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是閨閣故事女兒戲,但我們也不能忽略給他們配戲的男人們。首先談談賈府的男人,因為曹翁筆墨傳神,把這些家伙寫得窮形盡相,完全可視為當時豪門望族男性寫照。同時,因為男人戲份少,許多故事只能用暗線來寫,伏筆又多,更易誤讀,必須前后對照通盤觀察,才可對其形象有較準確的概念。
對賈府的男人(寶玉自然除外),我個人的概念是四個字——都不干凈,但各有其氣質性格,不可一概而論。下文就分別談談。
【賈珍】
論輩份,賈珍不過跟寶玉同級的“玉字輩”,除去賈母,還有賈敬、賈赦、賈政等正經長輩。但論地位,他是長房長孫,由于賈敬潛心燒丹煉汞想成仙,賈珍成了寧府實際掌權者、賈府的族長并襲有世襲爵位。
賈珍跟兒媳婦秦可卿有一腿是勿庸置疑的了,為此曹雪芹還刪了半回書——因為畸笏叟不愿太損可卿形象,命曹翁把“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刪去。而賈珍也算得性情中人,可卿死后,他“哭的淚人一般”,為兒媳婦舉辦奢華異常的葬禮,用貴重的鐵網山檣木裝殮,還臨時重金給兒子賈蓉買了個“龍禁尉”頭銜,只為“靈幡經榜”上寫得體面。
若賈珍真的如此重情重義,那他那點亂倫行徑都讓人略可理解,但我們忍不住會想,這畢竟只是兒媳婦啊,真死了老子娘,你還能做的“更到位”嗎?
后來他老子果真死了。
由于堅持不懈煉制并吞服“仙丹”,賈敬終于如愿成仙。彼時恰值皇宮一老太妃薨逝,國喪連著家喪,正參與國喪的賈珍聽見噩耗,帶著賈蓉奔回家,“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似乎悲痛欲絕。可是,這不過是表面功夫,就在為父親理喪期間,他熱衷于跟兩個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調情鬼混,干些傷風敗俗的事。就在為父親理喪期間,他成功撮合了尤二姐和賈鏈,最終導致尤二姐的自殺悲劇。
另一段插曲是,尤三姐苦戀柳湘蓮,在賈鏈、薛蟠的努力下,柳湘蓮贈給三姐一對鴛鴦劍作定情物,眼看一段好姻緣將成,后來柳湘蓮了解到兩姐妹與賈珍的關系,后悔不迭,對寶玉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導致性情剛烈的三姐也以自殺告終。
前后對照,賈珍何如人,勿須我再多言。
而治起家來,他也是紈绔作風。在為父親守孝期間,他在府中帶領子侄、邀集賓朋練習射箭,連賈政都以為他要做點正經事,恢復乃祖遺風,因而讓寶玉也去參加。結果習射僅僅三分鐘熱情,后來完全演變成由他帶頭聚飲聚賭作樂。“造釁開端實在寧”,有賈珍這種純天然紈绔敗家子,賈府之沒落,可想而知。
【賈蓉】
有其父必有其子,日日在賈珍身邊耳濡目染,賈蓉的成長令人擔心。其實賈蓉原本是個沒心機的天真少年,鳳姐整治色中餓鬼賈瑞,安排了一出“暗室偷腥”的鬧劇,那個讓賈瑞非禮而不吭聲的家伙正是賈蓉。
對于賈珍與可卿的關系,賈蓉多半也蒙在鼓里,可卿葬禮操持大辦都是賈珍作主,悲痛欲絕的也是賈珍,似乎倒沒賈蓉什么事——而他對種種反常之舉也并不疑心,說“沒心機”真沒冤了他。后來他續娶的京畿道胡家小姐,戲份不多。
賈蓉所受的家庭教育是很畸形的,賈珍立身不正,卻有武斷的家長作風,對賈蓉管教極嚴。賈府全家到清虛觀祈福,天氣炎熱,賈蓉躲到鐘樓里乘涼,惹惱了賈珍,他喝命家人“啐他!”,便有個小廝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還眼向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道:“爺還不怕熱,哥兒怎么先乘涼去了?”整個過程,賈蓉大氣都不敢出。
但身教重于言傳,賈蓉漸漸對自己父親是什么角色弄得很清楚了,而且虛心向學亦步亦趨,大步向紈绔子弟行列邁進。賈敬去世后,尤二姐和尤三姐來到寧國府,賈蓉借口看望、實則去和“姨娘們”鬼混(賈蓉非尤氏親生,尤氏與二姐、三姐并非親姐妹),他對尤二姐說的玩笑話便是:“二姨娘,你又來了?我父親正想你呢”——可想見他對賈珍日常行徑之了解。
在行動上他也力圖青出于藍勝于藍,他和尤二姐搶砂仁吃,二姐兒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竟“用舌頭都舔著吃了”!連丫頭們都“看不過”了。
賈蓉的品質原本是好的,但在這個“除了石獅子沒干凈東西”的地方,在賈珍的引領之下,他想不做敗家子何其難也?
