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是何懷宏先生為拉塞爾·柯克《保守主義思想:從伯克到艾略特》(張大軍 譯)一書所做的導言,全文約18000字,為便于閱讀,公號分三個版面發布。此為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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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克對功利主義的批評延伸到密爾。他認為密爾正從極端的個人主義轉向集體主義,卻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矛盾之處。密爾確實對政治激進主義感到憂慮。但他的極端世俗主義熱衷于將敬虔趕出社會生活,以“人的宗教”取而代之。而斯蒂芬、梅因和萊基明白,突然被奪去了敬虔與慣常習俗的人們無法認清未來;密爾以及孔德的門徒們決心將敬畏從這個世界中鏟除出去;不過,沒有了敬畏之后,人類會失去對美德的所有背書以及奮斗的所有動因。
斯蒂芬的《自由、平等、博愛》是直接批判密爾的,雖然它的影響力遠不如密爾的《論自由》。斯蒂芬的主要觀點是:自由是個否定詞;平等是某種等而下之的東西,只是一個關系詞;而博愛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情感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也永遠不可能存在。他宣稱博愛往往會否定親愛,所謂愛面目模糊的大眾通常恰恰是自我極度膨脹的表現。斯蒂芬還分析了論辯與強力之間的關系,指出強制的某種必要性。他不相信密爾所說的:如果人從約束中解放出來并享有了平等,他們就會變得智慧,并像兄弟那樣一起生活。他要我們估算一下自私、縱欲、輕浮、懶惰、極端平庸和全神貫注于最細小的日常瑣碎事之人在男男女女中所占的比例,再想想自由論辯中之最自由者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改進他們。實際上,一定的持續的強制或限制才是我們秩序與文化的主要保障。他警告不要盲目追求進步,許多人所說的“進步”就好像是愈益增多的嬌氣,是生活的軟質化。
梅因所理解的社會進步是他的名言:“從身份到契約”。進步在梅因那里主要是指促成高水平的思想成就以及法律之下的自由,其成就的標志是各民族從身份到契約的演變趨勢,而且其主要的手段是私人財產和契約自由。私有財產和契約讓多種多樣的個性、財富、閑暇以及維系文明的創造活力成為可能,沒有哪個人在肆意攻擊私人財產權的同時還能宣稱他看重文明的價值。柯克還進一步指出了這后面隱藏的原則;從身份到契約的進步是貴族性思想的成果;從契約到身份的退步將是自以為是的民主體制的結果。無止境地推進平等,將可能使社會重返身份政治,或者如我們今天所說的“部落政治”。
柯克認為,萊基的《民主與自由》是19世紀出版的最為全面的保守主義政治手冊。但他的理性宗教已幾乎將傳統基督教的一切統統鏟除,剩下的只有直覺型道德觀念、對基督樣式的模仿以及金規。不過,萊基認為基督教的核心要素依然富有生機:他也認識到教育的政治價值被高估了:“已經學會閱讀之人中有很大比例從未讀過黨派報紙之外的任何東西。”
柯克繼續談到文學家吉辛,這也是他青年時期最喜歡閱讀的一個文學家。他認為,曾經是一位政治和道德激進分子、實證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的吉辛,因為自身長期體驗下層的貧苦,從而對現代無產者和人性的陰暗面有了深刻的認識,正是這種認識讓他轉變成一名保守主義者。吉辛后來認識到他以前為苦難中的大眾所發的那種熱心不過是一種偽裝,實際上是為了自己匱乏但渴望得到的東西,把自己的追求當作了他們的追求,為自由平等大聲疾呼往往是因為自己成了無法滿足的欲望的奴隸。他的一本散文集《亨利·雷克羅夫特的私人文件》(即中譯本《四季隨筆》)宣告了作者熱愛英格蘭所有歷史悠久的東西,以及財富和產權對于文明生活的意義。
