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狗咬了鄉黨委王書記
·西北狼·
1
我們家的狗把王書記咬了。
王書記是從區里調到我們天臺鄉來當書記的。
王書記是我們天臺鄉的一把手,比張鄉長官兒還大,比張鄉長脾氣還大。
當然,張鄉長是很和藹的人,一點兒脾氣也沒得,經常戴著草帽下鄉,經常和農民稱兄道弟拍腳打手。張鄉長到我們家里來時,提了一包糖果(這一點是他進屋五分鐘后我偵察出來的結果),隔幾根田埂遠就“申排長,申排長”地喊,喊得父親怪不好意思,紅著一張臉說,“哪有鄉長來看老百姓的?”父親經常紅著一張臉,不過那是罵人罵到臉紅筋脹,從來沒看到過父親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張鄉長來當鄉長的頭一天就到我們家來了,來看望他在部隊時的同鄉老戰友“申排長”,我的農民父親。張鄉長很和藹地看望了我們家的人、豬、牛、雞、鴨,以及李子樹、桃子樹、柚子樹。張鄉長本來還要繼續看望我們家的扁擔、鋤頭、鐮刀這些家什的,同行的鄉干部提醒他鄉里面的領導在鄉政府等著為他接風,于是張鄉長不得不與我的父親“申排長”親切握手,然后告辭。我們家的那條很兇的狗,老老實實地趴在我腳邊,沒動也沒叫,張鄉長伸出手來摸我的頭鼓勵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時,它也沒動沒叫。
但是半年后王書記來我們家時,卻被我們家的狗咬了。
王書記本來是不來我們家的。王書記上任一個月也沒來我們家。當然,作為一個人口多達兩萬的大鄉的鄉黨委書記,事情多工作忙,確實是不可能到每一個農民家里走訪的,他也沒這個義務到每一個普通農民家走訪。問題是我的父親不是普通農民,他是“申排長”,而與張鄉長搭檔的王書記,在部隊時與張鄉長也是老搭檔。這句話換個說法是,我的農民父親也是現任天臺鄉黨委書記王愛國同志曾經的“申排長”。當過兵的人都知道,戰友情勝過一切,如果當了個小官兒就不待見以前的戰友,那么別的戰友就會有看法。當然,如果別的戰友都是老農民一個,有意見就有意見,啥屁問題也沒有。可是我的農民父親“申排長”在本縣的戰友,許多人都有一官半職,那些人比王書記官兒大的多得是,王書記不敢不顧及他們的看法。更何況,我們家還有一個舅舅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雖然這個副局長舅舅跟我們家,確切地說是跟我的農民父親“申排長”,關系一直不好,但他們也是戰友。所以王書記在“工作忙”了一個月后,終于來了我們家。
2
王書記來鄉里當書記,父親早就知道。
張鄉長曾經在某個趕場天,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向“偶遇”的父親提起,老王到我們鄉當書記來了。老王,哪個老王?父親反問。王愛國同志,你的副排長啊。張鄉長在“副”字上加重了語氣。哦。父親“哦”了一聲后,便朝前走了,把張鄉長撂在路邊。
父親就是那時知道王愛國到我們天臺鄉當鄉黨委書記來了。
但是父親沒把這件事往心里去。父親把許多事情都不往心里去,父親是一個農民父親,每天做的事情是上坡下田,唯一的快樂是看長篇章回小說。一般人操心得不得了的兒女們的事情,父親也不往心里去。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去你媽賣XX的!父親講這樣的粗話也一點兒不臉紅,一點兒不象當過中國人民解放軍排長的人。
直到王書記確定要來我們家的頭天下午,父親還在猶豫要不要請王書記在我們家吃飯。留客吃飯在鄉里是規矩禮性,不留客吃飯會被人當一輩子的笑話說??墒歉赣H還是猶豫到底要不要留王書記吃飯。
來通知我們家的鄉政府秘書見父親的神色,便明白了父親的想法,于是他打開隨身帶的口袋,拿出一塊剛割的豬肉,以及兩瓶“詩仙太白”。秘書說是張鄉長交待的,一定要“申排長”收下。
父親沒接。父親對秘書說,張鄉長的心意我領了,但東西你還是拿回去。你回去轉告張鄉長,讓他放心,明天我會好好接待王書記的。父親又說。
秘書不走。秘書說,張鄉長有交待,一定要你把東西收下。
父親就把臉沉下來,說,啷個,怕我這個農民買不起酒肉噻?明天,請鄉長一起來喝酒,這個話你一定要帶到。父親臉長,再往下一拉,就更長,長得彎刀一樣,有些嚇人。
秘書嗯嗯地點頭,把口袋里的東西拿走了。
秘書走后,父親進了屋,打開了他藏章回小說的長柜子。我知道,他是在里面找錢。父親的皮錢包就放在里面,當他拿書出來看又忘記了鎖柜子時,我會小心翼翼地從柜內左側小鐵皮箱里放著的錢包里面摳個一分、兩分或者五分的硬幣,到鄉政府附近買三角粑吃。父親拿了錢后就出門去了。我緊跟著去屋里看,柜子鎖上了,這讓我非常失望。不過父親回來時,我又高興了起來,父親不僅買了酒割了肉,還拎了一包油炸胡豆瓣,而憑我練就的本領,胡豆瓣至少有一半要進我的嘴巴。
3
誰都沒想到王書記會被我們家的狗咬了。
張鄉長沒想到。張鄉長上次來我們家時,我們家的狗甚至還對他搖尾巴。一條對人搖尾巴的親愛的看家狗,怎么會咬主人家的客人呢?
