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這個概念并非僅僅指我們平時看得多的近體詩。近體詩是嚴格遵守平仄格律的,所以必然是五言、七言、四句、八句的規格,這種詩當然和詞牌區別明顯。但是中國的舊體詩除了格律詩之外,還有古體詩,也就是不遵守平仄格律的詩。古體詩既包括了整飭句子的作品,也包括了各種言體,如四言、六言、八言、九言,甚至在《楚辭》時代就出現了雜言體,有長有短。
但是我們都稱之為詩。
那么為什么唐前的長短不齊的我們稱之為“詩”,如“樂府詩”、“新樂府詩”,而到了唐宋之后,我們卻稱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為詞呢?這其中到底有什么淵源,古體詩和詞牌到底有什么區別?
我們知道詩詞同源。那么這個“源”是什么呢?簡單來說,就是歌詞。西周至春秋時期,中央音樂機構派出采詩官大量采集民間詩歌,稱之成“風”,收集王公貴族宴樂詩歌,稱之成“雅”,樂師制作祭祀用樂,稱之為“頌”。這就是《詩經》的由來。
詩在早期是高層統治者了解民生的信息渠道,是教化諸侯和萬民的政治手段,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詩歌與生俱來就帶有了統治階層的氣質,雖然很大部分來源于民間。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今天讀到《詩經》,雖然直白,但是很“正”的緣故。
到了西漢時期,由于文化的發展遠遠快過音樂,很多詩歌作品沒有辦法配樂演唱,就出現了“徒歌”,詩才逐漸脫離音樂,成為吟誦體。隨著漢末曹魏開始的修辭手法發端后,詩歌在魏晉南北朝走向了形式主義的極端,宮體詩越寫越美,但是頹靡空洞,缺乏內容,受到了初唐詩人的大力批判。唐朝詩人繼承了宮體詩的詩歌體式和寫作技巧,注入了盛唐昂揚的氣象,讓盛唐詩歌躍上了文學的頂峰。
隨之而來的是格律雅化。在成為高層文人言志抒懷,諷諫批評的工具之后,詩離普通百姓的生活越來越遠。詩去了高端,那么誰來照顧老百姓的情感散發?人不可能總是大情懷,如何描畫自己的小情調?
曲子詞應運而生。早期的曲子詞就是軍籍、歌女的流俗作品,到了中唐,開始有文人參與詞的創作,如白居易的《憶江南》。這是詩人們在盛唐之后為詩歌文學尋找出路的時期——因為李杜等人把盛唐的詩推得太高了,不僅我們今天無法望其項背,中唐的詩人也是一籌莫展,四處突圍。
像劉禹錫就從民歌中發展出《竹枝詞》,自成一派,但還是古體詩的范疇。而他們從曲子詞升級上來伴隨音樂演唱的詞牌,經過五代的發展,到宋代就成為了完整而成熟的詞牌體裁。
我們可以看出詩詞的基因不同。
詩雖然也來于民間,但萬事可歌。我們今天去讀《詩經》,會發現它基本上涵蓋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后來所有的詩體,不論是山水詩,田園詩,還是邊塞詩,游仙詩——這些后期的發展衍生都可以在《詩經》里面找到先驅。所以我們稱《詩經》是中國詩歌的起源,雖然在它之前就有了一些古詩記錄。
唯有“題畫詩”是新創,那是因為文人畫到蘇軾的時候才真正現世,《詩經》中自然不會出現這方面的作品。
詩是題材廣闊,情懷博大的作品,后來逐漸走向上層建筑,這是文學雅化的必然走勢。而詞的起源,正是因為詩往上走,才出來填補普通人的情感空間的作品。它一生下來就自帶娛樂、宴樂功能,是以男女情愛為主題的,風格柔媚,格調不高。這是詞的基因。
在正統的文人眼中,用來調情娛樂的詞牌文字,算不得文學。即使在詞牌盛極一時的北宋,文人們每逢宴會就填詞助興,但卻從來不當回事。
很有些離不開女人,卻又鄙視女人社會地位的意思。甚至有詩陽剛、詞陰柔的說法。
歐陽修帶頭整頓文風,搞詩文革新,卻絕口不提詞牌的事。詞牌和詩文相比,是等而下之的文字,完全沒有必要去管。文壇領袖都是如此,大家自然順應接受這種認識,詞牌一直就被用來抒發個人的小情感,局限在離愁別緒,男歡女愛之中。而正因為詞牌承擔了娛樂功能,詩就完全放棄了這個領域,越來越說教,越來越孤清。宋詩也就越來越高冷了。