19世紀之交的馬洛克在柯克的英國保守主義思想譜系中占有特別的一個地位,因為他補充了保守主義的一個缺憾,即用數據來說明他的觀點。他聲言激進主義者正捏造或扭曲統計數字以達到其目的,他關心的問題是:文明以及窮人會在平等全面實現時獲益嗎?他認為,所有形式的進步其實都是人們追求不平等(或者說差別、出眾、優秀、卓越)的結果。如果取消了不平等的可能,一個民族只能一直處在勉強維持生計的慘淡凄涼的水平上。徹底和全面的平等不利于任何人。它阻撓打擊才智之士;也讓窮人陷入更為可悲的貧困狀態。創造財富的最重要的要素不是體力勞動,而是才干,或者說是管理和指揮勞動的能力,即發明創造,設計方法,提供想象,確定方向,組織生產等方面的能力。他指出,在1894年13億英鎊的國民收入中,至少有8億英鎊是才干的成果。1880年,英國僅勞工階層的收入就等于所有階層在1850年獲得的收入。如果廢棄基于才干的、受到傳統道德與政治體系約束的真正的領導力,那么,勞工階層在經歷過一個恐怖間歇后,一定會不得不屈從于新的主子,而這些新主子的統治將比舊主子遠為嚴厲、武斷和殘暴。
三
柯克將約翰·亞當斯、而非許多美國人所認為的將漢密爾頓看作是美國保守主義的奠基人,他甚至認為,美國保守主義的一半左右的歷史都和亞當斯家族有關。柯克之所以如此認為,或許是覺得漢密爾頓還是過于重視商業,過于重視聯邦政府,而不夠體察地方和鄉村,對祖先和出生地這些鄉土性的東西沒有依戀,精神信仰也表現得不明顯。漢密爾頓的政治原則很簡單:他不信任民眾和地方的沖動,認為擺脫追求平等之思想的影響的解脫辦法是建立強有力的全國性機構。但是,一個集權化的國家也可能是一個熱衷追求平等和新花樣的國家。
不過柯克也承認聯邦黨人是獨立的美國的第一個保守主義派別,受到兩種激進主義的威脅:其中一個威脅源自法國;另一個威脅部分發端于本土,部分發端于英國,那就是追求平等的農業共和主義,其主要代表人物是杰斐遜,但杰斐遜的理論總是比他的實際作為更加激進,而且他的理念遠不像法國的平等自由理念那么極端。
約翰·亞當斯在伯克開始猛烈抨擊激進主義的三年前就寫了一本書:《為美國政府憲制辯護》。伯克談論的是成見、習俗和自然權利,而亞當斯則抨擊可完善性的教條和單一制國家的理論。約翰·亞當斯評論道:“所有人都生而具有平等的權利,這一點是清楚無誤的。”然而,教導說人人都生而具有同樣的力量與才能,擁有同樣的社會影響力,并在整個一生中享有同樣的財產與好處,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欺騙了。人們確實享有源自上帝的道德上的平等;而且他們享有司法上的平等,但是,所有的公民都能有同樣的年齡、性別、體重、力氣、身材、活動力、勇氣、耐性、勤奮程度、耐心、創造性、財富、知識、名聲、才智、脾氣、恒心和智慧嗎?按照亞當斯的定義,“貴族”是指可以調動兩張以上選票的任何人。每個國家、群體、城市和鄉村都有一個基于美德和才干的自然貴族階層。不管他獲得除他自己之外的另外的選票時憑借的是其出身、財富、形貌、知識、學問、技巧、智謀,還是他善結人緣的性格乃至對錦衣玉食的偏好。要求實現平等的立法努力也還是會強化貴族制。當然,亞當斯這里所說的“貴族”其實可以說是一種非常寬泛的“精英”,包括中性的甚至惡劣的“精英”,是影響力比一般人大的人。亞當斯沒有為貴族制辯護:他只是指出,它是自然現象,不應從理性上加以否定。與自然中的大多數東西一樣,貴族制有其優點和缺陷。貴族階層一直都傲慢無禮且以勒索為能事;不過另一方面,如果貴族階層沒有在歷史上的某些時刻挺身而出,反對君王或暴民,“像土耳其那樣駭人聽聞的暴政就已經成為歐洲所有國家的下場”。
柯克指出,約翰·亞當斯像盧梭一樣是一位道德主義者,盡管他遵循著一種不同的路徑。亞當斯使用“自由”一詞的頻率較低,因為他下意識地確信,人類的軟弱會讓自由與放縱混為一談。他更偏愛美德的觀念,而非自由的觀念。人對自由的熱愛因經驗、反思、教化和公民與政治建制——這些都是由少數人最先發起并持續維系和改進的——而文明起來。在所有的時代,如果要做出選擇的話,大量民眾都更熱衷于安逸、沉睡和吃喝玩樂而非自由。設計出精妙簡單的藍圖的博愛主義理論家們很容易轉而擁抱獨裁體制的簡便單純。他們開始時提倡放縱的個人主義,其中的每個人都不再受古老傳統的約束,僅僅以自己的道德資源支撐自己;而當這種狀態一定會變得不可忍受時,他們就會納入一種嚴酷的、不寬容的集體主義機制。
