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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現海 | 中國古代的“核心邊疆”與“邊疆形態”

摘要:中國北部自東而西分布著兩大山系,將北中國分隔為氣候、經濟、人文都差異甚大的地理空間,兩大山系夾峙地帶,是氣候、經濟、人文過渡之地,由于經濟方式兼有農牧的復合特征,既能為中原王朝牧放戰馬提供草原,又能為北族政權提供農業補充,是中原王朝、北族政權北上、南下,進一步統一中國的經濟補充與地理跳板,是南北雙方竭力爭取的戰略重心,由此可將這一區域稱作“核心邊疆”。“得核心邊疆者得天下,失核心邊疆者失天下。”南北政權借助占領“核心邊疆”,得以統一全國,將政權從單純的農業政權或游牧政權,轉變為農牧國家的歷史現象,可稱為“邊疆形態”。

關鍵詞:核心邊疆;邊疆形態;過渡階梯;農牧國家

在19至20世紀社會科學形成之時,在不同學科呈現分化、獨立的時代潮流中,萌發于德國的現代地理學卻不合時宜地強調消除學科界限、綜合不同方法,學科地位從而大受影響,受到其他學科的普遍漠視乃至放棄,時間而非空間,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思考維度。同樣,長期以來,歷史研究也呈現出獨重時間而忽視空間的“去地理化”(despatializing)取向。福柯在審視了近代歷史研究取向與潮流之后,指出:“空間被當作是死亡的、刻板的、非辯證的和靜止的東西。相反,時間卻是豐富的、多產的、有生命力的、辯證的。”[1]其實地理不僅是空間的舞臺,更在其中扮演著能動角色,甚至從長時段而言,決定著歷史的基本走向。在中國古代,中原王朝與北族政權之間的長期對峙與互動,構成了中國歷史變遷的主脈絡。而這一態勢之形成,便根源于北部邊疆的地理環境。本文嘗試借助這一問題之討論,揭示地理環境在中國歷史中的基本作用,以及地理視角對于歷史研究的方法意義。

一、北中國的地理差異與“核心邊疆”的歷史角色

中國古代漢人政權、北族政權之所以形成長期對峙局面,根源于北中國的地理環境。在北中國亞洲內陸與北方平原接壤地帶,自東而西大體并列分布著兩大山系,“外山系”自東而西依次為大興安嶺、陰山山脈、阿爾泰山脈、天山山脈;“內山系”自東而西依次為小興安嶺、長白山脈、太行山脈、六盤山脈、賀蘭山脈、祁連山脈、阿爾金山脈、昆侖山脈(為方便起見,下文皆將“山脈”簡稱為“山”。在論述支脈時,直接稱謂支脈名稱。支脈名稱與山系名稱一致時,如太行山、長白山等,在其前面冠以“狹義”之稱)。

兩大山系不僅將北中國分隔成為三大地理空間,由北至南依次為亞洲內陸、內陸平原過渡地帶、內新月平原地帶;而且由于先后阻隔太平洋暖濕氣流之北進,從而導致三大地理空間形成不同氣候特征,即分屬干旱氣候、半干旱季風氣候與溫帶季風氣候。受到地形與氣候條件影響,三大地理空間經濟方式與政治組織亦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在典型亞洲內陸干旱氣候條件下,北方族群發展出單一游牧經濟;在內新月平原地帶溫帶季風氣候下,華夏與后來的漢人發展出精耕細作的農業經濟。除地方政權之外,中國古代中央王朝政權,基本分布于這兩大地帶。其中外山系陰山(包括狼山、烏拉山、大青山、灰騰梁山、大馬群山)以北、內山系太行山(包括支脈燕山)以南之地,分屬典型亞洲內陸東部、內新月平原地帶的中心地帶,尤其是王朝政權集中分布之地,中國歷史上較為著名的王朝政權皆分布于此,也即中國古代歷史變遷的主線索便存在于這一地區,可將這兩大地帶視為中國古代政治中心。

依照王朝、政權地理空間、經濟方式與疆域觀念之不同,可將這兩大地帶的政權分別稱為“農業政權”與“內陸政權”。農業政權是華夏、漢人在崛起之時或弱小之際,于太行山以南,依托農業經濟所建立的較為純粹的華夏政權、漢人王朝,包括三代、魏晉、五代、北宋。與之相似,內陸政權是北方族群在崛起之時或弱小之際,于陰山以北,依托亞洲內陸地理環境,所建立的較為純粹的北族政權。依據經濟方式與組織規模的不同,又可將之細分為游牧行國、草原部落與漁獵部落三種類型。所謂游牧行國,是指北方族群在游牧經濟基礎上,所建立的大型社會組織,包括匈奴、突厥、回紇、蒙古在典型亞洲內陸所建立的政權類型。所謂草原部落是指北方族群在游牧經濟基礎上,所建立的小型社會組織,比如獫狁、犬戎、羯、氐、羌與明代蒙古。所謂漁獵部落是指崛起于大興安嶺的東胡系部落,在典型亞洲內陸所建立的小型社會組織。

而在內陸平原過渡地帶,由于地形、氣候呈現出非典型與過渡性特點,呈現沖積平原、草原、森林、山地各種地形交錯的特征。比如東漢末年,董卓鑒于關東兵起,有遷都關中之議,指出“隴右材木自出,致之甚易”[2],作為宮室易于營建的根據。明末夏完淳認為:“草木之富,莫盛于代北,莫遠于河冀,岳種名材,連疆蔽地。”[3]故而雖然具備發展游牧、農業的條件,但又非普遍推廣地帶。因此之故,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內陸平原過渡地帶便成為農業經濟、游牧經濟過渡并存、商貿往來的中間地帶,漢人與北方族群爭奪拉鋸的緩沖地帶、山河交錯之地尤成為經濟生機蓬勃、又潛藏軍事危機的地區,也相應是漢人(華夏)拓展農業經濟、防御北方族群的歷代長城分布地區。漢人北上亞洲內陸時,可以借助當地農牧經濟,不僅有利于獲得給養,而且也可發展騎兵[4],為與北方族群一決高下提供了戰術基礎。反之,北方族群南下北方平原之時,借助當地農牧經濟,不僅人馬可以獲得給養,而且農業經濟也可補充游牧經濟單一匱乏的不足;這一地區的商貿往來也可以壯大北方族群實力,形成相對于內亞腹地深處族群的經濟優勢,借此北方族群更易在中國北疆建立較為長久的統治[5]。

