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選自雷頤老師的《中國切片》,文章標題為小編所起。
一、小站練兵到封疆治魯
袁世凱無任何科舉功名,卻在晚清政壇步步高升,成為舉足輕重的大臣,端賴其對政壇風云的準確判斷,在政治風波中大獲其益。前后兩三年的“庚子劇變”中,清王朝面臨巨大政治危機,政情波詭云譎,許多官員在無情的政治風暴中丟官甚至喪命,袁世凱卻先由工部右侍郎升任山東巡撫,終于成為“封疆大吏”,這也是他首次主管地方行政;進而又升為總督之首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開始建立自己的權力體系。
而他后來主導的“北洋新政”在短時間內就成就斐然,更使他聲名鵲起。這種“新政有方”的贊評是一種看不見、但價比金貴的政治資本,在相當程度上“對沖”了他在戊戌年間形成的污點,一些新派人士也開始對他刮目相看。正是在庚子年的大災大亂中,他掌握了“北洋”實實在在的政治權力,又獲得了當時稀缺的無形政治資本,二者為十余年后辛亥時期的“非袁莫屬”奠定了基礎。
袁世凱的崛起,關鍵在于他對“新軍”的掌控;建立、掌握“新軍”,則反映了他的見識在當時的官場中確實超前。
袁世凱不是讀書種子,參加幾次科考,結果連秀才都未考上,只得投奔淮軍將領、父執吳長慶處效力謀生。1882年8月,吳長慶奉朝廷之命到朝鮮幫助平定兵變,袁世凱隨營幫辦軍務。兵變平息之后,清廷出于安定考慮,命吳長慶部繼續駐扎朝鮮。
在朝鮮,袁向朝鮮官員提出為防制日鮮朝本,應整頓、訓練軍隊,朝鮮隨即向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提出請派人整頓、訓練軍隊的請求。李鴻章同意了朝鮮請求,要吳長慶派員整頓、訓練朝鮮軍隊,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袁世凱的身上。
雖然是朝鮮軍隊且人數不多,但畢竟是自己獨立練兵,袁世凱盡心盡力,制定章程、制度,嚴格要求,抓緊訓練。最重要的是,他雖然在淮軍吳長慶部,且淮軍裝備、戰斗力甚至訓練水平在中國軍隊中都名列前茅,但袁世凱卻不用淮軍操法,而是用英、德式操法訓練軍隊,這確是他的過人之處。
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時,袁世凱正駐節朝鮮,中國軍隊尤其是陸軍,在已經完成現代軍事轉型的日軍面前不堪一擊,潰不成軍。在戰爭正式開始前,已感事態不妙的袁世凱苦苦哀求李鴻章將其調回國內。雖然回到國內,但對戰況仍然非常了解。這次中日戰爭,把中國軍隊的落后、腐敗暴露得一覽無余,顯示了日本現代軍事體制的厲害。袁世凱認為,中國軍制必須改革,必須按照現代軍制建立新軍。他屢次上書各方權要,細述中國傳統軍隊的種種弊端,如雖有進口的快炮,但軍官并不知道與之相配的各種配件,沒有拉炮的馬匹、炮油;許多士兵由于缺乏基本訓練,甚至不知道瞄準星的用處。
因此,他力陳要學習西洋兵法,建立新軍。經過多方努力,他的建議得到光緒皇帝的重視。1895年8月,光緒召見了他,并派他到督辦軍務處任職。袁世凱雄心勃勃,并不滿足在“上層機關”工作,一心想真正掌兵,于是使用各種手段、打通各種關系,努力鉆營,終于于1895年12月受命在天津小站負責練新軍,不久正式定名為“新建陸軍”,他以德國、日本建制訓練士兵,很快就建立起了一支現代化部隊。人數雖然不多,卻是當時中國戰斗力最強的一支軍隊。
