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天圣三年(公元1024年),汴京城門旁邊一個大石柱子上,貼著一張皇榜。
汴京城外人煙稠密,商賈云集,皇榜往外一貼,驚動了大街上過路的士農工商、五行八作。一百二十行嘛,有做官的、為宦的、背弓的、掛箭的、推車的、挑擔的,賣煤的、賣炭的、賣針的、賣線的,賣米的、賣面的、賣蔥的、賣蒜的、賣燒餅油條的、賣茶葉雞蛋的……這些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為什么要貼皇榜?都爭先恐后駐足觀看。
湊近一看才知道這是科舉放榜了。聞訊趕來的的舉子們也在人群中簇擁著,瞪大雙眼在皇榜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其中有一位鬢角已發白的中年男子在榜單上找了很久,卻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神頓時黯淡了下來。
這可是他第四次參加科考,今年已經41歲了。回想起22年前第一次進京趕考的情景,他當即下定決心——不考了。
這個可悲的中年大叔在當時可以說是明星級的人物,第四次落榜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大街小巷,粉絲們紛紛送來果籃以表安慰。
他搖了搖頭,說:謝謝大家,不考了,人生在世,不必為了這區區功名浪費自己的光陰,今晚鄙人還要在飄香院填詞,歡迎捧場!
吃瓜群眾里頗有些不解之人,為何此人落榜了還如此狂蕩,于是問前面的“粉絲”:這貨到底是誰啊?
“柳永,柳三變,你怎么不認識呢?”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公元984年,費縣縣令柳宜剛上任不久,便又添一喜——迎來了另一個小生命的到來。隨著嬰兒呱呱墜地,作為父親的柳宜看著這個長相俊美的兒子,笑著給他起了一個名字:柳三變。
放到現在可能你會納悶,這算是什么名字?可是,就是這么簡單的名字卻是有典故的: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柳老先生之所以給這個兒子取這樣的名字,就是希望他能夠成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的棟梁之才。 回想自己的仕途,從科舉考取進士以來,已過數十年,自己的弟弟也考上了進士,幾個兒子在小小年紀也紛紛嶄露頭角,顯然三變也必然會仕途坦蕩,前途無量,以后做官起碼也要高于縣令吧!柳三變倒也真是爭氣,小小年紀就喜歡讀書,更喜歡填詞作對。一次父親帶他到中峰寺游玩,玩畢,父親說:孩兒能不能寫一首詩,來表達一下自己的游玩之感呢?10歲的柳三變聽后提筆便寫下了一首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題中峰寺》:
攀蘿躡石落崔嵬,千萬峰中梵室開。僧向半空為世界,眼看平地起風雷。
猿偷曉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檻來。旬月經游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
父親柳宜聽后高興得合不攏嘴,忙贊嘆道:三變小兒,真神童也!
他的家人看了這首詩后也都為他感到驕傲,都說:這個孩子將來一定可以光耀門楣。
于是全家開會全票通過一個決議——讓柳三變進京趕考。
“可是我為什么要進京趕考呢?”他卻沒想明白。
既然家里人要他去趕考,那就去吧,況且按照他的才能定是能夠考上的。
于是,19歲的柳三變收拾好細軟,與家人揮揮手,帶著家人的夢想,向著自己的“坎坷人生”進發了。
他從老家出發,過錢塘入杭州,再經蘇州到揚州,最后來到宋朝的帝都汴京,到了汴京的柳三變已經是25歲了。
眾位看官肯定要問了:他這六年去干嘛了!?
看看地圖,從費縣到汴京,頂多走路兩個月就到了,柳三變用了六年,顯然不是因為路途太遙遠,而是他被這沿途的俗世美景完全吸引住了。
這個第一次從小縣城走出來的青年,每走到一處地方,都會迷戀當地的湖山美好、都市繁華,沉醉于聽歌買笑、勾欄瓦肆之中,就要在那里滯留一段時間。他沒想到的是,如此六年光景的沿途所見,給他后來的“大師級”表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柳三變曾經眼中的世界從未這樣美麗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居然還有這么美的景色和這么富庶的城市!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嗎?