【賈赦】
紅樓夢里有許多驚世駭俗又發人深省的論斷,“須眉濁物”,“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都在提醒世人重估男性價值。而在賈府一系列男性形象中,賈赦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相較其他男性,他是唯一只呈現了陰暗面、完全沒有正能量、濁臭到底的唯一一人。他那不多的戲份,徹底淪為色欲、物欲和道德淪喪的展示臺,也是為賈府招禍的根由。
先說色欲,一大把年紀,賈赦還“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后來他看上賈母貼身大丫頭鴛鴦,想納她做妾,便安排邢夫人去說合,誰知鴛鴦執意不肯。他威脅鴛鴦的哥哥,說了一段天良喪盡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是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
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正是這番寡廉鮮恥之尤的話,才有“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的結果,同樣在這番話里,賈赦毫不隱諱地表露出有一天“老太太”不在了,他還將會對鴛鴦有作施為(原本八十回后應該會有這一幕出現)。強納鴛鴦不成,欲火卻已燃起,賈赦最終還是買來個十七歲的女孩嫣紅收在屋里!
再說物欲,書中為他舉了個強占古扇的例。賈赦看中了一個石呆子家的古扇,一心想得到,先是吩咐賈璉找到石呆子,出重金購買。結果石呆子把扇當傳家寶,執意不賣。賈赦惱羞成怒之下,勾結地方官賈雨村,巫陷石呆子“拖欠官銀”,將他拘押,并且抄沒家產,終于把古扇弄到手,而石呆子幾乎被弄得家破人亡。這種行徑在賈赦只是輕描淡寫,卻為賈府種禍不淺,八十回后當有由這些古扇引起的報復官司,導致賈府敗亡。
其實他的貪婪早已在為家庭制造不幸,迎春誤嫁“中山狼”孫紹祖前,賈政曾經苦勸過,奈何賈赦極力主張。婚后迎春受虐待,回賈府哭訴時道出了孫紹祖的原話:“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買給我的……”
深陷色欲物欲,豈能有親情倫理可言。賈府中秋開宴,賈母讓玩擊鼓傳花講笑話,輪到賈赦,他無意間所講,竟是說一位母親偏心的事——可見其對母親之不誠不敬。而聯想到賈府眾多美貌丫頭,他偏看上鴛鴦,好色之外,似乎更想藉此掌握賈母的私房……
陰暗至此,濁臭如此,已令人不愿且不敢深究。
【賈璉】
璉二爺也許是遭受誤會最深的人。提起他,大家首先會想到跟鮑二家的偷情,偷娶尤二姐又再收秋桐,致使尤二姐含恨而死……不錯,璉二爺也好色也紈褲,但他卻是賈府唯一的希望!
何以見得?
一方面,他與鳳姐夫妻倆其實執掌著榮府家計,在府里耗費過巨入不敷出時,是賈璉在想方設法支撐,所以才有向鴛鴦借賈母體己去當錢使的事。賈府里正經做事的少,除了忙于公職的賈政,賈珍賈蓉是大小玩家,賈赦只會“高臥”,寶玉是“飽食而遨游”的耍公子,賈環賈蘭年幼,賈璉是唯一能管事任事的。
兩次遠程接送黛玉,修建大觀園(名義是與賈珍合作,做事的還是賈璉),以及府里與外界賀吊往還,都只能偏勞賈璉。
另一方面,他是賈府最有“人味”的人(寶玉雖多情但難以變成行動惠及他人),有多個事例為證。由于管理府中職事,賈璉著意扶助族中貧窮子弟,賈芹、賈蕓、賈薔等都是在他這里得到“工作機會”養家糊口的,雖然最后安排有鳳姐作梗,但憐貧惜弱之舉始從璉二爺起,這也為賈府種下善因,在賈家敗落后,這些子弟必將對他們有所報答,甚至成為影響賈府諸人命運的關鍵人物。
在賈赦勾結雨村強占石呆子古扇一案中,賈赦得扇后曾奚落賈璉“人家(雨村)怎么弄了來?”
賈璉反駁道:“為這點子事,弄得人家傾家蕩產,也不算什么能為!”還因此遭到賈赦一頓毒打,足可見得賈璉在道德上有清晰的底線,有善良的人性。
另有一次,鳳姐陪房來旺的兒子想娶趙姨娘的丫頭彩霞,彩霞不愿(因與賈環有情),來旺家的便找鳳姐撐腰強娶,賈璉聽林之孝說來旺兒子“吃酒賭錢,無所不至”,氣憤地說“既這樣,哪里還能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通棍子,立關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此事最后因鳳姐要面子終于“倚勢霸成親”,而賈璉愿意為一個與己無干的丫頭的命運打算,不偏向身邊的鳳姐陪房,也屬難能。
對于尤二姐,璉二爺雖未能有始有終善加保全,但仍有當得起“重情重義”四字的表現。初娶二姐,賈璉明知她已定親且與賈珍有染,二姐也自擔心,賈璉卻說:“誰人無錯,知錯能改就好。”并不因其失腳而心存芥蒂。
后來二姐吞金自殺,因貪戀新歡秋桐而疏于照顧的賈璉愧悔交加,于是說出“要替二姐報仇”的話。這話不是白說,鳳姐“一從二令三人木”結局,就是因為這段公案種禍,在得知真相后,一向敬畏鳳姐的賈璉憤而休了她,用行動為二姐之冤討回公道。
這就是璉二爺,雖然紈褲好色,但有人味能任事,在一眾惡俗的男人中,不時閃現人性光輝。
本文屬中華書會 蕭文子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