這一地區的人群,由于夾在南北政權之間,相對于處在南北政權核心腹地的人群而言,政治立場相對呈現模糊性與搖擺性,較易成為可資利用的軍事工具。比如東漢末年,六郡良家子的董卓,出身于隴西郡臨洮,便團聚周邊羌帥,而逐漸在地方樹立起威望。“董卓字仲穎,隴西臨洮人也。少好俠,嘗游羌中,盡與諸豪帥相結。后歸耕于野,而豪帥有來從之者,卓與俱還,殺耕牛相與宴樂。諸豪帥感其意,歸相斂,得雜畜千余頭以贈卓”[6]。東漢末年,馬騰、馬超父子之所以成為割據一方的重要勢力,與得到邊疆族群的支持有關。曹操謀士楊阜如此評價馬超,“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7]。三國曹魏文帝時期,酒泉漢人蘇衡與羌人鄰戴、丁令胡一同發動叛亂。“酒泉蘇衡反,與羌豪鄰戴及丁令胡萬余騎攻邊縣”[8]。明代九邊長城軍鎮之一的大同鎮,地處山西高原與蒙古高原接壤的開闊地帶,是明朝與蒙古軍事沖突的前沿陣地,在長期的軍事沖突中,一方面成為明代九邊長城作戰能力最強的軍隊之一,“今各邊之兵,大同為最悍”[9],另一方面由于時刻面臨蒙古的沖擊,與之頻繁接觸,因此有陰結蒙古以避禍,甚至與之展開走私貿易之地緣取向。“臣聞近年以來,漸與胡虜交通,不相為害。胡馬犯邊,其害在民,彼不相救。前年引胡虜以拒官軍,往事可驗也”[10]。嘉靖時期大同鎮下級軍官與士兵甚至發動叛亂,意欲歸附蒙古。

而常年處于戰爭漩渦中的這一中間社會,也呈現出濃厚的軍事化色彩,是中國古代崇尚武風、善于作戰的區域社會。班彪指出先祖班伯“家本北邊,志節慷慨,數求使匈奴”[11]。而在秦漢時期,“山西”即太行山以西或“關西”即函谷關以西成為武將集中涌現的區域。比如秦漢立都關中,在太行山以西到今甘肅地區,也就是中國古代所稱“關隴”一帶,與匈奴長期展開戰爭,這一區域社會遂深染武風,形成“山西出將”或“關西出將”的歷史傳統。

漢文帝鑒于實行“和親”后,匈奴仍不斷進攻邊境,有發動戰爭之念,遂從關隴六郡良家子中挑選將領,訓練軍隊。“赫然發憤,遂躬戎服,親御鞍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馳射上林,講習戰陣,聚天下精兵,軍于廣武”[12]。西漢許多名將皆出身這一區域。比如李廣,“李廣,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廣世世受射。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射,殺首虜多,為郎,騎常侍”[13]。再如趙充國,“趙充國字翁孫,隴西上邽人也,后徙金城鄰居。始為騎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騎射補羽林。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將帥之節,而學兵法,通知四夷事”[14]。又如甘延壽,“甘延壽字君況,北地郁郅人也。少以良家子善騎射為羽林,投石拔距絕于等倫,嘗超逾羽林亭樓,由是遷為郎。試弁,為朝門,以材力愛幸。稍遷至遼東太守,免官”[15]。西漢對外征伐,多調發這一地區的軍隊。比如漢宣帝時,“西羌反,發三輔、中都官徒弛刑,及應募佽飛射士、羽林孤兒,胡、越騎,三河、潁川、沛郡、淮陽、汝南材官,金城、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騎士、羌騎,詣金城”[16]。對于“關西出將”的歷史現象,東漢班固進行了系統評述。班固指出秦漢時期關西地區涌現出大批杰出將領[17]。在班固看來,這一現象產生的根源是關西人群與北方族群接壤而居,在長期的戰爭中,培育出尚武的社會風氣。“何則?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虜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流風猶存耳”[18]。

東漢時期,關西出將的地緣傳統仍在延續。涼州刺史管轄關隴六郡中的隴西、天水、安定三郡,在世人的眼中,一方面“涼州寡于學術”[19],另一方面卻是猛士云居之地。安帝永初四年(110),東漢鑒于羌人叛亂,“殘破并、涼”[20],曾有放棄涼州,集中力量對付北方族群之議。“大將軍鄧騭以軍役方費,事不相贍,欲棄涼州,并力北邊,乃會公卿集議。騭曰:‘譬若衣敗,壞一以相補,猶有所完。若不如此,將兩無所保。’議者咸同”[21]。郎中虞詡卻指出“關西出將”,涼州士兵勇敢善戰。“諺曰:‘關西出將,關東出相。’觀其習兵壯勇,實過余州。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據三輔,為心腹之害者,以涼州在后故也。其土人所以推鋒執銳,無反顧之心者,為臣屬于漢故也”[22]。放棄這一地區將會導致這一軍事力量反過來成為巨大威脅,因此不應放棄涼州。“若棄其境域,徙其人庶,安土重遷,必生異志。如使豪雄相聚,席卷而東,雖賁、育為卒,太公為將,猶恐不足當御。議者喻以補衣猶有所完,詡恐其疽食侵淫而無限極。棄之非計”[23]。最終東漢聽從了虞詡的意見。

