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查找自己以前的作品資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上一篇觀宋填詞-58《臨江仙風箏》還是2018年7月寫完的。光陰似水，不知不覺間，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悄悄流走 。
今天換一換，繼續寫觀宋填詞。后面會把《觀唐習律》和《觀宋填詞》輪流寫一寫，詩和詞還是有些不同的，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正好可以比較一下。根據《觀宋填詞》的進度，應該寫第59個詞人：周邦彥。
喜歡詩詞的朋友大多讀過《人間詞話》，作者王國維是晚清至民國的著名學者，也是清華四大導師之一，在史學和文學上都有極深的造詣。
周邦彥在《人間詞話》中并沒有被特別推崇，反而被批評了幾次：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王國維說，詞的端莊雅正與淫靡，在于內在精神不在于外貌，歐陽修和秦少游雖然也有艷麗之作，但是自有品格，對比周邦彥，好比良家婦女和娼妓歌女的區別。
周邦彥在天之靈，知道這個評價不知道作何感想。不過，王國維也有褒揚的話：
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對于周邦彥，王國維特別喜歡和歐陽修、秦少游對比：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雖然王國維把周邦彥和歐陽修、秦少游、馮延巳、李煜相提并論，但是對于周邦彥的批評卻很難讓人理解：淑女與倡伎之別、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在《人家詞話》以后，王國維對周邦彥有進行了研究，專門寫過《清真先生遺事》，這時王國維對于周邦彥的態度有所轉變：
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歷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非先生不可。
讀先生之詞，于文字之外，須更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清真先生遺事》）
這個讓王國維前后矛盾的詞人究竟有什么與眾不同呢？
《宋史·周邦彥傳》云：
周邦彥字美成，錢塘人。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而博涉家百家之書。元豐初，游京師，獻《汴都賦》馀萬言，神宗異之……益盡力于詞章。……邦彥好音樂，能自度曲，制樂府長短句，詞韻清蔚，傳于世。
周邦彥，字美成，號清真。28歲時獻《汴京賦》獲賞識，由太學諸生直升為太學正。宋神宗死后，舊黨執政，被認為是新黨的周邦彥則被擠出京城。新黨再次上臺后，周邦彥重返朝廷，官到提舉大晟府。大晟府是北宋 時掌管音樂的官署，好比皇家歌劇院。宋徽宗自己是一個藝術家，對于音樂、書法、繪畫、詩詞無不精通，也為這些藝術家提供了成長的土壤。
南宋詞人張炎說：
迄于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
周邦彥晚年由于不愿與蔡京一派沆瀣一氣，又被逐出朝廷， 徽宗宣和三年（1121）病逝于南京（今河南商丘）。
1、雅
王國維說周邦彥詞與歐陽修等人相比，“有淑女與倡伎之別”，實在偏頗的很，因為周邦彥一向被人認為是“雅正”的代表。宋沈義父就評價說：
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而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樂府指迷》
2、自度曲
另外周邦彥喜愛音樂，能自度曲。既能作曲又能填詞，并不是每一個詞人能夠做到的，這有點類似于今天的創作歌手：周杰倫、毛不易等人。他創制了《六丑》、《華胥引》、《花犯》、《隔浦蓮近拍》等新詞牌。
3、格律精嚴
周邦彥對于詞牌每個字的四聲有深入研究，甚至對于仄聲的上、去、入都不輕易混用。
4、章法的曲折變化
周詞一改平鋪直敘的章法結構，更富有變化，如這首《少年游》：
朝云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
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橋沖雨，幽恨兩人知。
周邦彥的一首小詞也如此回環往復，“而今”之前是回憶，“而今”之后是當前，“不似”又回到了過去。前后兩個故事相互交錯，兩種境界相互對比，韻味無窮。
如果再去讀他的長篇《蘭陵王·柳》，會發現不但穿插舊時記憶，還分別站在送者和行者兩個角度去描述，最后“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縈回曲折，深淺莫測。對于讀者而言，不多看幾遍，甚至摸不到頭緒。
5、語言的口語化應用
周詞除了雅以外，也善于使用通俗的口語，雖是口語但不像柳永的俚俗。例如另一首 《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6、化用與隱括
化用與隱括是詩人常用的手法， 張炎在《詞源》中說其“善于融化詩句”，“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例如這首《西河·金陵懷古》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 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讀完以后彷佛見到了很多老朋友，隱括了劉禹錫《石頭城》、《烏衣巷》、《石城樂》 幾首詩。用典、化用、隱括的高明處，在于讓讀者在不知其出處的情況下還能讀懂和理解作品。
7、沉郁頓挫
沉郁頓挫，最早見于詩圣杜甫的文章《進雕賦表》，杜甫自比揚雄、枚皋，認為自己也可以做到“沈（通：沉）郁頓挫、隨時敏捷”。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認為，周邦彥之所以好，正在于沉郁頓挫四個字：
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復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后之為詞者,亦難出其范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郁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郁則極深厚。
今之談詞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頓挫之妙，彼所謂佳者，不過人云亦云耳。
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中解釋“沉郁頓挫”說：
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積的，用頓挫轉折的筆來表達，有千言萬語積壓在胸中，只能曲折的透露一些....