由于在戊戌期間的表現,袁世凱得到慈禧的賞識、重用。慈禧寵臣榮祿此時主管兵事,將北洋各軍聯成一氣,統一指揮,成立武衛軍,分別為武衛前軍、后軍、中軍、左軍,袁世凱的“新建陸軍”于是更名為“武衛右軍”。1899年1月,慈禧召見袁世凱,賞了他一些物件,并恩準他在西苑門內騎馬,乘坐船只、拖床;6月,袁世凱升任工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事務。這時,反洋教、義和拳運動已經開始在山東興起。
山東素有練武、習武傳統,梅花拳、大刀會等秘密會社在山東、直隸活動多年,義和拳與這些秘密會社淵源頗深,但因有鮮明的反洋教主張且聲稱能請諸神附體、刀槍不入等神功法術,后來居上,聲勢遠超梅花拳、大刀會。從1894年起,先后擔任山東巡撫的李秉衡、張汝梅對“反洋教”都持縱容、支持態度,為義和拳后來在山東發展迅速打下基礎。1898年6月末,張汝梅奏請責成地方官諭飭紳眾,化私會為公舉,改拳勇為民團。對他的奏請,朝廷朱批“知道了。欽此”。雖然未置可否,但至少是默認。
朝廷默認,山東地方當局態度更加積極。戊戌政變發生后,西方國家支持光緒、反對慈禧的態度非常明確,英國、日本還保護康、梁逃過清政府追捕,再加德國在山東入侵日深,慈禧仇外之心日益強烈,朝廷于1898年11月初諭令近畿直隸、山東、山西、奉天四省興辦團練,守望相助。1898年底和1899年3月,朝廷又兩次下諭這些地方充實、改良鄉團。在這種背景下,義和拳與團練的邊界開始模糊,更為后來義和團為清政府所用埋下伏筆。
義和拳興起后,“打洋教”主要是打中國教民,因此拳民與教民的沖突越來越多,沖突規模越來越大。1899年2月,盲目排外色彩甚濃的毓賢就任山東巡撫。此時清廷并未與列強決裂,因此對毓賢的強烈排外又有所顧慮,專門發上諭提醒他“山東教案疊出,人心浮動,遇有交涉事件,不可不慎”,一方面要他面對列強的“一味蠻橫”時“不得事事忍讓,無所底止”,但又對他強調“尤不得稍涉孟浪,釁自我開。疆臣辦事,總須為國家通籌全局,期無后患,不宜顧一時毀譽,率意徑行,是為至要”。朝廷的曖昧態度,給地方官員提供了相當大的自由裁量權。
毓賢到山東后,義和拳發展更加迅猛,僅平原縣就有拳壇七百余處。在處理民教沖突時,他雖不能不對雙方各有懲處,但明顯偏袒拳民。1899年10月初,平原縣杠子李莊拳民李長水等人搶劫本莊教民李金榜家的財物,李到縣城告狀,縣令蔣楷查明實情后,派衙役前往拘押李長水等6人。由此,引發了以朱紅燈為首的五六個縣的大量義和拳民與官府的沖突。由于拳民人數眾多,縣衙役反而吃虧,且有擴大失控之勢,蔣楷急向巡撫毓賢求援。
毓賢接到蔣楷派兵稟文后,急派濟南府知府盧昌詒和補用知府、袁世凱的同父異母哥哥、且是“嫡出”的袁世敦帶領勇隊前往。毓賢給蔣楷稟文的批語中寫道:“已派撥馬步隊星夜馳往彈壓,并委該管府盧守趕赴該縣,相機妥辦。查民教互鬧之案,不得專以匪論,總以開導解散為主。”在平原縣森羅殿,官軍按照毓賢指令,勸諭義和拳解散,但朱紅燈見官兵到來,下令開火,打死隊勇二名。袁世敦下令還擊,義和拳畢竟不是官兵對手,拳民被打死二十余人。對此結果,毓賢極為不滿,認為大禍起因在于縣令蔣楷斷案不能持平,致使激成眾怒,盜匪乘機搶劫,所以奏請將蔣楷革職,永不敘用;他當然知道袁世敦與袁世凱的關系,對袁世敦并未提撤職,只以袁此次彈壓實屬孟浪,縱勇擾民為由,僅提出將其發交袁世凱軍營歷練。朝廷按他所請,將蔣楷革職,永不敘用,且指責毓賢僅將袁世敦發交袁世凱營歷練顯然是徇私情,身為封疆大吏豈應如此提議?朝廷于是將袁世敦也一并革職。
朝廷對蔣楷與袁世敦的嚴處,反映出其對外政策強硬的一面。在毓賢的縱容下,拳民與教民沖突更加嚴重,引起了列強的強烈不滿。朝廷于是又諭令毓賢應下令各地方官,以撫綏和彈壓兩種手段控制拳民。由于列強軍艦加強了在煙臺等地的活動,朝廷同時諭令袁世凱率武衛軍到山東操演行軍,預為布置,對外對內都顯示力量。同時提點袁世凱要“認真約束兵丁,毋得稍有疏縱,致滋事端”。不知是因為朝廷上諭中最后這一句話,還是因為袁世敦被撤職使毓賢與袁世凱成政敵,毓賢竟然派人偵察袁部有無滋擾地方的行為。