靈帝時期,東漢再次鑒于羌人叛亂,又有放棄涼州之議。“會西羌反,邊章、韓遂作亂隴右,征發天下,役賦無已。司徒崔烈以為宜棄涼州。詔會公卿百官,烈堅執先議”[24]。議郎傅燮延續虞詡的觀點,仍反對放棄涼州。“燮厲言曰:‘斬司徒,天下乃安’”[25]。傅燮之所以如此主張,在于他與虞詡觀點一樣,也認為涼州軍隊戰斗力強悍,該區域之得失關系東漢國運。“若使左衽之虜得居此地,士勁甲堅,因以為亂,此天下之至慮,社稷之深憂也”[26]。最終靈帝也接受了傅燮的意見。“帝從燮議。由是朝廷重其方格,每公卿有缺,為眾議所歸”[27]。東漢末年一代梟雄董卓,便為隴西臨洮人。“漢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為羽林郎。卓有才武,旅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28]。鑒于山西良將猛士世代迭出的現象,范曄著《后漢書》,發出“山西多猛”[29]的感嘆。秦漢時期“關西出將”的歷史現象,也引起了后世的廣泛關注。明人丘濬便指出:“六郡者,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也。古人謂關西出將,即此地。”[30]并一方面嘗試從“地氣”角度加以解釋,“西方屬金,金主肅殺,人生其地者,多壯勇,耐寒苦,自古以武勇奮者,多在于斯”[31],另一方面又隱約認識到這一現象背后具有更為深刻的歷史根源。“雖然,此論其常耳,若夫天地生才,無往而不有,此又不可專以地氣拘也”[32]。

王莽禪漢,天下大亂,銚期向劉秀指出河北民眾臨邊善戰,獲得這一地區能在軍事上占據優勢。“河北之地,界接邊塞,人習兵戰,號為精勇。今更始失政,大統危殆,海內無所歸往。明公據河山之固,擁精銳之眾,以順萬人思漢之心,則天下誰敢不從?”[33]唐朝武將來源的主要地區,一在關中,另一在河東[34]。

《金史·西夏傳》“贊”對西夏立國的區域優勢進行了評論,指出西夏所在區域民風尚武是其優勢之一[35]。明茅坤則指出核心邊疆民間風氣普遍尚武敢戰。“山西者,西則屬秦隴,北則連朔方,又東北則漁陽、上黨。其地多勁俠沉鷙、嫖姚跳蕩之士;其州郡塞垣,亦頗與虜之斥堠烽燧相紛拏”[36]。“竊惟幽、并、燕、趙之墟,古今來稱天下勁兵處也”[37]。

可見,從地理與社會兩個層面來看,內陸平原過渡地帶都是漢人、北方族群強化自身的充電場所。漢化的北魏政權在討論經略邊疆時,以征討北部柔然為先,其中便有獲利陰山的考慮[38]。唐詩人張籍作《隴頭》,王建作《涼州行》,司空圖作《河湟有感》,杜牧作《河湟》,劉景復作《夢為吳泰伯作勝兒歌》,皆記載了“安史之亂”后,吐蕃東進河西走廊帶來的農牧涵化情形[39]。

由此可見,從中國古代政治地理來看,內陸平原過渡地帶屬于“五服”中的“綏服地帶”。“《禹貢》五服之制:曰甸服,曰侯服,曰綏服,曰要服,曰荒服。內而甸、侯二服,為華夏之地;外而要、荒二服,為夷狄之區。而綏服居乎其中,則介乎華夷之間也”[40]。從經濟形態來講,屬于中國古代農牧過渡帶。從其最重要的歷史標志——長城來命名的話,可以稱之為“長城邊疆”。而從其歷史作用來看,是中原王朝、北方族群爭奪的“核心邊疆”,占據了這一地帶,便在南北關系中處于主動,驅逐對方或奪取政權。清代張曾的一段議論揭示了核心邊疆在中國古代的整體地位。“云朔以北,沙漠以南,為華夷交界,從古戰爭之地。……西北邊防較別處尤重,此間屬南北管鑰,中外強弱之勢,即以其地之屬南、屬北定之。”[41]丘濬則討論了河北在中國古代歷史變遷中的關鍵角色,指出在上古時期,河北是政權崛起、稱王爭霸所資憑借的關鍵地區。“今京畿之地,乃古幽冀之域、河朔之區,昔人所謂王不得不王,伯不得不伯之所也。考之史傳,樂毅以燕兵下齊七十城,光武以幽冀兵平定天下,天下兵甲之強,莫逾于此也”[42]。“惟今圣朝建國幽燕直隸八府之地,蓋古幽冀之域也。杜牧所謂山東、河北,王不得不王、霸不得不霸之所”[43]。這既與當地民風尚武有關,“其人沉鷙多材力,重許可,耐辛苦,敦五種,本兵矢,他不能蕩者”[44],也與當地盛產健馬,可以培育大規模騎兵,形成相對于其他地區的軍事優勢有關。“復產健馬,下者日馳二百里,所以兵常當天下”[45]。唐朝在“安史之亂”后由盛轉衰,與喪失這一地區密切相關。“唐自天寶末失此地,其后罄天下之力以經營之,不能得其尺寸,人望之若回鶻、吐蕃,無有敢窺者。必欲使生人無事,其要先去兵,不得山東,兵不可去,是兵殺人無有已也”[46]。再如寧夏,在明代被視為“關內之北門,胡人之前戶”,明閣臣彭時認為寧夏“背山面河,四塞險固。中國有之,是以御外夷;外夷竊之,足以抗中國;其形勢之重如此”[47]。

地理空間不僅是歷史事件發生的舞臺,而且更具有相當的主動作用。同樣的資源,處于不同的位置,便具有完全不同的歷史能量。從中原王朝角度而言,秦漢、隋唐、明朝奪取核心邊疆,不僅將之建成堅固的軍事屏障,而且為進取漠北、驅逐北族奠定了基礎。從北方族群而言,奪取了核心邊疆,便擁有了逼臨中原王朝的廣闊空間,從而建立起對中原王朝的軍事優勢,比如匈奴、突厥;甚至進一步轉化為政治優勢,得以統治黃河流域,乃至全中國,比如北魏、遼、金、元。反之,失去這一地帶,便在南北關系中處于被動,被驅回本部或失去政權。

從中原王朝角度而言,比如陰山長期是匈奴威逼西漢的戰略前沿。“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48]。漢武帝奪取了陰山地帶之后,便將匈奴驅逐回漠北,甚至逼迫匈奴進一步西遷,從而在蒙古高原建立起戰略優勢。“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其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燧,筑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后邊境得用少安”[49]。中唐即安史之亂以后,漢人喪失了對核心邊疆的實際控制,至五代、兩宋更正式失之異域,從而呈現先后受到沙陀、契丹、女真、蒙古壓制的歷史格局。對此,南宋王應麟評價稱:“河湟復而唐衰,燕代割而遼熾”[50]。蒙古滅金進程中關鍵的一步,也是奪取了核心邊疆。