王書記也沒想到。王書記是個很厲害的人,雖然他個子很矮,才一米五左右,可公社所有的人都怕他,公社附近所有的狗都怕他,見了王書記,是人都趕緊叫王書記,是狗老遠就避開走。王書記還有一個哥哥在縣里人大當副主任,王書記想不厲害都不行。這么厲害的人,怎么會有狗,狗膽包天,敢咬他呢?
所以,當我們家的狗從路邊竄出來,一口叼住王書記的小腿時,王書記愣了一下,才一屁股墩在稀泥巴糊糊的土公路上。王書記甚至閃躲都沒閃躲。
鄉里人被狗咬是常事,所以一般人在被狗襲擊時都會閃躲,或者猛然下蹲,裝作撿石頭的樣子,嚇走來襲的狗。當然,那些狗一定是汪汪叫著沖上來的。
可是,我們家的狗沖上去時,沒叫。這就顯得我們家的狗是存了心要咬王書記似的。
而王書記一不閃躲,二不下蹲,也顯得是存心要被我們家的狗咬似的。
剛剛與王書記握過手的父親,也沒想到。但當過兵的人,畢竟反應比一般人快,父親立刻一掌剁出。狗“嗷”地叫了一聲,往坡上跑了。十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掌的功夫叫鐵砂掌。父親,張鄉長,還有秘書,同時伸出手去拉墩在地上的王書記。王書記誰的手也沒接,自己用手一按地,站了起來。畢竟也是當過兵的人,個子雖然矮了點兒,軍事素質還是有的。
王書記撩起褲腳,白白的小腿上有幾個牙印,擦破了皮,但沒出血。
這么兇的狗,這還得了?秘書立刻說。
是啊,鄉里的狗太多,要管一管才行。張鄉長說。
喂狗不管狗,要罰他的款!問一下,是哪家的狗?王書記黑著臉說。
是我的狗。父親尷尬地回答。
王書記張了張嘴,不曉得說什么好。
張鄉長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
秘書張了張嘴,說,下午鄉里還有個會要開。
王書記說,對對對,你看我差點兒忘了,我要趕回去開會,申排長,改天我再來看你啊。
父親便說,王書記你忙你忙。
王書記便與秘書一起轉回頭往鄉政府走。王書記屁股上一大灘稀泥巴。張鄉長對父親苦笑一下,也跟著轉頭走了。
父親便站在原地。看著漸漸走遠的張鄉長、王書記,還有準備給王書記擦屁股上的稀泥巴,又被王書記訓得縮手縮腳的秘書。
父親手上,拿著秘書留下的一包東西。那包東西,據我的偵察結果,是豬耳朵、豬心燒臘,和花生米兒。
4
二月里,油菜花開麥子揚穗,正是陽光明媚的好時光,交配的好季節。但是,癲狗瘋開始傳播了。那些發癲的狗,血紅著眼,見人就咬,不分是主人還是外人。那些在麥田里油菜花叢里被癲狗咬了的男女,渾身打擺子口吐白沫,見光怕光,見水怕水,鄉衛生院都沒辦法治。而三十公里外的縣城醫院,據說有方法治,不過要不少錢。一些民間的土方便在鄉間四處流傳,治癲狗瘋的,防癲狗咬的,各種方法層出不窮。