對南方保守主義的注意是柯克這本書的一個突出特點。柯克出版的第一本書《羅諾克的約翰·倫道夫》(John Randolph of Roanoke),那還在《保守主義思想》之前,就是寫南方一個政治家的。柯克指出,倫道夫漸漸成為伯克的美國追隨者,指出積極頻繁的立法的危險;而另外一位南方的政治家卡爾霍恩則堅定不移地反對“進步”、集中化和抽象的人道主義。他們之所以變成保守主義者,是因為他們認識到,世界大潮趨向的不是他們所鐘愛的那種寧靜、分權化的鄉村生活,而是集權的工業化新秩序。南方人成了最為堅定的地方自由和州權利的鼓吹者。兩位代言人都為了支持南方而犧牲掉光明的前途:倫道夫放棄了國會的領導權,卡爾霍恩則失去了擔任總統一職的希望。
卡爾霍恩從政之初是杰斐遜主義者、民族主義者和擴張主義者,后來卻轉變為國家集權和全能民主的堅定反對者,他反對樂觀主義、平等主義、世界向善論和杰斐遜式的民主。在他失敗之后余下的十八年生命中,痛苦地尋索著某種調和多數人主張與少數人權利的符合法治的手段,推導出一種“共識性多數”的理論。這實際是一種利益和權力平衡的思想。卡爾霍恩的觀點類似于迪斯雷利的看法,即選票不僅要計算數量,而且要考慮其分量。
老亞當斯的兒子約翰·昆西·亞當斯也擔任過一屆總統,柯克認為他是保守主義觀念的一位富有才華的代表人物。但是,他是一位不討大眾喜歡的政治家,1828年敗給了杰克遜。柯克對新英格蘭以愛默生等為代表的超驗主義者似乎不抱好感,主要是認為他們相信無限的進步、人類的可完善性以及為求新而變革等觀念。但他對霍桑情有獨鐘,認為霍桑是依戀傳統,對變化疑慮重重的。霍桑沒有將過去偶像化;他知道過去常常是黑暗殘忍的;不過,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對過去的理解應當對任何社會改革設想都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只有通過認真地考察過去,社會才能發現人性的局限。尤其是霍桑幾乎將所有的關注都集中到罪上,集中到罪的現實存在、性質及其后果上。霍桑在他的《老派托利黨人》一文中寫道:“革命,或打破社會秩序的任何東西,可能會為個人展示其不同尋常的美德提供機會;但是其對一般的倫理道德的影響則是有害的。大部分人的本性特點是,他們只能在某個確定的常規狀態下才體現出美德。”霍桑明確表示,只有在除此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上才能找得到完美。
柯克認為,富有教養、多才多藝的洛威爾也很適合代表保守主義在他那個時代所受到的挫折:對民主的懷疑,對工業主義的懷疑,對美國人之未來的懷疑。洛威爾厭煩新花樣和對別出心裁、思想創新的癡迷,他說:“我們將鑰匙拿到了手里,可是總有這么一扇門,不打開它是最為明智的事。”
對老亞當斯家族的第四代傳人、亨利·亞當斯與布魯克斯·亞當斯這一對憂郁失落的親兄弟,柯克認為他們雖然是美國社會培養出來的最有教養之人,甚至代表美國文明的頂峰,但他們身上的保守主義本能已然放棄了支配社會的希望,他們已經失去了政治上的雄心或者說機會,而只希望能夠理解社會及其演變趨勢。亞當斯家族的理念被亨利·亞當斯提升到20世紀哲學思想的頂峰,而布魯克斯·亞當斯的著述從政治的角度對它們進行了扼要的闡述。他們開始探究那些促使所有文明迅速走向災難的力量法則。亨利·亞當斯的《教育》一書頗為跳躍難懂,甚至破碎,那后面也是一顆破碎的心。亨利·亞當斯在私信中寫道:低俗的一定會驅逐高貴的;而且長期來看,文明本身正是因為過于高貴而無法存續。僅僅從華盛頓總統到格蘭特總統的演化過程,就足以顛覆達爾文的學說。正如能量的耗竭是勢不可擋的普遍自然現象一樣,社會能量也一定會耗盡,而且現在正在衰竭。人類的進化已經越過了最高點,而我們現在正以可怕的速度遠離我們光輝燦爛的歲月。觀察現代,亨利·亞當斯認為開始于1600年的機械階段大約于1870年到達其最輝煌的頂點,隨后便迅速轉入電氣階段,以后會轉入以太階段。人類會像彗星一樣,突然淹沒在永恒的暗夜和無邊的空間之中。
