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即使你再了解朱梅馥,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對她的感受。她對傅雷該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才能讓她承受了一個女人難以承受的一切。這完全超越了一個女人的心理極限。如果她忍受“問題孩子”傅雷的壞脾氣,或許能夠理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不知害了多少女人。但她一再忍受傅雷的出軌,并在情人難以到來而丈夫魂不守舍近乎自殺之時,主動打電話為丈夫“約情人”,實在是挑戰了人們的認知限度。朱梅馥是傅雷的遠房表妹,原名朱梅福,嫁給傅雷后,傅雷覺得福字太俗,改成了“馥”字。馥字是香氣的意思,可這個女人的命運,幾乎等同“梅馥”的諧音:“沒福”。
有些書籍將朱梅馥寫成沒有文化的村婦,實則冤枉了她。雖說她沒有像傅雷一樣留過學,也不像林徽因、趙蘿蕤、楊絳那樣后來成為名教授、名學者、名雞湯大師,但她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上過新學校,喜歡閱讀,而且彈得一手好鋼琴。朱梅馥14歲就被父母許給了19歲的傅雷,訂了婚。沒想到,這竟是厄運的開始。1931年,傅雷未婚妻朱梅福
其實傳雷在和朱梅馥訂婚時,感情不錯,他喜歡這個溫柔又懂事的表妹。可訂婚后,傅雷到法國留學,沐浴了異國的風情,很快愛上了一個漂亮摩登的法國女郎,而且如癡如醉,并動了想和女郎結婚的念頭。在法國留學時的傅雷
家中已訂婚,這又愛上一個。于是,傅雷給朱梅馥寫信,要求解除婚約。初到法國的傅雷,人生地不熟,就請好友,后來的大畫家劉海粟幫他寄信。劉海粟看出法國女郎不可靠,也看出來傳雷一時沉迷,就把信扣了下來。不久就應驗傅雷的錯覺。法國女郎同時和多名男友交往,傅雷只是個“備胎”。戀得快,失戀得也快;法國女郎沒搞定,家時的未婚妻也退婚約了,傅雷傷心欲絕,一度想自殺。直到后來劉海栗安慰他,說出實情,那封退婚信并沒有寄出,他仍可回國和表妹結婚。傅雷感激不盡,1932年學成回國,就和端莊、大氣,漂亮程度一點不比法國女郎差的朱梅馥結了婚。傅雷和朱梅馥的婚紗照
為什么這樣說?你看他的字和號,都帶著怒字:字怒安,號怒庵。其實這不是重點。傅雷四歲那年,父親因受誣陷入獄,又在獄中受盡折磨,后來含冤去世。母親一邊承受喪夫之痛的打擊,一邊照顧四個孩子,后來實無精力,四個孩子夭折了三個,只剩下長子傅雷。母親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傅雷身上,對他要求近于苛刻。因為淘氣,不好好念書,一天深夜,母親竟把傅雷包裹得像粽子,準備投入水中。有時他讀書困了打個旽,母親會用滾燙的燭油燙他。在“暴力氛圍異常濃厚”的家庭環境下長大,成年后的傅雷認定:“生活往往是無榮譽無幸福可言的,是在孤獨中默默進行的一場可悲的搏斗。”這樣的認識,固然砥礪著他發奮讀書,刻苦譯書,暴得大名,但他的壞脾氣,也是出了名的。生活中的傅雷,很少笑,且性格暴烈,嫉惡如仇,身邊人把“老傅”喊成“老虎”。朱梅馥和傅雷剛結婚時,就聽說了他在法國的荒唐事兒,但既然嫁給她了,就選擇了隱忍,也沒到處訴苦。沒想到,她需要忍的,還在后頭。
傅雷和朋友打牌,打回力球,朱梅馥在旁邊端茶送水,有時也靜觀一下,不敢多嘴。因了傅雷輸了,就卻怪夫人不替他當好參謀,大喊大叫,嚇得孩子們都不敢吭聲,但怒火熄了,又向夫人反復道歉,表現得格外真誠。朱梅馥都是一笑置之。生活中的朱梅馥付出巨大。她上午做家務,下午給傅雷當秘書,有時一口氣要做500多張卡片,供傅雷做學問用。晚上才是她最舒服的時間,可以透口氣,靜下來看看書。1936年8月中旬,傅雷夫婦下黃山,途經杭州時合影
和朱梅馥的好脾氣相比,傅雷真是一顆“雷子”,而且相當孤傲。有一次傅雷贊美楊絳的翻譯不錯,楊絳說了些謙遜之詞,傅雷不高興了,告訴楊絳:“要知道,我是不輕易贊美別人的”。傅雷經常教育孩子:“先做人,其次做藝術家,再次做音樂家,最后做鋼琴家”。他的教育理念是先進的,但教育方式是粗暴的,稍不滿意,非打即罵。看來真與原生家庭有關。有次傅聰練琴,把《水滸》放在琴上,手指裝著在彈,眼神卻全在書上,傅雷從樓上下來,看見了,一聲怒吼,把傅聰嚇得魂飛魄散。傅聰5歲那年,有一回在客廳寫字,傅雷在吃花生,不知想起啥了,突然就發脾氣了,順手抓起蚊香盤,擊中了傅聰的鼻梁,頓時鮮血直流。傅雷還經常在傅聰不聽話時,打他耳光。每每這時,朱梅馥能做的,仍是忍受。夜深人靜時,朱梅馥安慰地摸著傅聰的腦袋:“克制自己,把我們家上代悲劇的烙印從此結束;以后也不要傳下去”。傅雷直至45歲時,才有所覺醒。