對反洋教、義和拳等,袁世凱的基本觀點與毓賢大為不同,因此對毓賢在山東的有關政策極為不滿。此次在山東操演,使他對山東情況有了更加直觀的了解,對毓賢偵探自己部隊更加痛恨,回到小站后,立即奏明山東情形,指出種種問題,實際攻擊毓賢治魯無能,同時提出了許多具體建議。
朝廷對反洋教、義和拳的態度仍是搖擺不定,此時又發上諭嚴厲譴責袒護拳民的毓賢:“近聞山東地方,有大刀會、紅拳會各種名目,多系不逞之徒,借鬧教為名,結黨橫行,欺壓良善,地方文武彈壓緝捕,俱不得力,巡撫毓賢,又固執成見,以為與教民為難者,即系良民,不免意存偏袒,似此因循日久,必致滋生事端。該撫身任封圻,遇事總須持平辦理,消患未萌,豈得沽一己之名,竟置大局于不顧。著即督飭所屬文武各員,查明各種會匪名目,嚴行禁止。倘敢仍前聚眾,借鬧教為名,結黨滋事,并著從嚴懲辦,以靖地方。”
1899年12月6日,朝廷命令毓賢進京陛見,由袁世凱署理山東巡撫;1900年3月14日,清廷實授袁世凱為山東巡撫。袁世凱終于從“軍界”跨入“政府部門”,成為封疆大吏,這是他此后飛黃騰達至關重要的一步,為他提供了一個在未來政壇施展權術、閃轉騰挪的寬闊平臺。
雖然成為封疆大吏,深諳權謀之道的袁世凱深知軍隊的重要性,所以奏請仍節制武衛右軍。朝廷批準了他的要求,他不僅將全部武衛右軍帶到山東,而且又奏請將山東原有的勇隊上萬人裁并,改編為武衛右軍先鋒隊、左翼防軍、右翼防軍和沿海防軍,其中許多更換新式毛瑟槍并用新式兵法訓練。他的軍隊布置在全省各個要地,嚴加防范。經過此番運作,袁世凱的軍事實力大大增強,山東全境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
朝廷對反洋教、義和拳的態度不定,上諭中的詞句有剿有撫,一些地方官就各取所需,想方設法從“上諭”中找到符合自己觀點、想法的詞語字句作為自己政策的合法依據。袁世凱甫一上任,就將義和拳定義為“匪”。到任第二天,就發布《禁止匪拳義和告示》,要求已入“拳教”者痛改前非,立即解散,定給自新之路,未入者切勿加入;對堅持不改者一定嚴懲,威脅說大軍一臨,玉石俱碎,發此告示,以示先禮后兵,并非不教而誅。
袁世凱的態度,人所周知,此時手握重兵又任山東巡撫,朝野上下紛紛傳言袁世凱要以武力嚴剿義和團。一些支持義和拳的官員接二連三地上奏,有的要求朝廷對其嚴加約束,有的甚至參劾他濫用武力,要求另派官員替換他。
朝廷對義和拳的態度本就搖擺不定,于是在幾天之內連發三道上諭,第一道奏折要他“嚴飭各屬,遇有民教之案,持平辦理,不可徒恃兵力,轉至民心惶惑”。但這道上諭在要求袁“慎重兵端”的同時,又把要各地嚴拿會匪的上諭發給袁世凱。明確興中會、安清道友、袍哥、天地會、哥弟會、三合會、三點會、大刀會、小刀會和一些散兵游勇等都是應剿之“匪”,要各地官員“嚴密查拿”“從嚴緝拿”,“以清盜源而靖地方”。
第二道諭令袁“拳民聚眾滋事,萬無寬縱釀禍之理。惟目前辦法,總以弭患未然為第一要義。如已尋擊官兵,始終抗拒,即須剿辦,示以兵威,亦應詳查案情分別辦理,不可一意剿擊,致令鋌而走險,激成大禍”。要求袁“相機設法,慎之又慎”,要他嚴管下屬,在處理教案時“各了各案”,不得輕信謠傳,尤其不能聽任下屬因“貪功喜事”而嚴厲處理拳民。此諭最后嚴厲警告袁世凱:“倘辦理不善,以致腹地騷動,惟袁世凱是問。”
第三道諭令仍是提醒、警告袁世凱不能一意主剿,對民教沖突仍要以“弭患未然”為第一要義,一定要嚴格遵循前兩道上諭,必須“慎之又慎”,斷不能“一味操切,以致激成巨禍,有負委任”。
短短時間內,不斷被人告狀參劾,袁世凱在給心腹徐世昌的信中大發牢騷:“到任不過十數日,何至有許多劣跡被人一再參劾也?自必有居心傾排者在其內!”
