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的定義
首先我們要清楚一點,中國詩詞領域的“悼亡詩”和大眾理解、西方文化所指的是有區別的。
我們現在一般理解“悼亡”就是指追悼亡人的意思,但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亡人”特指先自己故去的妻子,配偶之間活下來的才自稱“未亡人”,所以“悼亡詩”在古詩詞領域就是特指寫給已經不在的夫人的詩歌作品。
而朋友之間,一般用“懷友人”等其他說法,“悼亡詩”是有特指的。
這種特指是從西晉潘安這里開始的。
貌比潘安
這個潘安,就是我們常用成語“貌比潘安”的潘岳。
他本名潘岳,字安仁,滎陽中牟人。西晉文學家、政治家,美姿儀,被譽為“古代第一美男”。而之所以被稱作潘安,是因為杜甫詩中有“恐是潘安縣,堪留衛玠車”,將他擺到了衛玠之前,其實這未必不是為了平仄,取了潘岳的字“安仁”的首字。
這是“以辭害意”嗎?按照今天那些對格律怨恨不平的詩人來說,杜甫這簡直就是胡作非為,居然為了格律,把天下第一美男的名字都改了。可是千百年來人們只記得潘安,誰熟悉潘岳?——這就是典型的以大欺小,強行平仄,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潘安縣”念起來比“潘岳縣”要有起伏,清朗得多。
李白因意廢律,杜甫因律改名——所以說,格律與否其中是有個度,這個度就是詩歌的基本特色,以節奏感和通順清朗為第一要義。合不合格律,都得在這個大原則下進行。
說回潘安,他不單長得好看,還是太康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政治家、詩人。這個時期的詩人有“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陸機、潘岳以及鍛造“左思風力”的左思。
詩風流派的誕生
詩歌在漢魏時期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那就是曹植的文辭派的誕生。在曹植之前,詩歌雖然用來情感表達,但是大多修飾天成,所以質樸、天然。曹植不但發明梵唄,啟動文字音韻學研究,為格律打下基礎,文學的修飾特色也從他這里發端。
詩人的個人特色文風終于慢慢開始在作品中顯現,隨著一些新的手法誕生,很多后來者追隨,也逐漸開始了詩的流派區分。秉承漢魏遺風,這一階段的流派劃分雖然以文風特色為綱,但更多的還是以書寫內容來區分,沒有晚唐入宋之后的個人崇拜。
當然,描寫內容和書寫風格本身也是互相結合的。
而在詩文的黃金漢魏時代,詩風在“三曹七子”之中,大致為魏晉南北朝的詩壇分化出三大流派。
一是上承曹操,王粲的骨力雄健。
一是鋪陳修飾,曹植的華美文辭。
一是朦朧悲觀,阮籍的玄言冥思。
潘江陸海
隨著曹植派的強勢崛起,整個南北朝以追求形式美為主,而王粲的雄健派只剩下左思一人支撐,而且即便是“左思風力”,也更多地囿于個人憤懣,缺乏漢魏大時代的風骨,對社會的關注。阮籍的玄言詩,發展成為后來的游仙詩、田園詩,以陶淵明、謝靈運為個中翹楚。
而陸機、潘安都是曹植傳人。兩人都以感情細膩、文辭華美傳于世,鐘嶸《詩品》稱“陸才如海,潘才如江”。所以初唐王勃在《滕王閣序》最后請大家展示文采的時候說:
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所以潘安,絕對不只是長得帥啊。
陸機,在前面一篇說“華亭鶴唳”的文章里面講過,這里就不多說了,因為今天的重點是悼亡詩。
悼亡詩的誕生
潘岳的詩,因為承襲曹植的文采鋪陳特色,所以在描寫上不但細膩,甚至會有些過。
因此我們才能稱之為“鋪陳”。這在我們今天是很常見的,甚至作文中要比較注意的一種問題,不能言之太盛,滿了就會溢出來。
而曹植、陸機、潘岳的詩就是這種滿滿的鋪陳味道,這在這種寫法剛剛出現的時候,對于長期誦讀《詩經》、《古詩十九首》的文人們來說,無疑是新奇而贊嘆的。一種新的文學手法,在任何時候都是潮頭,所以流行得非常快,直到發展成為空洞無物的宮體詩,才成為詩詞史眾口批評的標靶。
不過其時文辭雖美,情感卻不空洞,細膩而真實,達情而動人,這就是早期曹植詩風和后來的“徐庾體”差別所在。
潘岳雖然長得很帥,于情感上卻非常專一,與妻子二十四年始終如一,妻子去世后悲痛欲絕,孤身一人直到被殺。
他為妻子寫的《悼亡詩三首》是發自肺腑的情感爆發,佐以極具特色的細膩鋪陳描寫,讓人觸目生悲。
這幾首詩里面的鋪陳,因為是對生活細節的懷念,所以是必要的,和其他同時期同風格的詩人,為了鋪陳而鋪陳,為了細致而細致是有本質區別的。也因此奠定了潘岳在“悼亡詩”類別上的開山地位,并且直接定義了“悼亡詩”專指追悼亡婦的題材類別。
悼亡詩(其一)
悼亡詩(其一)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魏晉詩歌,于我們今天看慣唐詩宋詞的朋友來說,可能會有一些閱讀障礙。因為不是格律詩,不押平聲韻,對于我們來說,語法結構和用字有些高古。
全詩較長,我們就不一一詳解,只看他的細節描寫。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這里足足八句,就是寫詩人準備離開房間時的所見。
看到共同居住的房間,就想起這個人來。進入室內,就想起過去一起的生活經歷。