有一種防癲狗咬人的土方,與我家有關。此種土方是,將黑竹削成棍,棍的首節鉆小孔,內塞七顆米,癲狗見了便會繞道而走。我們家是鄉里唯一種有黑竹的人家,便不時有人上門來討要黑竹棍。生性耿直的父親來者不拒。后來我們家的黑竹絕種了,與那年的過度砍伐不無關系。如果現在的環保組織要追究起來,我的父親“申排長”和怕癲狗咬的鄉親們要承擔主要責任。
與此同時,鄉政府也出臺了政策,凡是患有狂犬?。ㄠl政府不用“癲狗瘋”這種農民式稱呼)的狗,人見人打,且打死后不準吃肉,一律深埋處理。當然,鄉政府是沒有權力出臺政策的,此項政策實是縣政府出臺的,鄉政府只是執行區里下達的命令而已。于是到處有勇敢的人扛著火藥槍,見到紅眼睛的狗就開槍射殺。
另一項政策與鄉政府有關,即所有的養狗戶必須辦理養狗證,即到鄉政府交錢,領回一個印有狗頭的牌牌,掛在狗脖子上。凡是戴有此種狗牌牌的狗,即是好狗,不必射殺,否則格殺勿論。當然,辦一個狗頭牌牌要五塊錢。五塊錢不是小數目,我一學期的學費也不過兩塊錢,學校免我一塊錢學費后,一塊錢我就可以讀完一個學期。如此換算下來,我們家的狗辦個狗頭牌牌,足夠我從四年級讀到小學畢業了。
很多人都去辦狗頭牌牌,他們說是這是給狗上戶口。沒有人情愿,但鄉政府天天在廣播里通知,不辦不行。沒有戴狗頭牌牌的狗,視作癲狗一律打死,窮家值萬貫,都舍不得家里那些破爛兒因為沒狗看守而被強盜(小偷)偷了,于是大家都辦。
廣播里的通知一天要播三遍。那個女播音員是張鄉長的女兒,跟二哥關系不錯,但她普通話說不好,于是一早一晚就聽到她在喇叭里用四川話講,“天臺人民廣播站,今天第X次播音現在開‘死’(始)”。
我們家的狗一直沒辦養狗證。為了避免我們家的狗被人當成癲狗當場撲殺,父親把狗用鐵鏈子拴了起來。那根鐵鏈子是從街上買的,六塊錢。
鄉里成立了專門的打狗隊,到處打癲狗。當然,真正的癲狗出現時,他們早就避得遠遠的,碰到沒戴狗牌牌的狗,他們就猛追,一直追到人家家里,當著主人的面,將狗亂棍打死,收了罰款,還把狗拖走,說是深埋處理,其實是拉到鄉政府的食堂里,弄成紅燒狗肉,深埋處理到肚子里了。
5
終于,打狗隊到我們家來了。
四五個年輕人,膀大腰圓,一進我們家的地壩就瞄準了拴在角落里的狗,準備開打。他們動作很快,顯然訓練有素。
與以往的成功經驗不同的是,這次狗的主人家,一點兒都不畏縮,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不準打。打狗隊是橫行慣了的人,當然不在乎,就有人推搡父親,說,你不就是在部隊當過排長嗎,你就是當過團長又怎樣,現在還不是個土農民?
父親不跟他們說話。
父親也不還手。
父親直接進了屋。
打狗隊的就笑,很張狂地笑。說,排長也不過如此嘛,看他平時那個兇樣,今天啷個兇不起來了?
