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 | 衍衡
屬于國產片的暑期檔,在上周由韓延導演的《動物世界》拉開大幕。市場普遍以為的是,2018年暑期檔的高潮要靠姜文7月13日的《邪不壓正》引爆,但看起來時間表被提前了一周。7月4日,寧浩、徐崢監制、文牧野導演的《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點映票房已經過億,并宣布提檔至7月5日,同時豆瓣評分漲至9.0。在豆瓣如此苛刻的評分氛圍下,跨過9.0分的國產片只有三部,一部是2002年的《無間道》,一部是1995年的《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另一部就是1993年的《霸王別姬》。
當全行業都在念叨著好故事是中國電影的根本的時候,寧浩的壞猴子影業又發現了一個好故事,以及一名好導演。文牧野,也就是《我不是藥神》的導演,是“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的簽約青年電影人,這個計劃還包含了拍出《繡春刀》的路陽導演。
2017年1月,我在一棟民宅里采訪了文牧野。當時的他剛剛建組,彼時的《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還叫做《生命之路》。當時的他應該還沒有來得及接受有關媒體采訪的訓練,也還沒有進入宣傳期去倒背如流一套話術,在采訪過程中所流露的表達沖動和自信想來多半源于對自己所打磨的好故事的沖動和自信。
電影總導演兼編劇:文牧野
當一個英雄不是“好人”,很難,但做到了
“兩年前,我跟寧浩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兩個聊起來說寫什么樣的題材,我說我寫現實題材,他說了一個這樣(陸勇案)的故事,我之前也看到過這個新聞。我們兩個基本上一拍即合,中國電影從來沒以我們現在這個方式做過這樣的故事。”陸勇案在2015年被廣泛傳播,知道這個故事的絕不止是文牧野、寧浩,想拍的也一定不止是“壞猴子”。
“社會英雄題材最難寫的就是你的電影里誰是反派,尤其在中國,正反的模糊界限非常難辦。”寧浩的《無人區》經驗,恐怕是文牧野對這個項目早早就有清晰判斷的重要基礎。《藥神》不論虛構的部分還是原型的部分,每個人都或主動或被動地處在了“不正確”的地帶,每個系統都或主動或被動地置于了法與情的困境里——沒有絕對的正義,也沒有絕對的善,這是生活的真實,這也是普通人的真實。但,這卻是一部商業電影、一部要進入主流視野的國產電影的巨大挑戰。
“到底誰是壞人?這個非常難確定。非常難,我曾經有過這么一個形容,任何東西的美感都是你越站在懸崖邊上,你看到的風景就越美,但是你也越容易掉下去。你離懸崖邊越遠,你是安全的,而你看到的美景就越少。我這兩年(做劇本的兩年)就在摸這個懸崖邊在哪兒,你站到那兒不斷掉下去,然后再上來,再反復去磨這個事。現在基本上形成了一個非常好的架構,有一條很細的縫接進去,就沒有人是壞人了,切進去了。”
“它(《藥神》)是一個傳記電影下面的一個分類叫社會英雄題材電影,《辛德勒名單》其實就是社會英雄題材的電影。”
《辛德勒名單》電影劇照
中國觀眾的觀影經驗里是有豐富的“社會英雄”的,韓國的《辯護人》《熔爐》《出租車司機》,好萊塢的《真相》(Truth)《聚焦》(Spotlight)等等——但在正統的話語體系里,“社會英雄”的提法是罕見的——過去我們常說小人物變大英雄,當一個小人物立足于真實現實的土壤里,特別是這個小人物有著這樣那樣的“壞人”特征,比如奸詐,比如怯懦,比如違法。
