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古典名著,《紅樓夢》中的詩詞不可謂不多。作為一部小說,《紅樓夢》中的詩詞主要的功用還是推動小說情節的走向,表達小說中人物的才華,總結小說人物的命運。
因此《紅樓夢》中的詩詞分成三部分:判詞、旁白、人物作品。而這三種作品,我們要區分來看。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而不是詩集。在書中所出現的任何一類詩詞都是為小說服務的,而小說的重點是人物和情節,真正好的作者會把自身的才華隱藏在小說人物的背后而不凸顯。就像我們平時說好的演員“演啥像啥”,只有演技差的演員才“是啥演啥”。
所以《紅樓夢》中的詩詞水平未必能真正反映作者曹雪芹的詩詞水平。
我們這里提的是“詩詞水平”,而不是“文學才華”。
判詞類
具體來看這幾類詩詞。因為前面說的小說的緣故,所以第一類“判詞類”詩詞我們根本不用考慮。判詞只是以拆字、諧音等手法寫的韻文,用于揭示人物命運。這種文字盡管構思巧妙,但毫無文采,算不入詩詞的范疇,這不過是路邊攤上算命先生的卦簽。我們幾時見過簽子上的句子真正有文采?
比如寶黛的判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哎呀,這是說林黛玉啊,“玉帶林中掛”,哎呀,“金簪雪里埋”可不就是說寶釵嗎?判詞就是要達到這種效果,加上“可嘆”、“堪憐”,大家就都知道這兩人命都不好了。說到詩的水平嘛,那還是算了。
旁白類
這一類詩詞作品倒是有可能比較真實地反映了曹雪芹先生的詩詞水平。因為這些更類似于咱們在寫作的間隙對自己小說人物的感嘆,一般都是發自內心的,從自身喜好出發,帶有感情色彩的批注模式。
比如老先生第一回的自評: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這從格式上來說明顯是一首古絕,押仄聲韻,這個韻呢,應該是明清民間流行的北方語言的“十三道大轍”,在戲文中通用,也有今天普通話新韻的味道。作者在寫這類詩歌的時候,不被整部小說劇情左右,雖然也有和整體風格禪理道意相符的味道(類似于偈子),但是表現的主題是相當有哲理的?!皾M紙荒唐言”將作者的創作心境表達得淋漓盡致。
同屬這個類別的還有《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總體來說,這些作品因為不被納入小說劇情的推動,反而更具有普適性。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地引用這些詩詞來表達我們今天的各種心境,有多少作者愛死了“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這些詩詞作品的流傳、被夸贊更多地源于“以意取勝”,文采卻是談不上的。還是那句話,雖然可以獨立劇情之外,但肯定受整部小說的鉗制,同樣不能完整代表曹雪芹的真實詩詞水平。
所幸我們只是討論《紅樓夢》中詩詞的水平。
而我們看詩詞水平的高低,意境和形式,思想性和藝術性都好才是真的好。無藝術,不談文學性。
人物作品
這是書中出現最多的作品。人人會寫詩,賈寶玉會寫,林黛玉會寫,薛寶釵會寫,香菱學詩,就連薛蟠也會“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這些作品的大量存在更多地是在表現人物的時候敲邊鼓,襯托出各式各樣的人物性格。
這些作品自然隨著各種人物有高下之分。
我們要看《紅樓夢》的詩作水平的高低,將那些不大懂詩的人物的作品去掉,只選其中高端的作品來看,因為高有天花板,低卻無下限,所以看看能高到哪兒就可以了。
黛玉的《葬花吟》太長,這里就不引用了。我們大致看幾首短詩,看如何判斷《紅樓夢》的這一類詩詞水平。
賈寶玉隨口吟來,見其才情的《訪妙玉乞紅梅》: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
槎訝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林黛玉的《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薛寶釵的《螃蟹詩》: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這三首都是七律,平仄格式都是沒有問題的,畢竟到了明清,還出現七律不合平仄是不可能的,在字詞的使用上也是唯美精巧。而這三首詩在小說中是得了交口稱贊,也就是說在眾多作品中算得不錯的,也很是為當今的一些文藝愛好者稱贊。
水平高低
詩詞的水平高低有三方面來做出判斷:思想特征,表現技法,藝術風格。
其中表現技法大同小異,無非古風、格律詩、詞牌、各種各樣的修辭手法,這個到了曹雪芹時代,早就已經成熟完備了,無非是使用是否熟練而已。
而藝術風格就是在前人的基礎上走出自己的路來,細分出各人作品的風格。如賈寶玉的心思空靈,林黛玉的特立獨行,薛寶釵的成熟明理,不同的人就有不同風格的作品。這反過來也就是曹雪芹用詩詞來凸顯各人性格的一種手段。
最重要的是思想性。思想性是詩詞的靈魂,是詩人獨有的精神旗幟。
我們看這三首作品,美則美矣,終歸只是公子才女的生活而已。這些詩是虛浮的,存在于小說演義中的,是不接地氣的。
為什么會這樣?
這是小說的性質決定的。《紅樓夢》是什么小說?龐大詳盡的細節描寫之下,生活卻是魔幻的。即便是在真的封建王朝,也不會出現年少俊美又有才情的富家公子哥生活在一堆美麗聰慧的少女之中的現實。
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它是建立在細節描寫之上的魔幻小說。它里面的人物、情節走不出這部小說,他們的作品也離不開這部小說里虛構的世界,必然是和小說整體意象相統一的文藝腔、小情調作品。
這些詩,放到現實生活中沒有任何意義。
病態詩風
其實曹雪芹在統一整個小說的詩詞風格的時候,很明顯能看出他是使用了南朝的靡麗之風和晚唐五代的頹靡情緒。選擇這兩個亂世、末世的詩歌風格,當然與整部《紅樓夢》的構思同步匹配的,這同樣也是曹雪芹的詩詞見地。
這兩種風格是一種病態的詩風。唯美浮華,卻弱不禁風。
如果把這些詩詞的風格放到整個詩史里面來看,這是在初唐就被陳子昂、初唐四杰痛斥的“齊梁體”風格,而曹雪芹不但學取這種詩風,還模仿了明朝唐伯虎的詩風,在南朝風格延續下更加淺白、熟滑。
也就是說,《紅樓夢》里面的詩詞自動避開了“唐詩宋詞”的偉大進步,開了詩歌史上的倒車。
這樣的詩詞作品,水平能高到哪里去,怎么和“唐詩宋詞”作比較?
但是我們要知道曹雪芹是個小說家,他的文字、詩詞都是為了小說的整體風格。
而這些思想性趨近于零的詩詞作品,卻正好契合了現實魔幻主義的《紅樓夢》,成就了這部古典名著。
就詩論詩,這部小說的詩詞水平放到唐宋考場中來說,是不及格的。
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這些詩?
因為詩詞水平的高不高,在于讀者水平的高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