命運仿佛是有意考驗他。袁世凱剛剛成為封疆大吏不到一個月,就遇到一次嚴重危機。1899年12月30日,在泰安府治下的平陰、肥城交界處,發生了英國傳教士卜克斯(S. M. Brooks)被拳民殺死、財物被搶劫事件。這是義和拳暴力行為升級的重要標志,如何處理,對他是嚴峻考驗。英國駐華公使向總理衙門遞交照會,要求必須保護傳教士,同時指派駐上海副領事和兩名傳教士到濟南出席審判。
五天后,清廷于1900年1月4日發諭,令袁世凱將兇犯勒限緝獲、從嚴懲辦,同時將對疏防各官先行參處。袁世凱遵旨將肥城知縣撤職,同時積極緝拿兇犯。一干兇犯抓獲后,袁世凱讓山東按察使和濟南知府審理,為顯重視,袁又親自審訊一次。英國駐上海副領事來到后,提出四條要求,要袁世凱照辦:第一,將兇犯從重治罪,巡撫會同觀審,領事監刑;第二,將泰安知府及肥城、平陰兩縣知縣革職,永不敘用;第三,照教會繪制的圖樣,在行兇的地方為卜克斯建立教堂,由教士選擇地方,官府撥款,并由民眾集資立碑;第四,恭錄1月4日著迅將疏防的各官先行參處的諭旨及辦案情形,由巡撫出告示曉諭,不得再發生此類事件。袁世凱駁回了第一、二兩條,認為這是干涉中國司法;同意了第三條,即在卜克斯遇害的地方建立教堂,集資立碑,但限制教堂面積規模,占地不得過大,費用不得超過一萬兩銀子;完全答應的,只有第四條。
協商量刑的時候,英國副領事堅持是強盜殺人,無論首從,所有兇犯必須處斬。袁世凱也認為此案本系匪徒結伙持械謀財殺人,照例應一律處斬。但是他知道這次是與洋人交涉,一律處斬會激起民眾和朝廷的不滿,必須有所保留,所以堅持只將兩名首犯斬首。經過一番交涉,這位英國副領事最后還是同意袁的處理方案。
雖然袁世凱基本拒絕了英國的四項要求,但許多“言官”并不滿意,一時間大量奏折指責袁世凱處置失當,強調嚴厲剿滅義和拳將使大量中國民眾入教,一信洋教就成為洋民,再不是大清的子民了,一旦與列強沖突,教民還能為我御敵嗎?慈禧本來就對西方列強反對她廢光緒非常不滿,在1900年1月11日,也就是袁世凱上任僅僅一月有余,就發布了一道重要上諭,朝廷政策明顯偏向支持義和拳:“近來各省盜風日熾,教案疊出,言者多指為會匪,請嚴拿懲辦。因念會亦有別。彼不逞之徒,結黨聯盟,恃眾滋事,固屬法所難宥。若安分良民,或習技藝以自衛身家,或聯村眾以互保閭里,是乃守望相助之義。地方官遇案不加分別,誤聽謠言,概目為會匪,株連濫殺,以致良莠不分,民心惶惑;是直添薪止沸,為淵驅魚。非民氣之不靖,實辦理之不善也。”
要地方官“遇有民教詞訟,恃平辦理,不稍偏重,平日足以孚民望,遇事自足以服眾心,化大為小,化有為無,固根本者在此,聯邦交者亦在此。各省督撫受恩深重,共濟時艱,必能仰體朝廷子惠元元,一視同仁至意,嚴飭地方官,辦理此等案件,只問其為匪與否,肇釁與否,不論其會不會,教不教也”。
此諭一改以前雖然政策左右搖擺、但對義和拳仍常有“撫綏彈壓,消患未萌”,“嚴拿懲辦,以靖地方”一類嚴詞峻句,強調要區別“會”與“匪”的不同。它的重點是不論會不會、教不教,只問其是否為匪、是否肇釁,這是朝廷政策一個重要的變化,也是其政策開始明晰化的一個標志。事實上是默認遵從義和拳為合法的會、團,承認義和拳會的組織,而不再是“邪教”。
中國向有地方紳士辦團練以協助中央統治者維護地方秩序、穩定的傳統,早就有一些義和拳改名義和團以示自己合法,此諭一出,大量義和拳改稱義和團。“拳”與“團”雖一字之差,意義卻大不相同。