這個過程就是“詩詞分野”。歐陽修的詩和詞,風格迥然不同。愛國詞人李清照,詞風婉約柔美,詩卻豪氣陽剛,完全是男兒之作,如“死亦為鬼雄”。這是整個時代的文風,并非某一個詞人的精神分裂。即使是“以詩入詞”,對詞牌選材拓寬,地位提升作出重大貢獻的蘇軾,他的詞牌作品和詩作相比,仍然缺乏雅正的感覺。即使他有意識地在詩詞題材、情感、手法上打通界限,但是內心深處,還是受時代影響,保留著詞和詩之間那種微妙的差別感。
李清照的《詞論》提出“詞別是一家”,代表了北宋文人的普遍觀念,而這種觀念雖然在蘇軾手中出現變化,但是真正被大面積的打破,是因為出現了“靖康之難”這個家國之變。
大批的詞人開始用詞來表達家國情懷。因為經過北宋末周邦彥的整理規范,詞牌這種體裁已經完善,也就是說詞牌在格式上做好了和詩對抗的基礎準備,而缺乏的就是在內容上的競爭能力?!皣也恍以娂倚摇?,北宋的滅亡,南宋的屈辱茍活,為廣大已經熟悉詞牌表達方式的文人提供了大量素材和情感波動。
這一時期涌現出大批學習蘇軾,豪放入詞的文人,如葉夢得、張元干、張孝祥等。詞牌在他們手中,不但用來書寫家國之志,同時也成為了士大夫送別的交際工具,這就和詩的功能沒有了區別。到了辛棄疾的手中,徹底打通了南北文化,打通了文臣武將,打通了豪放婉約,抹平了詩詞之間的界限。而詞牌,也正是在辛棄疾手中達到了最高峰。這個過程是“詩詞合流”。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那么詞牌和古體詩唯一的區別就是周邦彥整理出來的詞譜區別了。記錄在案,按規則填寫的就是詞牌,不按規則,隨意發揮的就是古體詩。
但是辛棄疾之后,姜夔、吳文英、張炎這些詞人,又把豪放派開創的這些新特點給消滅了,詞又回歸到了小情懷的路子上,寫法細膩稠滿,與詩的表達大不相同。
這個過程叫“詞的復辟”。這一復辟又是一千年,盡管零零碎碎也出現過一些大氣作品,但是詞牌史上能夠稱之為豪放派的,一直到清末、民國初,也只有蘇軾、辛棄疾這些宋朝詞人。
直到近代,偉人的作品才真正讓詞牌又一次站了起來。
但是從整個中國的詩詞史來看,即使是辛棄疾、陸游、包括近代偉人,在選擇用詞來表達情感的時候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和詩保持一定差別,這說明“詞別是一家”這種觀點,雖然一直被打倒,卻因為起源的基因,是一直深藏在文人心中的。
詩和詞當然是兩種體裁。從格式上來說,詞牌有固定格式,必須嚴格遵守。而詩除了近體詩之外,就比較隨意一些。近體詩的格式和詞牌比起來實在是涇渭分明到沒必要說,主要還是古體詩看起來和詞牌相像。
如果我們創作的古體詩暗合了某個詞牌,那是不是詞牌呢?
在如今打倒內容限制的時代,這當然可以稱作詞牌。但是無意識地暗合和有意識地創作是兩回事。為什么如今的詞牌創作要少于詩,就是因為規詞的矩太多,而大部分人認為的詩,很可能只是近體詩——甚至是不懂格律的人創作的字數、句數像格律詩的作品——這是很容易的事情,當然在觀感上詩的數量就要大大地多于詞牌創作了。
其實寫一些押韻的長短句,自稱是某個生僻的詞牌,只怕能看懂并敢于嘲笑的人也不多。
這是一種悲哀。
至于內容上的區別,在詩詞分野、合流中雖然非常重要,但在今天,并不是很重要的。雖然不同的詞牌會對應不同的情感塑造,比如《蝶戀花》就適宜表達生死戀情,而同樣體裁,如果叫《卷珠簾》就適合表達少女情懷,而《念奴嬌》可能是蘇軾當年的“關東大漢執板高歌”的形象,所以比較適合表達大氣豪放的感覺。
這是源于詞牌的音樂屬性。
但是,這些情感對音樂的附著都只是傳說了。這些音樂,絕大部分已經散佚。
我們聽到《江南》,自然就想起江南柳綠,蓮葉滿池,少女歡歌,爭相采蓮,而我們聽到《敕勒川》,自然就想起“風吹草低見牛羊”,蒼茫大氣,雄渾蒼健。
這些都是文學作品給我們留下的美好想象。但誰能保證當時唱《敕勒川》的姑娘不是“巧笑倩兮,明眸皓齒”呢?
所以當代人寫詞,更加要著重于詞譜的格式規范——因為這是詞牌這種體裁唯一能夠證明自己的東西了,就好像近體詩唯一能證明自己的就是格律。
如果把這些再丟掉,這就和你吃飽喝足,心中愉快的哼哼兩句沒有區別。
本來在情感抒發上就沒有區別,再失去格式、體制,那就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們可以說格律詩、詞牌是無用之學,但人的精神追求,哪一種不是無用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