他年輕的心激昂地跳動著,迫不及待地要用文字為這座城市、為這塊城中寶玉——西湖,描繪出他內心的畫面: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 (yǎn)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望海潮﹒東南形勝》
年輕的柳七公子,用他蓬勃的脈動為人世間留下了熱情澎湃的文字。這首《望海潮》隨著柳三變的名聲流傳開來,尤其是那句高度凝練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成為了杭州的名片。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那個年頭宋朝取士不問門第、閥閱,只看科舉功名,相比前朝來說,應該更加公平。
看也看夠了,玩也玩夠了,本來答應父母三年高中進士及第,衣錦還鄉,這已經六年了,于是在1009年(大中祥符元年),剛過完二十五歲生日的柳三變參加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春闈,自小背負“神童”之名的柳永自然是躊躇滿志,考前揚言“定然魁甲登高第”。
可是左等右等,等到進入預選名單,宋真宗看完卷子,只批閱了四個字“屬詞浮糜”,就給斃了。
接下來的第二次、第三次科考失利均是因為言辭浮夸,不符合當時的主流思想,略顯不正經。這一年,兩位哥哥柳三復和柳三接紛紛及第,唯獨背負著全家希望的神童柳三變還是落榜了。
三十而立的柳三變,為了重拾信心,他決定不再用這帶有三字的“三變”,似乎是這個名字讓他考了三遍也沒有考上,而是用回自己的大名:
柳永。
柳永看著哥哥們的成功,再看看自己的三次失敗,憤慨之下作《鶴沖天·黃金榜上》,用來發泄自己的不滿,但此時的他依然對考試抱有希望。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俗話說事不過三,但這句話對柳永不起作用。三次落榜,讓他開始懷疑人生。
雅歡幽會,良辰可惜虛拋擲。每追念、狂蹤舊跡。長只恁、悶愁朝夕。
憑誰去、花衢覓。細說此中端的。道向我、轉覺厭厭,役夢勞魂苦相憶。
這首《征部樂》讓人感受到柳永此時的心情,悔恨、郁悶、彷徨、無奈......。
科考啊,難道你就會成為我柳永的夢魘嗎?
比我小一輩,也是以風流著稱的宋祁兄弟都已經考上了,我為何就考不上呢?難道我就注定是別人跨馬游街的背景墻嗎?
在宋真宗看來,這位白衣才子已是破罐子破摔,無可救藥;而在柳三變心中,這一刻他已經真正把“浮名”放下,也因此在紅袖添香的溫柔鄉里重新找回了自我。
我行我素,無愧我心!
柳永已經不想再考試了,因為他已經在詞中表達了對時局的高度諷刺,并且還觸碰到了一條不能碰的紅線,那句“白衣卿相”、那句“淺斟低唱”把宋仁宗徹底惹怒了。
原本才高八斗的柳永在皇帝那里已經小有名氣,剛剛繼位不久的宋仁宗不像他爹那樣頑固不化,他還是比較喜歡這個風流倜儻的白衣才子的,甚至在小時候就曾經粉過柳永,只不過聽自己的母后劉太后說:
此人風流成性,專門和那些不正經的女子來往,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此人前三次的科考中所作之文真真的是浮躁至極。
對于柳永來說,他自己也比較矛盾,三次不中之后,獨自一人時也曾經猶豫過,矛盾過。
不考試還會干什么?能去干什么?就不相信第四次自己還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人生有命!
一曲陽春定價,何啻值千金
1024年,四十一歲的柳永第四次參加科考,這次的他沒有了當年的瀟灑,有的只是能折騰的那股勁。
考完后,宋仁宗首先看了看柳三變的卷子,看完連連點頭“不錯,頗有長進”,就準備給他個進士,但是下面不知道是誰把柳永的那首《鶴沖天》搬了出來,宋仁宗一聽就怒了:
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于是乎一手牢騷之詞,使宋仁宗頓時取消關注,并且把柳永生生的拉進了“考試黑名單”!
一般人的話,四次考試考不上就肯定不考了,何況是現在皇上不想讓你考。
可是,柳永似乎有一種不服輸的精神,他不僅多次考試,而且一邊考試一邊寫詞,并高調地歌頌著自己與青樓歌伎的感情,贊揚著那些風塵女子,更膽大的是每完成一首詞,都會在落款位置醒目的注明:奉旨填詞柳三變!