既然朝廷只問其“匪與否”,仍要剿“匪”,所以袁世凱就在“匪”字上做文章,因此一直強調義和團為“匪”,堅持它是“邪拳”“邪教”,依然要剿滅。接到諭旨,袁世凱立即于1月13日上奏朝廷,委婉卻又明確地反駁朝廷。
反駁朝廷諭旨,一個必要的技巧是首先必須承認朝廷的正確,因此,他承認山東拳民教民沖突不斷,其根本原因在于地方州縣官平時受外國傳教士挾制,辦理教案時不能持平,故而偏袒教民。
承認了責任在外國傳教士之后,卻筆鋒一轉,認為義和拳等只是托名仇教、反教,其實是打家劫舍之“匪”,目的只是為了搶奪財物,而且分贓不均還互相斗毆。特別是他們樹大旗以標榜可立即消滅洋人,其實只是為了聳動他人入伙,事實是他們連清軍的勇隊都打不過,更不用說打洋人了。他提醒朝廷,膠東半島國際形勢復雜,逼處強鄰,如果義和拳騷擾過久過多,洋人可能會派兵深入,屆時山東將全省震動。
為此,他提出了統籌全局的治標、治本之法。治標就是綏靖地方,清除“匪類”,化導“愚氓”。治本之方在于調和拳民與教民,官府要持平辦案,教民不得借洋人的勢力欺凌其他民眾,拳民也不得無理鬧教,欺凌教民。(評:用今人眼光看,袁的處理還是公正的)
持平辦理,有糾紛只論是非曲直,不論拳民還是教民。朝廷上諭、毓賢、袁世凱的詞句、“文本”都是如此表述,但實際的意圖與做法,卻非常不同。袁世凱向來相信武力,主張嚴剿,但又絕非一個頭腦簡單的赳赳武夫,而是深有謀略。他知道義和拳遍布廣大農村,普通農民與拳民很難區分,練幾腳拳的農民就可以成為拳民,所以農民幾乎都可以立即成為拳民,拳民本就是農民,到處都是拳壇拳廠,他曾形容說是“處處有匪”,官兵未到時是拳民,官兵去鎮壓時立刻成為農民。面對這種情況,兵力委實有限,僅靠武力很難鎮壓。更何況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諭令他“慎重兵端”,不能“一味操切,以致激成巨禍”,所以無論從實際情況出發還是應付朝廷諭令,都不能以武力鎮壓為主,只能以軍隊為后盾而采取其他方法,多管齊下。
由于兵力有限,所以對各地的義和拳他一般并不派兵取締、鎮壓,而是派兵駐守交通樞紐,通過控制要沖之地把各地分散的、小股的義和拳隔離分制,阻止其流動聚集匯合壯大,武力重點對付少數聚眾滋事的大股義和拳壇、廠。
他規定各州縣地方官必須逐日將自己境內義和團的活動情況“據實具單稟報”,不得拖延、隱瞞。為防止有地方官同情義和團或懈怠懶政,他還時常派人到各地查訪,嚴格監督地方官。如果發現有對義和團鎮壓處理不力、不及時或未及時稟報者,則要受到嚴懲。更重要、更根本的是,他知道農村是義和團的生命之根,所以采取種種措施,主要是動用行政手段讓地方官和地方士紳主辦的鄉團來查禁義和團,要地方官責令各村鎮莊長、首事、地保“勸導”各村村民不得設廠習拳、聚眾滋事,并令他們出具保證書,保證本村沒有義和拳活動。
如果發現有義和拳活動,必須立即稟報,若有隱瞞不報,即加監禁。地主、鄉紳紛紛退出,至少不支持義和拳。如有父兄聽任子弟學習邪拳,除子弟正法外,父兄也要監禁三年。如果舉報某家設壇設廠,查實后沒收被舉報者家產,并將該犯家產一半賞給舉報者。
這些措施最大限度地切斷或弱化了義和團與農村的聯系,失去了根基與依托,義和團迅速萎縮。對少數“滋事”的大股義和團,在采取武力解決的同時,主要也是懸賞購線,通過線人掌握義和團情報,尤其是“首要”的動向。查禁拳廠,嚴緝首要,協從不問,是他的基本方針。對聚眾40人以上的“首要”,他毫不留情地“絞立決”,但兩三個月下來,他捕殺的首犯約有幾十人,比傳說的少很多。對普通成員,則勒令解散,遣送回鄉,一般都不懲處。