從北方族群視角而言,比如在漢武帝多次發動的北征打擊之下,匈奴失去了陰山地帶,從而喪失了進入中原地區的地理通道,由此在戰略態勢中處于被動地位。“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后,過之未嘗不哭也”[51]。再如祁連山“水草茂美,山中冬溫夏涼,宜牧牛羊”,“焉支山東西百余里,南北二十里,亦有松柏五木,水草茂美,宜畜牧,與祁連山同。”匈奴被逐出此山,從而有“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52]之悲歌,匈奴也隨之由盛轉衰、西走中亞。吐蕃占據河西走廊黃河九曲之地,從而在中古長期雄踞西北。“吐蕃既得九曲,其地肥良,堪頓兵畜牧,又與唐境接近,自是復叛,始率兵入寇”[53]。

可見,為得到核心邊疆,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北方族群在這一地帶投入了最多的精力與資源。與之相比,漠北地區與華北地帶一般情況下只是南北政權各自內部力量爭雄的歷史舞臺。

在核心邊疆中,陰山邊疆地位尤其重要。陰山是中國北部著名山脈,西端以低山沒入阿拉善高原,東端止于多倫以西的灤河上游谷地,長約1000公里,其支脈由西至東依次為狼山、烏拉山、大青山、灰騰梁山、涼城山、樺山、大馬群山,不僅是橫亙內蒙古中部的天然屏障,而且是季風氣候與非季風氣候,半干旱與干旱氣候,草原與荒漠草原,農業與牧業的分界線,陰山南部界限在河套平原北側的大斷層崖和大同,陽高,張家口一帶盆地,谷地北側的壩緣山地。由于處于黃河水系、海河水系外流地帶,并有烏梁素海、岱海、黃旗海等天然湖泊,地理、生態、經濟豐富多樣,兼有農田、草原、林業,既是中原王朝漢人地區以北的天然屏障,也是北方族群獲得物資、以維持生存的重要地區,因此歷來是中原王朝、北族政權爭奪的核心地帶。比如岱海在明代稱“威寧海子”,明中后期蒙古盤踞于此,對大同鎮構成了長期威脅。“塞外威寧海子,水草肥美,林木茂盛,北敵珍倚之,群聚于此,數為大同患”[54]。

陰山邊疆不僅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族群的連綿屏障,而且由于具有廣闊縱深與眾多缺口,也為北方族群提供了南下通道與潛藏之所。“陰山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為匈奴苑囿。今大同起西陽河堡,邊外之山皆斥鹵,惟此山土暖而幽深,夏多奇花卉,山脈甚長,知即古陰山也”[55]。為彌補陰山地形缺陷,中原王朝通過修筑長城,以堵塞缺口,“陰山邊疆”相應成為中國古代長城重點分布之處。而北方族群也屢以越過陰山長城,打通陰山邊疆,將其改造為“陰山走廊”作為軍事重點。

由于地位重要,陰山在中國歷史上非常受到關注。唐人王昌齡有“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詩[56],以陰山作為軍事成敗的表征。明人著《九邊考》,從整體上概括了陰山邊疆的戰略地位,指出陰山是生態環境的分界線,陰山以北為戈壁、沙漠。“自陰山而北皆大磧,磧東西數千里,南北亦數千里,無水草,不可駐牧”[57]。因此,中原王朝獲取陰山之后,北方族群只能北徙至漠北草原,缺少了逼近中原王朝的地理條件。“中國得陰山,則乘高一望,寇出沒蹤跡皆見,必逾大磧而居其北,去中國益遠,故陰山為御邊要地”[58]。反之,如果北方族群獲取陰山,便擁有了不斷威逼中原王朝的地理空間。“陰山以南,即為漠南,彼若得陰山,則易以飽其力而內犯”[59]。這也是建都于關中的中原王朝,都要將防線北移于陰山的地理根源。“此秦、漢、唐都關中,必逾河而北守陰山也”[60]。

清顧祖禹也認為陰山是中原王朝與北族政權的界限所在。“(黃)河之外陰山橫亙,中外大限,常以此分”[61]。梳理了戰國以至宋代,中原王朝在陰山邊疆的軍事經營[62]。清朝疆域大為開拓之后,陰山已不復為政權界限,但仍被視作不同族群之間的分界,而不斷引起時人關注與慨嘆。“我國家臨統萬宇,列塞在陰山之南;先可汗總率本部,建牙于大漠之北;各安土宇二百余年,此天所以限隔內外,不可逾越”[63]。

可見,核心邊疆是中原王朝、北族政權擴張權力、統一全國的“地理階梯”與“經濟過渡區”,可以合稱為“過渡階梯”。以“階梯”名之,不僅含有核心邊疆在空間上的中間跳板,還在于在地形上呈現逐層升高之意。可見,核心邊疆與過渡階梯所指地域為一,只是后者進一步強調了核心邊疆所具有的歷史動態特征。無論中原王朝,還是北族政權,在占據這一區域之后,都獲得了地理優勢與經濟補充,從而極大地壯大自身實力。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北族政權得核心邊疆者得天下,失核心邊疆者失天下。中國古代南北政權對河西走廊或山后地區的充分重視,也充分顯示了核心邊疆在中國古代歷史變遷中的主體作用。

核心邊疆對南北政權的正面作用既已彰顯,其對南北社會的負面影響同樣不可忽視。核心邊疆由于地處從半干旱到干旱的生態過渡區,抗干擾能力差,自動恢復能力弱,因此在氣候發生變化時,最易受到沖擊,而產生劇烈變化。核心邊疆由于戰爭頻繁、經濟落后,社會機制在應對自然災害方面,同樣顯得軟弱而無力。不僅如此,核心邊疆相對平坦而廣闊的地理空間,為自然災害的蔓延提供了廣闊天地。以上因素相結合,導致核心邊疆不僅容易發生自然災害,而且經常造成大規模蔓延。強烈的自然災害不僅能夠摧毀核心邊疆的本地社會,而且將組成這一社會主體人群的士兵推向核心邊疆之外,造成大規模叛亂,成為動搖整個中國社會秩序的動亂之源。中國古代中原王朝之滅亡,大都有核心邊疆自然災害及由此催生的社會動亂的因素在內,比如漢末、唐末、明末與清末發生于西北、華北的旱災、蝗災、洪澇、風雪、霜雹與瘟疫等災害,以及由之引發的內亞族群、北方漢人叛亂,都從根本上動搖、瓦解了已經存在不同程度危機的社會秩序,成為瓦解政權統治的最后狂潮。可見,核心邊疆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不僅是南北政權壯大自身的充電器,還是摧毀南北政權歷史能量的衰變器,衰變過程產生出巨大的破壞力量。無論釋放的是正能量還是負能量,核心邊疆都是催動南北秩序發生劇變、推動中國歷史發生整體變遷的蛻變器。這一歷史變遷無論正面抑或負面,都開創出全新的歷史格局,使中國歷史進入新的歷史階段。