但是床頭、窗帷下都看不到你的身影了,而那副字畫就好像剛剛寫就,還有墨香浸染。
你身上的香味還在房間內飄蕩,你穿過的衣服還像過去那樣掛在墻上。
看到這些,感到一時的恍惚,好像你真的還活著。
突然醒悟,你已經不在了,不禁有點驚訝、恐懼。
這種細致的回憶細節,生活場景的描寫,讓人真實地進入到詩人的回憶和現實,感受到他的無奈和悲傷。
有句雞湯叫作“成敗在于細節”,雖然不能放之四海皆準,但在感情的傳遞上,細節越豐富,越容易打動讀者,這倒是文藝創作中的必然手段。
是否鋪陳過度就在于細節是否真實,潘安的悼亡詩無疑就做到了真實這一點。
《詩經·邶風·綠衣》
雖然潘安首開悼亡詩,而且這種詩屬于小眾題材——因為書寫對象被鎖定為亡妻,但是兩千年下來,文人中遇到這種事情,并以各自真情和華美辭章寫下的悼亡詩也有不少,其中更是不乏佳句。
其中最早,比潘安更早的是《詩經·邶風·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這首作品今天解讀出來,是故人對亡妻的思念,但是前人認為是莊姜因失位而傷己之作,宋代朱熹《詩集傳》:
莊公惑于嬖妾,夫人莊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言綠衣黃里,以比賤妾尊顯.正嫡幽微,使我憂之不能自已也。
到底是爭寵還是悼亡,并沒有一致的說法。而且《綠衣》是采詩官的采風,沒有詳細作者,所以如今還是采用公認的潘安是“悼亡詩”的首創者。
沈約《悼亡詩》
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
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
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
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
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
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沈約是南朝梁開國功臣,是南朝文壇領袖。但是我們更熟悉的是他與周颙創四聲八病之說,要求以平、上、去、入四聲相互調節的方法應用于詩文,避免八病,這為當時韻文創作開辟了新境界。
沈約是“永明體”的代表人物,也是音韻學,格律詩的祖宗級別人物。
我們看到沈約的《悼亡詩》,很明顯的比潘岳的就更好認,文字習慣慢慢向隋唐轉化,更重要的是好讀,這就是音律的作用。
雖然還沒有平仄關系,但是單句,甚至整首詩都是通順清朗,念起來口舌生香,在音律上已經達到了相當水平。
內容當然還是悼念亡妻,不過這種音律形式上的變化,讓詩更加朗朗上口。
為什么我們說魏晉南北朝是盛唐的基礎和準備,從這些詩的變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沒有音韻學的發展,各類詩風的拓展,盛唐詩歌的高峰必然要晚很多年才能到達。
元稹《離思五首》
唐朝悼亡詩很多,畢竟這是個無事不詩的時代。
不過選元稹《離思五首》中一首,就足夠代表整個唐朝的悼亡詩水平了。
元稹這個人其實非常渣,但是渣男除了渣,什么都好。
渣男有文采,情感的泛濫和細膩真不是老實人能夠匹敵的。
他和薛濤、劉采春打得火熱,絲毫不妨礙他為亡妻寫悼亡詩時的情真意切。
他是真愛過的,只是每一段都是真愛。讀了他的作品,有時候會覺得真的不是他感情渣,而是老天負了他。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到了唐詩,就不存在音律和讀不懂的問題了。這是一首平起不入韻,押平水韻“十二文”部的格律七絕。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說潘安是“悼亡詩”的開創者,那么蘇軾就是“悼亡詞”的先河了。
詞牌發展到宋初,已經逐步擺脫了歌女代言體,開始表達詩人自身情感,詞牌的內容也逐漸從羈旅閨怨往情感的各個方向拓展。蘇軾“以詩入詞”,在格式上沒有音樂人那么講究,卻將萬事萬物,各種情感寫入詞牌。
除了開創“豪放派”之外,他以婉約詞牌表達對亡妻的哀悼,思念顯然更符合普通詞人對這一文學體裁的認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被王國維稱作宋以來第一詞人的納蘭容若,也是用情極深的情種。愛妻盧氏亡故之后,悲痛欲絕,為她寫了不少作品,這首《南鄉子》是其代表。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這首詞化用了元好問的“一片傷心畫不成”,下片中“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之句,化用唐明皇聞鈴總念楊貴妃作《雨淋霖》曲的典故,抒發了這種恨好景不常、好夢易醒,無限思念、無比哀痛的感情。
總的來說,悼亡詩詞的開創、發展相對簡單,關鍵人物就是潘安、蘇軾,因為悼亡詩作為詩詞種類主要是內容的限制,于格式倒是隨意的。
而寄托情感,什么方式都是可以的。
便獨坐月下,滴兩滴清淚,亦是情深所至,非言語可盡敘也。
正所謂:“一片傷心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