在采取這些有效措施的同時,他又發告示勸諭平民與教民。他勸諭平民,洋人設立教堂傳教是國家與外國訂立的條約,官府與民眾有責任保護教堂。
平民與教民發生矛盾時,只能向地方官員呈訴申理,不得私自報復,如果聚眾鬧教,哄搶財物,私相尋仇,不僅違背王法,而且國家受到連累。同時又勸諭教民,雖然信奉洋教,但仍是中國之人,必須遵守本國法令,如果恃仗教會勢力為非作歹,官府一定依法懲辦,絕不寬貸。對外國傳教士,他也警告說應當遵守中國法度,不得干預地方官審理案件。同時通飭各級官員,遇有平民與教民訴訟,不分民教,但論曲直是非,持平辦理。如果外國傳教士干預案件審理,應當根據條約章程予以駁斥,不得偏聽袒護;如果傳教士仍不罷休、不安本分,則稟請上司核辦。對于各種攤派,平民攤派多少,教民也應同樣攤派。
這些軟硬兼施、多方齊下的措施很快見效,兩個多月后,發生最早、教案最多的山東義和團漸漸沉寂,袁世凱于是下令各地方官停止每日例行單報,改為有事隨時稟報。山東義和團,開始向附近的直隸發展。
但是,慈禧支持義和團的態度越來越強烈,1900年5月1日,朝廷下諭準備把義和團改為官辦團練,征求袁世凱的意見。
袁世凱知道事關重大,上奏朝廷明確表示反對:“該拳會聚眾游行,每于數百里外劫取財物,不得謂之為保護身家;焚殺擄贖,抗官拒兵,不得謂之非作奸犯科;掠害平民,騷擾地方,不得謂之為專仇洋教。”最后,他堅決地、不容置疑地說:“是宜嚴禁預防,未可權宜遷就。”
然而袁世凱的意見并未引起朝廷重視,清廷政策更加明確支持、倚靠義和團。從6月上旬起,在朝廷的允許、縱容下,大量義和團進入北京、天津。10日,英、法、德、俄、日、美、意、奧以保護使館為名,組織八國聯軍兩千余人,從天津向北京進發,受到義和團阻擊。袁世凱生怕義和團來到山東,將戰火燒到山東,派重兵駐守山東與直隸交界處,明令如果“直匪”來到山東,立即痛加剿捕,希望能把義和團阻擋在山東境外,避免與八國聯軍沖突。
不過,中央政府對外態度由搖擺曖昧而迅速強硬主戰,使一省巡撫袁世凱難以置身事外,時局的發展,對他的謀略,是一個巨大挑戰。6月15日,慈禧知道京城恐會不保,急令袁世凱帶兵前往抗擊八國聯軍。接到勤王諭旨后,袁世凱面臨嚴峻的考驗和艱難的抉擇,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的軍隊根本不是八國聯軍的對手,如果前去勤王,與八國聯軍開戰,自己辛苦數年,好不容易培養、鍛煉出的軍事力量將毀于一旦;如果不去勤王,則是抗旨之罪,等待他的將是嚴懲。
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決定不帶兵前去勤王。他給朝廷上奏說,現在山東半島局勢緊張,列強虎視眈眈,山東為南北咽喉,海疆重地,不容有失。而且,山東境內人心浮動,外有匪徒竄入,隨時需兵力彈壓。所以自己無法率大隊前往,只能派將領孫金彪率三千人前往。其實,這三千人還是山東原有的人馬,并非他的精銳嫡系部隊。朝廷被他的這一番說辭打動,認為山東確實緊要,不容有失,于是諭令他不僅不必率隊前來,已經出發的三千人馬也調頭回到山東,加強山東防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