可見,對核心邊疆與中國古代歷史變遷的關系進行整體考察,便系從地理的角度,構建中國古代歷史解釋模式的嘗試。考慮到地理相對于歷史,是客觀而更為根本的存在,這一解釋對于理解中國古代歷史的長時段、整體性、結構性特征,具有十分明顯的意義。

依照南北位置的不同,又可將核心邊疆分為內外兩層,內山系輻射地帶可稱為“內核心邊疆”,外山系輻射地帶可稱為“外核心邊疆”。當中原王朝、北族政權分據內外核心邊疆之時,各自依靠經濟優勢與軍事優勢,大體形成長期對峙、均勢格局。在內、外核心邊疆之間不斷搖擺的長城,便是中原王朝維護核心邊疆最為長期的措施。

在較為保守的漢族士人看來,內山系是中原王朝的界山。“自大河以東,由石、隰、岢嵐、靜樂、寧武至雁門,歷紫荊、居庸,直抵山海關一帶界山,崇岡峻岅,固天所以限封疆而保障生民者也”[64]。“蓋中外之界限,本在寧武至山海關一帶界山”[65]。“于是臨邊一帶界山,自山海至居庸、紫荊、雁門、寧武,自岢嵐、保德、偏關,直抵黃河岸,自北南視,如千仞崇垣,拔地而起,固天所以限中外也”[66]。

但外核心邊疆由于具有在地理、經濟兩方面是彌補漠北草原牧業經濟不足、鋪設進入內核心邊疆之廣闊道路的過渡階梯,因此在核心邊疆中具有更為重要的地位。中原王朝若欲保持對蒙古草原的長期控制,只能充分控制外核心邊疆,將北方族群困于漠北草原,使其在經濟、軍事上都陷入困境,才能長保內核心邊疆乃至整個漢地的安全。中原王朝為了掌握戰略優勢,往往竭力控制外山系。“中古以來,類皆守于險外,以為重險之固”[67]。中原王朝強大之時,長城主線皆在外核心邊疆一線,是一種具有主動與進攻姿態的軍事設施。明朝在開國之初,致力于在漠南草原構建起龐大的軍事攻防體系,雖然伴隨國力逐漸衰弱,防線逐漸內徙,但在首都北京的正北,卻一直保留宣府鎮,作為軍事屏障。“紫荊、居庸之外,則有宣府一鎮,鎮城既設重兵,復設五路參將,大小城堡各設守備、操守、把總等官,原額旗軍一十二萬”[68]。

而北方族群也不斷向外核心邊疆滲透,以打破漠北草原的封閉困境,借助外核心邊疆的過渡階梯,東西往來尋找中原王朝防御薄弱之地,從而將核心邊疆演變成為自由出入、東西奔馳的“核心走廊”。一旦北方族群占據外核心邊疆,中原王朝在騎兵發展受阻情況下,野戰能力與機動性都隨之下降,從而喪失了在長期戰爭中的主動權,便逐漸在戰略態勢上處于被動地位,從而在內核心邊疆修筑長城,比如北宋堡寨、明代長城皆是如此,通過長期屯駐重兵、分地守御,以資應對。但這又與核心邊疆脆弱生態、經濟條件相沖突,最終導致財政危機與內部叛亂,北族政權從而趁勢入主、統一中國。可見,中國古代中原王朝與北方族群圍繞核心邊疆的爭奪,尤其集中于外核心邊疆,外核心邊疆是關系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北方族群戰略態勢的地理分水嶺。可見,核心邊疆實為關系中國古代漢人、北方族群興衰的根本之地。

二、中國古代“核心邊疆”的馬匹牧放與政權興衰

眾所周知,在冷兵器時代,騎兵占據著絕對的戰術優勢。西漢武帝時期,在完成封狼居胥的壯舉后,不復北上的原因之一,便是在長期漢匈戰爭中,馬匹大量減少。“初,漢兩將軍大出圍單于,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卒物故亦數萬,漢馬死者十余萬。匈奴雖病,遠去,而漢亦馬少,無以復往”[69]。“自大將軍圍單于之后,十四年而卒。竟不復擊匈奴者,以漢馬少,而方南誅兩越,東伐朝鮮,擊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70]。元狩四年(前119),衛青、霍去病“兩軍之出塞,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71]。

為培育騎兵,漢唐之間,中原王朝將“核心邊疆”作為牧馬重地。張良說服劉邦定都關中,便將該地接近內陸平原過渡地帶,適宜牧馬作為一項重要因素。“夫關中左殽關,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72]。唐司馬貞撰《史記索隱》注云:“崔浩云:‘苑馬牧外接胡地,馬生于胡,故云胡苑之利。’”唐張守節撰《史記正義》也注云:“《博物志》云‘北有胡苑之塞’。按:上郡、北地之北與胡接,可以牧養禽獸,又多致胡馬,故謂胡苑之利也”[73]。西漢時期,在關隴、河西走廊牧放馬匹。“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74]。“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時攘之,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隔絕南羌、匈奴。……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75]。景帝時期,匈奴曾攻入上郡取苑馬。“景帝中元六年三月,雨雪。其六月,匈奴入上郡取苑馬,吏卒戰死者二千余人”[76]。王莽禪漢,天下大亂,元遂指出天水士馬最強,建議隗囂以其為根據地,結合周邊地區,建立政權[77]。曹操指出關西軍隊之所以強悍,與騎兵比例較高有直接關系。“關西諸將,恃險與馬”[78]。北魏至隋唐時期,關隴地區、河西走廊也一直是牧馬重點地區[79]。

