野上層層渲染,由淺到深,由單調到豐富。它帶了老柳樹的囑托,打算完成一幅鄉村春暖圖。
那些老柳樹,它們住在村南小河邊,于鵝黃綠的風里,返老還童。
二
杏樹最先響應老柳樹的鵝黃綠,就像老柳樹說了個上聯:綠。杏樹就馬上張嘴說了個下聯:紅。
杏花骨朵是紅色,暗紅,鼓鼓的,一粒挨一粒站在枝杈上,可伶可俐,讓人打心眼里喜歡。此時折幾枝拿回家,插在裝了清水的空瓶子里,可以養好多天。全開的杏花兒是粉色或白色。一朵杏花五個瓣兒,淺淺的碗盞一樣,圍著一束絲狀的袖珍豆芽兒樣的花芯。
有微風的時候看杏花最好,一樹的花瓣兒花芯輕輕顫動,帶了清香味兒的波浪似的,眨眼間從枝頭漫到枝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得人心也跟著起了波瀾,心旌蕩漾。
若是睛天,站在杏樹下,仰頭,蒼老的枝干上密密的花兒襯著藍天,有梅的風骨,美得讓人忘記了自己是誰。蜂兒們嗡嗡嗡叫著,從這朵花飛到那朵花,又從那朵花飛到這朵花,忙暈了,不知道哪朵花的粉采過了,哪朵花的粉沒采過。蝶兒還很少見,即便有,也是弱弱的,禁不住風吹。
一個村子多幾棵杏樹,植于人家的院前屋后,古老蒼勁,落雨的時候,就有了'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意境。一個小雨點落在杏花兒瓣里,像斟了半盞酒,只是看看,就醉了。
三
鵝黃綠的風里,野草都在往外冒嫩芽兒。有的快,有的慢。
葉片寬大且多汁的草是急性子,比如香草,今天出一片葉,明天出兩片葉,不用幾天,葉片就四散開來,像玉雕的精致的綠色的花兒。打豬草的女娃,小心翼翼挖下這樣一棵草,戴在鬢角,美滋滋的笑。打豬草的男娃,看著把草當花兒戴的女娃,傻乎乎的笑。
葉片細薄且汁少的草是慢性子,比如茅草,原本草芽兒就細,針尖兒一樣,長得又慢,好多天也掙不脫舊歲枯葉的遮擋。茅草隨處可見,漫山遍野,鵝黃綠的風吹了好多天,它們表面還是保持枯黃的樣子,沉默不語,只在暗地里綠意盎然。
牛和羊都高興起來,在山野里撒歡兒,被新草芽兒香得直打滾兒。牧人把棉襖脫下來搭在肩頭,口里唱著山曲兒,手里使勁兒甩著鞭子,悠然自得。
四
準備春耕了,村民都往地里送糞、撒糞。用獨輪車推,用擔子挑,用拖拉機拉——各自往返于豬圈和莊稼地之間。寬的窄的彎曲的泥土路上,像走著一長串一長串忙碌的螞蟻。鵝黃綠的風吹在他們身上,清新朗潤,像數不清的憧憬和希望似的。
楊樹芽兒大長了,麥苗返青了,桃花開了,梨花開了,杜梨花開了——
茅草芽兒徹底擺脫了舊歲敗葉的糾纏,放眼望去,芳草碧連天!
鵝黃綠的風完成了它的春暖圖,也把自己染成了彩色。
老柳樹,藏在五彩春暖圖的角落里,隱了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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