“我是一個普通人,我生活中有一個所有的普通人都遇到的困境,比如說我沒有錢,我中年危機,等等這樣的事,我要想解決這樣的問題,我突然間有一個契機。”《藥神》故事里的程勇,比原型故事虛構的部分加入了更多“普通人”的元素,陸勇是白血病患者,而程勇不是。讓主人公最開始離“正確”遠一些,他的“唯利是圖”就更清晰一些,之后情節的變化與人物曲線的變化也就更有了戲劇性——人物弧光更明顯。
“它有巨大的人文關懷,可以這么說,跟現實有關的中國電影里面從來沒有過這么強力地看到中國人能夠在自己的社會成為一個英雄,拯救千萬人生命的這么一部電影,這是值得拍的。”
《我不是藥神》電影劇照
觀眾對國產電影的不滿,多半源于故事的浮夸,真實感的不足。中國故事里一直有這樣的人物,他們見諸于真實的新聞、調查報道、庭審訴訟,也見諸于基于原型故事的虛構小說,但——中國的大銀幕上,最近幾年、十幾年里,確實罕見,也因此文牧野才會有這種強烈的創作沖動和對“第一部”的興奮。
“你看我剛才給你舉的那些電影,哪一個不是電影史上經典的,《聚焦》《熔爐》《辯護人》《辛德勒名單》《達拉斯買家俱樂部》《間諜之橋》,還有一個美國電影叫Truth(《真相》),還有《震蕩效應》,這些所有的都是社會英雄題材電影,在整個的電影史上它們也不都是一個會被隱去的電影。就是因為它最深層面地指向人性,指向社會,而它還有商業價值,所以這三個層面(社會英雄題材)都填滿了。有很多電影是可能有上層沒中層,比如藝術電影,有很多有人性,有社會層面,但是它并不好看;有很多商業電影只有上頭那個層面,這個電影(《藥神》)我覺得從最深層、中層、上層它都是覆蓋的。
《我不是藥神》電影劇照
發現好故事并不難,難的是組合出人
文牧野很年輕,起步卻很高,30歲左右就拍出自己的第一部商業片,并且已經票房過億。如果說有運氣的成分,那就是中國人常說的遇到了命中的貴人,而他遇見了三位——
首先是寧浩。
寧浩拍出《瘋狂的石頭》時,是29歲,這部電影由劉德華的“亞洲新星導演計劃”扶持投資。寧浩簽下文牧野是2015年,是“壞猴子”簽約的第一個導演。在采訪之前的兩年時間里,文牧野沒有其他工作,寧浩給的簽約費就是用于維持他的創作以及基本的生計,“唯一的要求就是堅持,因為我這個劇本算上第一稿,寫了有兩年。兩年來我基本上是什么都沒干,沒干任何事情,就是埋頭在創作劇本。如果你不夠堅持的話,你是不可能完成的。”
寧浩也一直在等,在等這個故事變成劇本,等這個劇本變成一個好故事。
“劇本是一個金字塔,我是從下往上走,我一上來很枯燥的,基本上三千字的大綱寫了一年,來來回回就這三千字,所以底下打得很牢,很結實。一點點往上,慢慢壘起來。當這個故事成型的時候,寧浩會把關。壘起來也有可能被打碎,但是打碎的時候你會發現,底下沒動,你有些東西是扎住的,你只要扎住了,留下點東西,就越留越多。“
從第一稿到第六稿,每一稿其實都是幾乎新的版本,而寧浩的鼓勵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讓你繼續寫,這就是在前進了——即便是打碎重來。
電影監制:寧浩
“他(寧浩)看了一周這個(第六稿)劇本,也沒聲,我心想這次又還得再改了。然后,他給我發了一個微信,那個微信我感覺就像我當年考上研究生的時候,電影學院發來offer的那個感覺——‘我會為參與這部電影而驕傲的’。就這一句話,然后我當時渾身雞皮疙瘩。”
接下來是徐崢。
寧浩“放行”了第六稿劇本后,把劇本發給徐崢,“好像先是他的內容總監給我發了一條微信,說我剛看完劇本,我現在在鍵盤上打字,眼睛里的鍵盤是模糊的。然后徐崢第二天一條微信(發來)說,終于看到一個好劇本,中間淚目N多次。”