隋末天下紛爭中,唐兵之所以能夠最終取勝,與占據河東、關隴,從這一地區獲取大量馬匹,從而建立起強大的騎兵隊伍,具有密切關系[80]。唐宰相張說指出唐朝在關隴地區、河西走廊地區牧馬獲得了顯著成績[81]。唐宰相楊炎稱焉支山(燕支山)“維人氣雄,其畜多馬,虜得之以制陰國主天街,周以之興,秦以之霸,漢得之以斷右臂、卻南牧”[82]。唐朝正是憑借著廣闊的牧場,培育了大量優質戰馬,從而為征服內亞奠定了基礎。“秦漢以來,唐馬最盛”[83]。唐玄宗之所以能將唐朝國力推向極盛,與在這一地區大量牧馬有直接關系[84]。安祿山之所以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發動“安史之亂”,與他從這一地區選取了大量戰馬有密切關系。“安祿山以內外閑廄都使兼知樓煩監,陰選勝甲馬歸范陽,故其兵力傾天下”[85]。唐朝能夠平滅安史之亂,也與收復了這一地區,獲取大量戰馬,直接相關。“肅宗收兵至彭原,蒐平涼監牧,猶得馬數萬,軍以復振”[86]。而伴隨隴右地區被吐蕃占領,唐朝軍事力量大為受損,不再具有北上亞洲內陸的騎兵基礎。“及吐蕃陷隴右,苑牧馬皆沒焉”[87]。

與漢唐相比,北宋時期牧馬區域或者陷于契丹、西夏,或者并未被有效利用[88]。這是北宋武力不競的一個重要原因。金人也認為契丹得幽云十六州,占據牧馬之地,是遼、宋勢力升替的關鍵。王府掾梁襄稱:“燕都地處雄要,北倚山險,南壓區夏,若坐堂隍,俯視庭宇,本地所生,人馬勇勁,亡遼雖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幣。燕蓋京都之選首也”[89]。

與北宋相比,西夏占據了關隴地區、河西走廊這一傳統的牧馬區域,是其在契丹、北宋夾縫之間,長期生存下來的重要因素。北宋真宗咸平二年(999),秘書丞何亮指出靈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戰之地,一旦舍之以資戎狄,則戎狄之地廣且饒矣。以貪狼之心,據廣饒之地,以梗中國,此戎狄之患,未可量者一也”[90]。而咸平五年,這一地區被西夏所占據。清人吳廣成也指出甘州、涼州對于西夏十分重要[91]。不過在元人馬端臨看來,西夏雖然占據了這一傳統牧馬重地,但由于這一地區農業經濟大為退化[92],因此僅能促使西夏得以長期自存,而無法獲取進一步向外擴張的實力。“雖驍悍如元昊,所有土地過于五涼,然不過與諸蕃部落,雜處于旱海不毛之地,兵革之犀利,財貨之殷富,俱不能如曩時,是以北事遼,南事宋,僅足以自存”[93]。

蒙古帝國以騎兵征服亞歐大陸,養馬之地甚多,而元朝卻仍將核心邊疆作為養馬重地。至元二十六年(1289)七月,“丁亥,發至元鈔萬錠,市馬于燕南、山東、河南、太原、平陽、保定、河間、平灤”[94]。延祐七年(1320)七月,“癸未,括馬于大同、興和、冀寧三路,以頒衛士”[95]。延祐七年(1322)九月,“括興和馬以贍北部貧民”[96]。至治元年(1321)八月,“車駕駐蹕興和,左右以寒甚,請還京師,帝曰:‘兵以牛馬為重,民以稼穡為本。朕遲留,蓋欲馬得芻牧,民得刈獲,一舉兩得,何計乎寒’”[97]。致和元年(1328)十月,“以所括河北諸路馬,四百匹給四宿衛阿塔赤,二百匹給中宮阿他赤,余二千匹分牧于內郡”[98]。

明朝同樣將核心邊疆作為牧馬基地,在此馴養了大量戰馬,為北上蒙古高原與長城作戰,奠定了軍事基礎。洪武時期明朝有十萬可戰之馬[99]。與蒙古相比,雖然馬匹數量相等,但由于需要在漫長戰線上分散布防,便顯得不敷于用。洪武三十年(1397),朱元璋稱:“今不能熟慮胡人已有上馬者十萬,東則十萬東,西則十萬西,南則十萬南,威勢全備。若欲折沖鏖戰,甚是力全”[100]。“東西布列,各守信地,不下六千里,急難遽會。每處多者,不過一二萬耳”[101]。“京師、河南、山東三處,馬匹雖有,若欲赴戰,卒難便至。若事勢緊急,北平口外馬盡數不過二萬。若逢十萬之騎,雖自古名將,亦難于野戰”[102]。因此明軍雖在洪武前中期,在開國武將集團率領下,多次擊敗北元殘軍,但伴隨這一集團被誅戮殆盡,蒙古部落逐漸喘息過來,并再次形成較強的戰斗力,明軍在大漠與蒙古的對峙、拉鋸中,開始由于騎兵不足,而在野戰時處于下風。“此時胡人之馬足有十萬,不出則已,設若南行,乍觀馬勢甚大。若不機智多端,晝夜熟算,難以制伏”[103]。為增強騎兵力量,朱元璋將核心邊疆的廣闊區域,作為重點養馬區域。

洪武三十年正月十二日,千戶趙鼎赴京回還,該本年正月初三日,于右順門,欽奉圣旨:“圖本一本,到家與你王看,只依著我這圖本。自東勝以西至寧夏、河西、察罕腦兒,東勝以東至大同,又東至宣府,又東至開平,又東南至大寧,又東至遼東,又東至鴨綠江,北去不拘幾千里;南至各衛分守地方,以南自雁門關外,西抵黃河,渡河至察罕腦兒,又東至紫荊關,又東至居庸關北,又古北口北以東諸口外,以至山海衛外。除軍民農種田不許牧放,其荒閑平地及山場,腹內諸王、駙馬及極邊軍民,聽其牧放樵采。其在邊所封之王,晉、燕、代、谷、寧、遼,毋得占為己場,有妨軍民牧放樵采。其腹內諸王、駙馬,聽其往來東西牧放,自在行營,因而操練防胡。敢有稱說自己草場、山場者,其論非輕。今出此圖,吾子孫世世守之[104]。