布魯克斯·亞當斯也有一些今天看來仍舊很有意思的預言。他認為文明世界的經濟中心一直在向西遷移:從巴比倫到羅馬、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再到安特衛普。晚至1760年,荷蘭的經濟中心還欣欣向榮,可是到1815年時,經濟中心已變成倫敦;自那以后,轉移的趨勢一直在向著美國,亞洲勢力(可能由俄羅斯主導)和美國勢力之間隱約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競賽;將來這一競爭最后決出勝負的地方在中國和朝鮮,要想在這場競爭中取勝,就必須要高強度的中央集權:變化速度最快的那個國家會戰勝其鄰國。盡管競爭與中央集權能帶來近期的成功,但其最終帶來的結果是退化。比如說,一些女性將模仿男人,作為社會黏合劑、家庭主人以及凝聚力核心的女人都不再存在。至于政治方面,他說,幾乎就在華盛頓剛剛下葬之際,民主所依賴的那個平庸體系的追求平等的工作就開始了。現代人必須面對這種無遠弗屆的物質大行其道而靈性被徹底鏟除的狀況。以前世代的美國人過著一種簡樸的農業生活,這種生活可能比我們的生活更為快樂,但我們無法改變我們的環境。造物主已將美國拋入世人所知的最為激烈的爭斗的旋渦之中。它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經濟體系的核心,而且它必須以才智和力量維系它的霸權,否則會共嘗被拋棄的命運。
從亞當斯家族的這些代表的思想軌跡,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由樂觀到悲觀甚至絕望,由投入行動到僅僅停留在思想觀念,由大膽的投入斗爭、參與政治到憂傷甚至陰郁的預言的演變。而在這之后,亞當斯家族的后人中似乎就再也沒有杰出的政治家甚至思想家了。亨利·亞當斯在寫給他的兄弟的信中說:“剛健有趣之人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自美國內戰以來,我認為我們還沒有出現一位將被人終生懷念的人物。……更有意思的是,我認為那些人不曾存在過。那些人還沒有出生。如果他們曾存在過,我應當會讓自己迷戀上他們,因為我急需這樣的人。現實的人生結局是,我正孤獨地死去,沒有可能從上面跌落下去的供我攀附的枝條。當冬季到來時,我也可能是我們古老的昆西山上的一只孤獨的土撥鼠。我沒有留下任何追隨者、學派、傳統。”柯克似乎要比這樂觀。他引述伯克的話說,機會、天意或個體性的強烈意志,都可能會突然改變一個民族或一種文明的整個方向。“一個普通的士兵、一個孩子、一個小酒館門口的小女孩,都改變過命運以及幾乎是本性的面貌。”
進入20世紀,長期在哈佛大學執教的文學教授白璧德對中國也產生過影響,引發過中國具有現代特色的保守主義流派,雖然這種影響遠不如杜威、羅素的影響。白璧德認為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哲學問題,以及宗教問題是不可分解地聯系在一起的。人有時在深淵邊上時反倒會以從未有過的自信突擊前進。不確定的是,歐洲文明在宗教崩解之后是否還能夠延續下來。柯克認為,白璧德本人從未擁抱恩典的教義;可是像帕斯卡爾和冉森派那樣,他察覺到它的具有超越性的重要意義。
柯克對也曾在哈佛任教的摩爾評價甚高。摩爾認為,一旦不同世代的人不再有靈性上的聯系,先是文明,接著是人類的存在本身都一定會萎縮。如果缺少對超自然事物之現實存在的普遍信仰,人們就會忽略過去與未來。社會必須找到回歸永恒性的道路,否則就會消亡。與其重視精神靈性的一端相應的是,摩爾也同樣重視對物質的產權。摩爾認為,對財產的保障是一個文明共同體的首要的、最根本的職責。生命是自然之物;我們與野獸一樣都擁有生命,但是財產是人類獨有的標志,是文明的工具;他甚至說,“對文明人來說,財產權比生命權更為重要”。“如果財產是安全的,它就可能是某種目的的手段,而如果它是不安全的,它自己就成了目的。”換言之,產權得到保護的話,人們就可能用它追求精神文明,而如果得不到保護,就意味著財富與物質會成為人們追逐的主要目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