話音剛落,“嘭”地一聲巨響,一個打狗隊隊員跳了起來。糟了糟了!他捂著腳板大叫起來。
父親端著火藥槍出現在門口,槍托上的撞針處冒出一陣輕煙。
你狗日的想殺人啦?幾個打狗隊員的話音里明顯帶著哆嗦。
老子當年殺過美國人,中國人還沒殺過,今天試一下,看看槍法怎么樣。父親平靜自若地往火藥槍里裝藥,灌了一把鐵砂子,還填了一根鐵條進去。
申排長,你莫亂來啊,我們只是打狗。帶頭的打狗隊員怕了,那根鐵條如果從火藥槍里噴出來,能射穿一條狗的身體。至于人的身體,其實跟狗的身體差不多。
滾!父親端槍,瞇著左眼。
一幫打狗隊員趕快離開,比來時動作還快。幾年后電影《峨眉飛盜》里出現了一個身手矯健的大盜,打狗隊員撤離時的動作可以與他媲美。
6
二哥在鄉政府干不下去了。
二哥在另外一個鄉的初中打架鬧事,不好好學習,畢業時沒考上區里的高中,于是回家務農。二哥是個不安分的人,一會兒去賣冰棍,一會兒搞科學養殖種西紅柿稻田養魚,一會兒又生豆芽到天然氣基地去賣。都沒賺到錢。張鄉長來鄉里當鄉長后,要照顧“申排長”的娃兒,于是二哥去鄉政府當了辦事員。
但二哥干了半年后,突然被通知不要再來鄉政府了。莫名其妙的二哥問鄉政府辦公室的人到底怎么回事,人家不明說,只是說回去問你老子就曉得了。
十八歲的二哥就回家問他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農民父親“申排長”。父親不睬他,說不去就不去喲,去他媽賣XX的!父親又甩了一句臟話。父親真是沒有排長的樣子。十八歲的二哥就憤怒了。十八歲的二哥在憤怒之前十秒鐘剛剛弄明白,是我們家的狗,妨礙了他在鄉政府的前途。二哥不敢對父親兇,但敢對一條狗兇。二哥便操起一條扁擔,朝拴在角落的狗劈頭蓋腦地砸。拴狗的鐵鏈子不長,狗在角落里徒勞地東躲西躲,身上挨了好幾下,眼看就要被暴怒的二哥活活劈死了。
你格老子的做啥子?父親一聲怒吼,一腳上去,二哥應聲倒地。十八歲的二哥,不是四五十歲的父親的對手,虧得二哥還練少林拳呢。二哥爬起來,紅著眼珠,對父親怒目而視。二哥也吼,是人重要還是狗重要?父親一耳光扇過去,又把二哥打趴了。父親說,你狗日的連狗都不如,你還配做人?你不是老子的兒!
不是就不是,分家!再次爬起來的二哥,嘴角淌著血,向父親宣戰。沒結婚的兒子要分家,這對家長來說是一個恥辱。通常在這種情況下,當家長的會對兒子的要求慎重考慮。
但是,二哥顯然低估了父親的承受能力和行動能力。父親立刻叫來了生產隊長和附近院子的長輩,當著大家的面,給二哥寫了分家合同,剛建的新房子,讓二哥一個人住,鍋碗瓢盆米面油,全部給他分了。二哥灰白著臉,去兩根田埂外的新房子睡覺,做飯。二哥常常不做飯,趁父親不在家時,溜過來混飯吃,然后又回新房子去睡覺。這讓我非常鄙視他的為人。
7
農歷四月,鄉里召開黨員大會,全鄉上百名黨員,都放下割麥子的鐮刀,去鄉上開會。父親是老黨員,當然也要去。
去鄉上開會,在鄉食堂吃飯,農村黨員們都要自帶蔬菜和糧票。當然,這是個表面上的說法,鄉政府再窮,也管得起黨員們的幾餐飯。所以沒有幾個人真正帶蔬菜去開會。
但父親帶菜去。父親挑了最嫩的南瓜,茄子,還摘了沒長大的黃瓜,用布口袋裝著,去鄉里開會。我們家離鄉政府就一里多路,父親完全可以不在鄉食堂吃飯的。但父親每年去開會,都要在鄉食堂吃飯。父親喜歡和其他那些農村黨員們坐在一起,說些只有黨員們才知道的事情。
父親去了才知道,他是這次黨員大會的整黨對象,鄉黨委經討論決定,要處分父親。理由是不服從領導,對抗政府命令。一個一直熱愛國家熱愛黨的退役軍人,一個視名譽如生命的黨員,要挨處分,父親的臉變得刷白。父親當場表示異議。但是,黨員大會的表決,對父親非常不利,父親真的被處分了。
會議一散父親就回了家。父親破天荒不在鄉食堂吃飯。父親不在鄉食堂吃飯時,農村黨員們仍然對當前的國際國內形勢表示了熱切的關注,并且享用了營養豐富的紅燒狗肉會議餐。
當父親遭受政治上的打擊后,我們家的狗也同時宣判了死刑。鄉黨委書記王愛國同志在會上宣布,對于鄉黨委的命令,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絕不允許任何黨員出現個人凌駕于組織之上的行為。
8
打狗隊秣馬厲兵,準備再次到我們家來打狗。他們的說法是“拔釘子”。這讓我想起《敵后武工隊》來,那里面的武工隊也經常“拔釘子”,不過他們所拔的都是死硬死硬的漢奸走狗地主惡霸,而不是象我父親這樣的前中國人民解放軍排長。
本次打狗隊將由鄉黨委書記王愛國同志親自帶隊。
這條消息是張鄉長托人捎給父親的。張鄉長希望父親不要對抗。張鄉長還說,不就是一條狗嘛,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申排長當年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犧牲,一條狗有什么舍不得的?
