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常識性的誤解。
我們只能說,我們視為經典,經常誦讀的李商隱作品中,無題詩數量比較多。
李商隱留下作品六百余首,真正以“無題”相稱的不過十六首而已。即使加上以詩歌開頭二字為題的十首詩,如《錦瑟》、《如有》等等,也不過二十多首,和李商隱的所有作品比起來,不過是極少數。
實際上寫詩不寫標題,是自古以來的做法。
最初的詩,即使到了詩歌狀態已經成熟的《詩經》,里面的作品依然是沒有標題的,大都是后來者取詩的前兩三字而命名的,如“關雎”,“蒹葭”之類。
真正成熟的詩歌名字起源于戰國時期的《楚辭》,多是內容或者樂章名,如《天問》、《九歌》。漢初開始出現了“徒歌”——只用于“誦”的詩句,文人思想開始獨立了,不再依附于音樂而存在,所以寫的東西也開始有自己的標題。到了漢魏之交,《贈丁儀》,《贈王粲》這些就與后世詩題接近了。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題的出現,命名方式主要體現為從不同角度來提示詩的內容或用途。這也是盛唐詩歌頂峰時期的命名方式,《登高》,《春望》,《夜雨寄北》這些都歸于此類,不過標題也慢慢走向精細化,如《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等,把事由說得就越來越清晰了。
所以晚唐的李商隱,卻寫出這么多“無題”精品,就讓人覺得有些意外了。
其實為詩擬標題,是一種故意為文的引導,這也是為什么到了曹植時代,標題才真正出現。實際上寫詩的朋友都知道,只要不是命題作文,有感而發,取標題是寫詩之外的另外一道工序。
文采好的,標題可以和內容天衣無縫,互為補充。文采差些,則標題多此一舉,枯燥乏味。對于真正以詩來記錄心情的朋友來說,寫明時間、事由便已足夠,甚至很多時候,詩寫完了,標題都沒取——這取決于詩人對作品的重視程度。
你把作品當回事,就會認認真真取標題,謄錄,留下回味。可很多情感深邃,情緒飽滿的詩人隨手都是詩,人家并不是很在乎。
我們日常生活中寫詩不也經常沒有標題嘛。
李商隱自然是文采奇高之人,有一部分作品懶得取標題非常正常——但事情并非這么簡單。
寫標題是為了讓讀者提綱挈領,在進入詩歌欣賞的時候心里有個底。
李商隱的詩歌作品,我們多讀一些的話,就會感受到詩人只是專注于彼時的情感描繪和塑造——他讓讀者感受到他的感覺,可是他并不真心想讓你讀懂他,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因此讀懂他情感來由并不重要,我們跟著一起感動就好了,至于為什么感動,李商隱不見得愿意說。
這也是李義山故意忽略標題的原因之一。
很多人囿于邏輯、文理,總認為沒有中心思想,便不是好詩文。而李商隱所作的詩,就是把自身邏輯全面隱藏,故作朦朧,但是他的文字卻又讓讀者不得不愛——為什么中國文學史中義山獨大,因為他是文學修辭中最妖的一位,關鍵是讓我們覺得他唯美,并不反感。
如果曹植是文學詩歌修辭史上的開創者“老子”,李商隱則是修為已入化境的“莊子”。
故意不讓主題可辨,正是他朦朧派作品中所選擇的另外一種表達方式。有標題的詩為大多數,但是這些無題詩才是李商隱作品的精華——為什么我們有義山詩大都無題的錯覺?因為這些無題詩正是他的情感寄托所在,也是他開創朦朧派的基石所在。
就好像蘇軾作為豪放派詞牌創始人,其實他的豪放詞也不過十幾首,在他的詞牌作品中占比率極少,但是開創意義卻特別大,甚至決定了他個人詞牌風格的劃分。
李商隱的無題詩,正是起到了這個作用。
無題雖無題,篇篇是精品。
我們都有題,句句是垃圾。
這是一種閱讀錯覺,李商隱的無題詩數量并不多,但是精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