將江淮馬場戰馬運送至這一區域,并仿照蒙古養馬的方式,順逐水草,遷移游牧。并對戰馬從小加以訓練,這樣培育出來的戰馬性情堅韌,能夠適應戰場艱苦的環境。朱元璋不僅對核心邊疆養馬之事十分關注,具體而微;而且十分注重騎兵建設,規定騎兵建制為一戰將統率一百騎兵,一將統五戰將,也就是說騎兵以五百為大的單位,一百為基層單位。洪武三十年(1397)四月二十八日,朱元璋諭晉王圣旨稱:“一,馬軍隊伍五百,一將帥領。五百各分五戰將,一將帥一百,聽總五百帥首號令,往來折沖,以摧賊陣”[105]。

在朱元璋的大力經營下,明初北部邊疆戰馬數量大幅增多,軍隊中騎兵的比重明顯上升。朱元璋也將會聚軍隊形象地稱作“會馬”。在朱元璋的北疆軍事規劃中,騎兵隊伍利用自身機動靈活的優勢,分散控制著蒙古可能南下的軍事道路[106]。雖然仍不能與大規模蒙古騎兵直接對抗,卻可以利用軍事策略,形成局部優勢,與之展開野戰[107]。若不能相抗,則依賴城堡,加以防御。“防胡之法,此時馬少,全仰步軍,必常附近城壘。倘有鏖戰,固守城池,保全軍士,以待援至。此上策也”[108]。

無論如何,洪武時期在核心邊疆培育戰馬,頗見功效。直到永樂時期,北疆諸王仍掌握數量不少的戰馬。“癸巳,肅王楧獻馬二千匹,賜楧綺羅紗絹二百六十匹,火二十人”[109]。甚至直到明末,肅府仍掌握不少牧場[110]。

建文時期,蒙古趁明朝因“靖難之役”而陷于內亂,無暇北上,重新團聚、壯大,并開始南下威逼明朝。朱棣即位后,嘗試北征,以解決蒙古的威脅。由于靖難之役使明朝損失了大量戰馬,為了解決馬匹問題,朱棣再次嘗試在核心邊疆牧放戰馬。永樂四年(1406)八月,朱棣圍繞采取何種養馬方式,命北疆將領加以討論。“丁酉,上以甘肅、寧夏、山西皆近邊,可畜馬,敕守將西寧侯宋晟、左都督何福、江陰侯吳高等相擇牧地,計議以聞”[111]。朱棣提出了兩種牧馬方式。“一欲略如朔漠牧養之法,擇水草之地,其外有險阻,只用數人守之而足,縱馬其中,順適其性。至冬寒草枯,則聚而飼之,一欲散與軍民牧養,設監牧統領之”[112]。商議的結果是從北疆地理條件出發,在不同地帶分別采用散養朔漠與軍民牧養之法。明朝遂于大同以北實行散養朔漠之法[113]。

具體范圍是在山西行都司管轄的河套東北直到大同以北之地。而在陜西、甘肅,鑒于其草原較多、農田較少,則專設苑馬寺,由軍隊負責牧養[114]。永樂六年(1408),甘肅牧馬范圍又復擴大[115]。永樂十四年(1416),明朝又將養馬地擴展至京師以東地區[116]。

仁宣以后,明朝轉而采取收縮邊疆政策,但為加強軍事防御,一直都注重在核心邊疆牧放戰馬。

三、“邊疆形態”與中國古代農牧國家的形成

中國古代不同政權在不同時代背景下,依托各自經濟方式,秉持自身意識觀念,形成不同的邊疆政策,從而直接形塑了各自的疆域格局。雖然不同政權邊疆開拓的方式有所不同,但無論哪一政權,若欲建立并長期維持龐大的疆域,皆需控制一直是中國古代地緣政治核心地帶的“核心邊疆”。

雖然核心邊疆一直處于漢人、北方族群爭奪夾縫之中,這一區域除了北方族群在固定占領太行山區域,對漢人形成長期壓制之勢時,比如魏晉、兩宋時期,北方族群建立所謂十六國、北朝與金朝、西夏政權外,其他時期并無政權形態的建立。但核心邊疆的農牧經濟形態,卻對于漢人農業政權與北方族群內陸政權,具有很大的彌補性,相應地,當一個政權固定占領核心邊疆時,不僅會促使自身政權性質的改變,即分別從單一農業、游牧政權,轉變成為復合性的農牧國家,而且為進一步的邊疆開拓提供前提、奠定基礎。由于這種政權性質轉變與疆域開拓源自于對農業政權、內陸政權來說都是邊疆的地區,故而這一現象可稱為“邊疆形態”。

比如唐末、五代之際,契丹不斷通過戰爭俘獲,或政治招徠的方式,聚攏了大量漢人,不僅借此開展農業經濟,與契丹本部游牧經濟共同構成二元經濟形態,而且仿照漢地制度,設置郡縣,以漢法管理漢人,形成與契丹“國制”并行的二元政治體制,“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117]。而在此基礎之上,契丹借鑒漢人政治觀念,推動了契丹政權從松散的部落聯盟狀態向中央集權政治體制的整體轉變。契丹最初由八個部落共同組成,首領由八個部落推舉產生[118]。族群事務由八部共同商議決定。“至其歲久,或其國有災疾而畜牧衰,則八部聚議,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為約本如此,不敢爭”[119]。但耶律阿保機被選為首領之后,接受歸附漢人的建議,開始改變八部議政制度,加強自身權力[120]。最終借助漢人勢力,誅殺其他部落首領,建立起個人統治。

可見,與拉鐵摩爾的“邊疆形態”概念所指為邊疆人群建立的統一王朝不同,這里的“邊疆形態”是從經濟角度,揭示核心邊疆對于南北政權性質變化的推動。正是漢人(華夏)與北族之間不斷互動形成的邊疆形態,逐漸催生了突破各自文明局限的規模較大的政權,推動中國歷史走向發展與高峰,而這些政權便是農牧國家。