在《傅雷家書》中寫道:“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可憐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么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對你和你媽媽作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和忍受傅雷的壞脾氣相比,朱梅馥還要忍受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傅雷沾花惹草。1936年冬,傅雷到洛陽工作,很快結識了一位豫劇女演員,他每每碰到喜歡的女人,感受都是如此強烈和真摯,并寫下一堆詩歌。有一首是這樣的:“汴梁的姑娘,你笑里的青春。嬌憨的姿態,驚醒了浪子——倦眼。”傅雷還把這個姑娘的照片放大兩張,一張題了幾句法文:“親愛的圣母,貞潔的處女,祝你可愛的微笑永不消失!祝你光華的前程永遠燦爛!”送給姑娘,一張掛在自己的房間。朱梅馥與傅聰在上海中山公園(1954年1月)
有句話,叫“出軌的都是慣犯”。不到三年,傅雷又認識了一位叫成家榴的女子,一名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的顏,和晨雀兒般的聲音,都讓傅雷如癡如醉,直呼女神,每天“我的愛啊,我的神!”喊個不停。女人的第六感是最準的。望著丈夫每天五迷三道的樣子,朱梅馥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她和當年傅雷愛上法國女郎之后的態度一樣,默默照顧兩個孩子,什么也不說。估計朱梅馥心里的委屈,早已“淚飛化作傾盆雨”,但她不爭不吵不鬧。后來成家榴去了云南,傅雷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一樣,茶飯不思,更做不了學問了,朱梅馥看在眼里,于是打電話給成家榴,“你快來吧,你來了,他才能寫下去。”成家榴很快來了,傅雷果然可以寫作了。這時朱梅馥能干的,只有去廚房做飯了。好友周朝楨評價朱梅馥:“我一生從未見過第二人。她是阿彌陀佛,活菩薩。她受的是西方式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說都起勁,但性格卻是舊社會沒有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朱梅馥和兩個兒子
若干年后,朱梅馥寫信給傅聰:“那時你5歲,弟弟2歲,我內心的斗爭是劇烈的。為了怨恨,不能忍受,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再三考慮,覺得不是那么簡單,我走了孩子要吃苦,我不應該那么忍心、自私,為了一個‘我’而犧牲了你們的幸福。我終于委曲求全地忍受了下來。反過來想一想,要是你爸爸當時也只為了眼前的幸福而不顧一切,那么,今天還有你們嗎?還有我們這個美滿的家庭嗎?”按正常中國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朱梅馥的人品是不能否定的。只是她越能忍耐,越讓人對傳雷先生有所不快。傅雷的學術成就奇高。在讀軍校時,訓練超負荷,又時常凌晨站崗,頭暈眼花,幾乎堅持不了時,是靠讀他翻譯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度過了那段魔鬼般的歲月,沒有倒下。同時,傅雷先生翻譯的其它著作,也是時代的杰作。
1957年,傅雷被指為親美反蘇急先鋒,他被戴上各種帽子受到批判。傅雷接受批判的時候,朱梅馥總是一等就是半夜。等還無所謂,她最擔心的,是傅雷的性格,怕是挺不過去。朱梅馥深知傳雷是一個寧可站著死、不愿跪著生的人。傅雷至始至終拒絕承認各種強加在他身上的“罪名”,當時上海作協黨組書記周而復想保傅雷過關,因為他“太優秀了”,暗示他作些妥協,將檢討的調子定高一點,以給人“認識深刻”的好印象。被傅雷嚴辭拒絕。傅雷
后來的事,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1966年9月2日,飽受了三天四夜的批斗之后,傅雷寧死不屈,在絕望中想到了死亡。朱梅馥看著眼前已被折磨的沒有人樣的丈夫,想著未來還會有無數的慘無人道的批斗,決定與他一起赴死,君死,吾也不茍活。第二天凌晨,朱梅馥為傅雷倒好溫水,看他喝下毒藥,然后抱著他,陪他走完人生最后兩小時。歷史,是由人組成的。再多的恩恩怨怨,也都會隨著歷史的溪流,化作煙塵。此文并非評判什么,歷史不需要評判。這里只是一些兒女情長的事。一些小事。甚至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宏大的敘事,交給歷史學家吧!一個女人,一個傳統的女人,一生中,到底要容忍多少,才能度過這一生。還有,愛,真的是能分享的嗎?列夫·托爾斯泰曾說:“當我們愛別人的時候,生活是美好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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