由此看出，沉郁指意象內容包含的情感，頓挫是轉折的手法。內容越豐厚，感情越激越，作品就越沉郁，因此吳瞻泰說：沉郁者，意也；這種深厚內容的情感用轉折的手法來書寫就是：頓挫者，法也。
陳廷焯專門講解了周邦彥的《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鳳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上半闕至“疑泛九江船“時，還是一篇輕松愉快，下闕忽然轉了風向，情緒低沉下去，陳廷焯說：
美成詞，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
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沈郁頓挫中,別饒蘊藉。
8、工于體物
王國維以“言情體物，窮極工巧”來評價清真詞的體物之妙。老街以為詠物詞有兩處關鍵要把握好，首先是對于事物的描摹勾勒，其次要寫出其內在精神，常用明喻、借喻、暗喻、擬人擬物的手法來表現。
例如下面要介紹的《花犯·梅花》。
這首詞很多人都熟悉，結合上面說的八個特點再去理解，就會有更清晰的認識。
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呤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浪煙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花犯 》是周邦彥的自度曲（2），這首詞充分體現出了周邦彥遣詞造句的”雅“（1），大家可以細讀一遍，是不是”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 “。
下面從章法（4）上的分析來展開，作者是分成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間段來寫梅花。現在的梅花：
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
第三句先預先埋了一個”舊“字，這一段開始，可以觀察作者“言情體物，窮極工巧（8）”的特點。
然后，接上”舊“字，想起了去年的梅花：
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
一個”同“字，表示作者將梅花當作一同燕喜的伙伴，這里和下面的”有恨、愁悴“等等，都是擬人的”言情（8）“手法。可惜，是可愛的意思，此處不是轉折。”香篝熏素被“寫的是梅花的美麗，此處為高潮。
下闕又回到現在的梅花：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呤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
這首詞和《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極其相似，下闕可以體會一下沉郁頓挫（7）。通過有恨、愁悴，情緒轉折，接著”旋看飛墜“，寫出了人生的無可奈何。
據說周邦彥寫這首詞的時候，正在做地方官，已經接到通知要調離此處。通過梅花表達的是自己的離情別緒，以及世事無常的感慨。詩人的特點就是盡量避免直接道破，而是用意象來表達心情與際遇。下闕最能反映王國維的這段話：”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
下面是對于未來的聯想：
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浪煙里。
無可奈何花落去以后， 梅子（脆丸）成熟下酒之時，或許咱們（和梅子）已經一起泛舟在”空江浪煙“里了。
結尾處更妙，是想象中的未來對于過去的回憶：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還記得迪卡普里奧主演的《盜夢空間》嗎?看一遍是不是看不太懂？周邦彥的很多詞都有這種特點。外國編劇使用的這種劇情結構，周邦彥早就用的爛熟了。
周邦彥被稱為”詞中老杜、集大成者“是有道理的，不過”創意之才少耳 ”，思想深刻上也遠遠比不上杜甫，但是在詞的發展上卻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因此有學者評價周邦彥:
集詞學之大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凡兩宋之千門萬戶，清真一集，幾擅其全，世間早有定論矣。（陳匪石《宋詞舉》
按照慣例，填詞一首作為習作。時間太晚了，就填一首小令，步韻周邦彥《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輕絲》。
《少年游·疏梅飛盡》@老街味道
疏梅飛盡柳成絲，桃杏斗芳姿。舊時燕子，難尋王謝，清夢覺來遲。
憑欄蒼鬢風吹白，煙雨染春枝。年年如是，故人空老，惟有落花知。
等有時間用周邦彥之法，作《花犯》一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