“奉旨填詞”的柳三變,留下史上創牌之詞一首《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就與自己的情人(謝玉英)離別了,之后一直以在煙花之地填詞為生,更是受到眾多紅顏知己粉絲的狂熱追捧。
他贊美東京女子的舞蹈:“風多狎客看無厭,一輩舞童功不到。”
他欣賞女子婉轉圓潤的歌喉:“一曲陽春定價,何啻值千金。”
他傾心女子的性格:“心性溫柔,品流詳雅。”
他沉醉于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舉意動容比濟楚。”
“留不得。光陰催促,奈芳蘭歇,好花謝,惟頃刻。”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公元1034年,劉太后追隨著她老公離去了,仁宗皇帝親政。
這第一件事,就是開恩科,并且曉諭天下放寬對往屆落榜考生要求。在外漂泊了十年的柳永隱隱地覺得這應該是自己這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機會,他決定再做最后一搏。
這一次,老天終于開眼了,柳永考中了。
這一年,柳永整整五十歲了;
這一年,比他小七歲的晏殊都已經干過一任副宰相了;
這一年,比他小十四歲的宋祁也已是工部員外郎了;甚至就連比他小著二十多歲的歐陽修,這一年也當上了館閣校勘的京官(北宋的京官和地方官的待遇差別巨大)。
因此,可千萬別跟柳永提京官這兩個字,他聽著腦闊疼。
與他們相比,柳永的經歷實在是太坎坷了。
苦命的柳永快退休時才得以入京為官,倒不是因為宋仁宗對他網開一面,而是他把名字改了、把名字改了、改了....
暮年及第,柳永的官職也不大,從睦州團練推官、余杭縣令,到浙江定海曉峰鹽監、泅州判官,再到太常博士、屯田員外郎。
擔任余杭縣令時,他“撫民清凈、安于無事”,受到百姓愛戴。擔任浙江定海曉峰鹽監時,他體察鹽民辛苦,為政有聲,被譽為“名宦”。
所以說,柳永并非只是他人眼中的“風流才子”、“白衣卿相”,在做官上,他也有自己的才能。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憶帝京》可是,畢竟大半輩子在體制外游蕩被科考折磨的死去活來,無法很快適應這種做官的感覺,以至于犯了官家忌諱,被宋仁宗下了“此人不可重用”的考語。
最后,柳永的雙眼都模糊,胸腔大腦產生共振,難以行走。很多年后,這位白衣大才子終于沉沉老去。
在最后那次苦旅中,他終于再也沒能看到“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情景,任一葉孤舟放蕩,靈魂羽化飛升,軀殼也就任由東西。沒有錢財余留,沒有親人在側。
柳永也算死得其所的最佳例證。
他死后,歌伎們自愿捐款、籌集資金,隆重地為他下了葬。他的死訊傳出后,每年清明時節,都有成千上萬的歌伎們自發地到他的墓地祭掃、緬懷悼念。那時,便會出現鮮花香紙斷市、車馬阻塞交通、歌伎濺淚成河的壯觀景象,甚至由此形成一種習俗,人們稱之為“吊柳七”或“吊柳會”。這種風俗一直維持到宋室南渡后的很長一段時間。
后人因此有詩題柳墓:
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
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做男人做到像柳永這樣,夫復何求?而柳永的人生傳奇,似乎也為宋朝增了一份異數、添了一份色彩:寬松的環境造就天才,成功的路不止一條!
和歌伎調情是可以的,但和她們正兒八經地談戀愛,還大張旗鼓的滿世界說,扯掉了文人騷客的遮羞布,這就讓同行們不能接受了,柳永也因此為他們所不容,當然其中被嫉妒的成份也是不容忽視的。
蘇軾當年問一個妓女:“我詞之比柳學士何如?”
妓女回答:你的詞是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浪千迭的。而柳學士寫的是我們妙齡少女的詞句,楊柳岸曉風殘月,風格不同。
蘇東坡知話里有音,慚愧道:柳永的詞確實在我之上,一曲大江東去也,不如楊柳曉風殘。
其實當時的歌伎,絕非目下的“小姐”,更多是類似于現今的歌手。柳永那時的職業,相當于現在娛樂圈子里的音樂名人,既能彈得一手好琴,又能譜得一手好詞曲。并且紅透兩岸三地,名揚東亞整個華人圈。
比之現代任何一個音樂人,柳永的天賦和才氣都要高得多,文化底蘊也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