但打狗隊準備從鄉政府出發來我們家打狗時,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卻突然取消了。打狗隊員們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的,卻不料打了個劈空拳,這讓他們感覺很沒勁兒。他們便要嚷嚷。張鄉長出來吼了他們一通。張鄉長很少吼人的。
一慣睚眥必報的打狗隊行事如此低調,其中必有原因。二十幾年后,據不計前仇的前打狗隊員們的回憶,當時他們正準備出發時,王書記被一個電話叫走了,接完電話后徹底取消了這次行動。據說打電話來的是區武裝部長,此人是正營級轉業。
9
我們家人不少,姐弟一共五個。在我出生之前,中國已經開始實行計劃生育了,獨生子女們年年都要到鄉上去集中,領十塊錢,還戴大紅花。這讓我非常嫉妒,有時我就恨自己為什么不是獨生子女。后來我知道了,我永遠不可能是獨生子女,因為我的父親是毛澤東主席人多力量大革命理論最虔誠的追隨者,他甚至在我的爺爺奶奶剛餓死不久,就讓我母親接二連三地生了一串兒子,于是我們家便一直窮了下去。
大姐十六歲時就說了婆家。大姐人長得漂亮??墒谴蟾缇吐闊┝?。大哥個子矮,人又長得丑,嘴大上額塌,顴骨突出,整個兒一北京山頂洞人模樣。后來學歷史見到北京猿人的圖形,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可憐的大哥,他是因為營養不良才導致發育不正常的呀。大哥形象不好,并且因為我們家窮,大哥二十歲了還說不到婆娘,這讓大哥越發地沉默,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干活兒。
大哥終于說到了一門親事,對方也是一個貧困的大家庭,我未來的嫂子十七歲,有點兒黑,不過人長得還可以。她家知道我的父親的名字,并且還知道我們家有一個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舅舅,于是應了這門親事。二十二歲的大哥的臉上開始顯現出紅潤,大哥話多了起來,有時還邊干活邊唱歌,唱的是“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啰喂——”,唱到興頭時還會雙手朝天張開,“啊,明天——明天——”
我們都認為大哥的這門兒親事十拿九穩了。我未來的大嫂經常來我們家幫我們干活兒,我也數次到她家去玩,她家里的即將出嫁的姐姐,比我大一歲的弟弟,父母,還有老奶奶,都對我非常好,這讓我充分相信,她就是我未來幾十年里的大嫂。
然而,就是這個未來的大嫂,卻干了一樁讓我的父親含冤的事情。事情是這樣子的,四月里的某一天,是我的父親的生日,未來的大嫂便過來我們家。我們那兒都是這個風俗,長輩的小生日也是要過的。來我們家當天下午,未來的大嫂離開我們家,去她剛剛結婚的姐姐家。她姐夫跟我們是一個鄉的,離我家三四里路程。沒想到,她一去不回,直到她家里的人來我們家找人,她仍然不見蹤影。那時正是人販子猖獗的時候,許多少女被拐賣到外地。據初步判斷,我未來的大嫂是被人拐賣了。大哥一下子蔫了,灰頭土臉的他,又一句話也不說了。
不妙的是,女方家里認為是我們家拐賣了他們的女兒,并且向鄉里報了案。責無旁貸的父親,便代替大哥去對方家里說明情況。然而,父親一去,正好落入對方的掌握。我們鄉的黨委書記王愛國同志,與對方是一個鄉一個大隊的,并且有點兒拐彎抹角的遠親關系。王愛國同志義正辭嚴地說,不管是誰,只要敢拐賣人口,我就要把他捆起來!我的農民父親“申排長”就真地被捆了起來,并且要送往區里派出所。父親連連喊冤枉。沒人理他。
父親終于要被他昔日的部下繩之以法了。
10
幸運的父親又一次逢兇化吉。
父親在被捆起來幾分鐘后,就被松了綁。
原因又是區里的一個電話。
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舅舅,聽派出所的人說父親被人當成人販子抓起來了,立刻打電話讓下面的人依法辦事不要亂來。副局長舅舅在一句“不要亂來”后還加了這么一句話,誰給他王愛國的權力,說捆人就捆人,再不放人老子先把他捆起來!