“能夠把商業電影做出藝術感的導演,那個才是未來真正的一個方向,你要觸及到現實,必須觸及到一些真相,你讓那個真相浮出水面,其實就是現實的力量,青年人一定是要保持住自己的這種銳度,但是平衡也是很重要的。其實拍電影是個解決的過程,是一個自我療愈的過程。”這是徐崢在2013年FIRST影展時作為評審錄制的一段宣傳視頻里的話,給八年后的《藥神》和文牧野注解顯得格外合適。
電影監制兼主演:徐崢
那屆影展上,徐崢給文牧野的短片《BATTLE》頒發了評委會特別獎,當時徐崢寫的評語是,文牧野應該趕緊拍長片了。
“我現在(建組籌備之時)可能最難的應該是制作和創作層面(之間的過渡),因為制作和創作是兩個層面。我一直以來都是從創作層面起,但到了制作層面的時候你會碰到很多難題,很多無法實現的事。到了這個層面的時候,你作為一個導演就要權衡,創作和制作上面是要有一個度的,我要多少照顧制作,創作就會有所損失;我什么時候要完全以創作為中心,那制作就會有損失。這個是需要你取舍的,而且機會一去不復返。”
電影的創作和生產,其難度之大并非科學計算可以度量,也不是憑借天才的光芒就想當然地覺得能夠輕松習得。對于年輕導演來說,特別是被寄予厚望的年輕導演們來說,往往敏于編,而訥于導——導演不止是創作,對制作工藝的了解和在藝術創作范疇內管理能力的掌握,是導演的高門檻。
“每一個工種都有自己的角度,美術覺得我這一場戲要用兩個小時制這個景,攝影要用一個小時布這個光,然后你告訴他們,我就要你用20分鐘,因為這場戲最重要的是表演。
“制作過程中永遠在博弈,因為每個人有自己的一套工藝。為什么需要導演,就是要有一個人來做出取舍。制片告訴你,你這場戲不能炸這個車,因為錢不夠,那我告訴你不炸這個車情緒出不來,整個電影就塌了。那制片后來告訴你,那咱炸個小點的車……到最后他就變成一個來回博弈,所以我覺得成熟導演最重要的就是他能用最合適的資源、最合適的制作手段達到最完美的效果,這是成熟導演。我們年輕導演有可能在這方面沒有這么成熟,我曾經跟寧浩講過這個話,我說你要給我試錯的空間,比如說你拍你用這個角(兩面墻組成的一個角,指的拍攝的取景)就夠了,那我可能就需要用兩個角、一面墻,然后我才知道是可以不用兩個角的。你得給我一個試錯的空間。”
《我不是藥神》電影劇照
《藥神》上映前,有很多媒體的報道都有這樣一個細節,文牧野用“保一條”的方式不斷“壓榨”出了徐崢和其他演員更好的表演——顯然,這就是文牧野需要的一種試錯空間,而他的兩位監制和其他主創們,都在為他提供這種制作上的空間。
第三位——但實際上更應該是第一位,是田壯壯。
“我是他關門的最后一批,因為他退休了。我上他的研究生,我考了兩年,第三年他問我,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是喜歡拍電影給你帶來的東西還是拍電影本身?我回答得很簡單,我說我是挺喜歡拍電影本身。他說那就行。“
當文牧野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忘了他是不是眼里閃著光芒,但錄音里仍能感受到他開心的語氣。細想起來,這一問一答更像是導演這一職業的終極問題,至少文牧野應該是從這里確認了自己,也開啟了他起點頗高的職業生涯。
盡管才剛上映,但《我不是藥神》幾乎已經確定是2018年國產電影的一顆明珠,而且將會是一顆在未來閃耀多年的明珠——希望文牧野也是。
注:本文作者為電影從業者及資深電影產業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