父親就被松了綁。
舅舅雖然討厭父親的性格,不過他相信父親是不會干拐賣自己的兒媳婦的事情的。要不然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嫁給父親。
派出所介入此事后,很快就查明我未來的大嫂其實是被她的姐夫的弟弟拐賣到河北去了。當然,她姐夫的弟弟人長得比較英俊,又經常在外面跑,見多識廣,我大哥不是他的對手。我這么說有點兒對不起我的大哥,不過我這是實話實說,我大哥的確拴不住女人的心。后來我大哥娶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此人性情兇悍,經常拿菜刀威脅大哥,但大哥還是不離婚。想來大哥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值,不是我說他。
11
鄉黨委書記王愛國同志,終于還是來了我們家吃飯。陪同的有張鄉長。當然,主客是我那十幾年都不登門的舅舅。此時,縣里剛剛換屆,據可靠消息,王愛國同志的哥哥,已經在換屆選舉中落選了。
酒過三巡,舅舅開始說話。舅舅在他們四個里面官兒最大,舅舅在部隊里上了總參機要校,是機要參謀轉業。舅舅說,大家都是戰友,有啥子話擺出來說,說清楚了就沒事兒了嘛。舅舅說話的中氣很足,震得房梁嗡嗡的。
張鄉長也說話。張鄉長說話的聲音小了很多,我在門外聽得很費勁兒。張鄉長在部隊里當的文書,后來回地方轉了干。張鄉長說,申排長跟王書記都是戰友,有啥子事情莫擱到心里頭噻。
王書記說,沒得事沒得事。
父親便說了。父親說話的聲音比張鄉長的聲音還小,我在門外根本就聽不清他說的啥。我有點兒不相信他居然也會輕言細語地說話。
父親所說的事,據父親一次酒后透露,再經過我多方核查,大致情況如下:當年在部隊剛剛由給養員提為副排長的王愛國同志,與地方女青年有作風問題,被我的父親“申排長”知道了。我的父親“申排長”沒有報告上級,而是把副排長王愛國同志叫到營房的一個偏僻的角落,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揍得他三天沒起床,從此也斷了與地方女青年的來往。當然,王愛國同志也最終由戰士成為了干部。
事實也許與此有出入,我不是當事人,無法獲取第一手資料。不過父親一直不喜歡王愛國這個事實,他是從不隱瞞的。
舅舅便笑了,說,這個,算什么鳥事兒啊,咱們當兵的人,捶兩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們跟蘇聯還打仗呢,現在不也是親得象一家人樣嗎?公安局副局長舅舅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豪壯。
張鄉長也笑。張鄉長說,我原來在部隊走不好隊列,總是被班長收拾,后來我還感激他呢,要不是他我能到連部去當文書?
王書記也笑,我怎么可能記恨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呢?我是為鄉里的工作開展不順利著急呀。
父親不笑,父親用筷子指點盆里的東西,說,整,整,整狗肉噻。父親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哪里來的狗肉?舅舅問。舅舅就好這一口,舅舅經常下鄉去檢查指導工作,檢查指導的結果便是當地養狗的數量呈直線下降。
就是我喂的那條狗嘛。父親說。
是啊,現在的狗容易得狂犬病,還是不要喂的好。張鄉長挾著一塊狗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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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家的狗根本沒得什么狂犬病或者癲狗瘋。父親一掌劈歪狗的脖子時,我還掉了兩滴眼淚。不過當二哥把狗肉煮熟后,我很快就忘記了狗與我一起玩耍的親密無間的情景。我正在長身體,我需要營養,我不想長成大哥那個找婆娘都困難的形象。
在舅舅帶著王書記、張鄉長登了我們家的門后,二哥又公然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了,雖然他還是住在新房子里。二哥絕口不提他跟父親已經分家的事實,因為他又回到了鄉政府做辦事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