農牧國家是漢人、北方族群在力量強大之時,突破各自典型區域與經濟方式,向核心邊疆滲透,從而建立的兼有農牧經濟,具有一定復合性特征的政權形態。由于這類政權規模較大,故稱之為“農牧國家”。農牧國家依照統治階級來源的不同,又可分為兩種,即漢人農牧國家與北族農牧國家。漢人農牧國家包括秦漢、隋唐、明朝,以南北平原農業經濟為主,在核心邊疆與亞洲內陸兼營牧業。而在都城選擇上,或者說其政治重心,呈現依托北方平原,兼顧核心邊疆的地緣特點。秦漢、隋唐都城在關中,依托八百里秦川,控制西北邊疆。明朝都城在北京,依托華北平原,控制東北邊疆。

北族農牧國家包括匈奴、北魏、突厥、吐蕃、遼朝、金朝、西夏、元朝、清朝,除清朝之外,皆以牧業為主,兼營農業,清朝則農牧并重。在都城選擇上,吐蕃地處青藏高原,文明脈絡自成一系,雖然由唐至宋,政權、疆域屢有變化,但政治重心也一直在藏傳佛教核心的拉薩,屬“西夷”一系,姑且不論。北方諸族中,匈奴、突厥起源于蒙古高原西部,經濟方式為純粹的游牧經濟,政權也以游牧行國為特征,勢力雖至核心邊疆,也曾管轄部分農業人口,但由于經濟方式、政治制度的影響,對直接統治核心邊疆缺乏興趣,更傾向于在北方族群,主要在漢人中,選擇政治代理人,實行間接統治[121]。故而,對于他們而言,核心邊疆主要是一種進攻平原地區的軍事跳板。這類農牧國家整合度較差,基本仍可視為游牧行國,只是“行”得更遠了一些而已。相應,上古時期即秦漢以前,中國歷史主脈絡是處于上升期的華夏及后來形成的漢人,不斷擴展,占據核心邊疆,并逐漸主宰東亞命運的歷史時期。

進入近世時期,中國歷史主脈絡轉變為由東胡系族群推動,最終漢人將其涵化,而形成的漢人、北族平等創造的歷史格局。東胡系族群由于起源于蒙古高原東部草原—森林交界地帶,經濟方式以牧業為主,兼營漁獵、農業,族群成分也包含游牧人、森林獵人、農民,故而在社會風俗、政治制度上,都呈現出內容更為豐富、包容性更強的特點,因此在進入核心邊疆后,往往有整合不同區域族群、涵化不同文明的政治取向。或者說,東胡系族群在利用核心邊疆,建立軍事優勢之后,進一步將其轉化為政治優勢,從而更為直接地、長期地控制核心邊疆,以之作為進入黃河流域,乃至統一中國的政治步驟。這類農牧國家整合度很強,以北魏開其端,北魏及其衍生政權東魏、西魏、北齊、北周雖在政權本位上是依托內陸亞洲,還是南方平原上搖擺不定,從而不斷發生動蕩,但作為這一脈絡最終成果的隋唐王朝,卻不僅統一中國,而且再次開創中華盛世。

安史之亂后,西胡系回鶻、突厥、沙陀,與唐朝的關系,仍保持間接方式,但崛起于西拉木倫河的契丹,則開始轉變間接統治方式,從石晉手中獲取幽云十六州,再次恢復了東胡系族群在北方地區的直接統治,并開啟了東胡系族群主宰中國歷史主脈絡的新時代。對此,北宋時人也有深切感觸,一方面從本方立場出發,對核心邊疆的地理屏障作用有充分認識。由于五代、北宋都城皆在黃河中下游,契丹也已越過燕山天險,勢力伸展至華北平原,因此居于其正北的河北地區,便成為抵御北方族群的戰略重心。北宋時人十分重視河北在當時南北對峙格局中的根本作用。仁宗時期,富弼稱:“河北一路為天下根本。燕、薊之北有松亭關、古北口、居庸關,此中原險要所恃,以隔絕匈奴者也”[122]。王沿也稱:“河北為天下根本”[123]。另一方面,北宋時人還從契丹、西夏立場出發,考察其崛起過程中對核心邊疆人群的借重。富弼又指出:

自契丹侵取燕、薊以北,拓跋自得靈、夏以西,其間所生豪英,皆為所用。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力,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是二敵所為,皆與中國等。而又勁兵驍將長于中國,中國所有,彼盡得之,彼之所長,中國不及。當以中國勁敵待之,庶幾可御,豈可以上古之夷狄待二敵也[124]?

契丹既借經略核心邊疆,由游牧政權發展至農牧國家,宋神宗甚至將之比于漢唐盛世。“二虜(契丹、西夏)之勢所以難制者,有城國,有行國,古之夷狄能行而已,今兼中國之所有矣。上比漢唐,最為強盛”[125]。

可見北宋君臣對于契丹、西夏的防范,已不限于軍事層面,而從政治制度、文明體系高度,認識到占據核心邊疆、統合農牧人群的新政權,從根本上對自身產生了強烈沖擊與威脅。近世時期北方政權的陸續崛起及其對漢人王朝的長期壓制,乃至取代,之所以被宋人視為亙古未有之變,實不僅在于其武力之強大,也在于引發了文明嬗變,動搖了人們對于華夷秩序的傳統認識[126]。

有鑒于此,明丘濬也認為契丹開啟了近世時期北方族群內進統治中原的歷史潮流。指出從西周至唐代,北方族群一直是將亞洲內陸作為大本營為根據地,對中原王朝的邊境地區發動進攻。“自周以來,北狄之寇,止及邊境而已。……他如匈奴、烏桓、鮮卑、蠕蠕、突厥、回紇、吐蕃,皆是夷狄居夷狄地,時或為邊境患耳”[127]。至于春秋時期進入內陸的吳、楚兩國,本為華夏群體所建之政權。“前此如春秋止吳、楚,是中國之人居邊夷地”[128]。而“五胡亂華”是本來居于中原王朝邊境地帶的北方族群進一步內壓,進入中原漢地。“晉世之五胡,乃夷狄之種居中國地”[129]。五代時期,契丹始開始進占中原漢地,吹響了近世時期北方族群南下中原漢地的歷史號角[130]。

而崛起于東北森林地帶的金朝,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統一黃河流域。金朝在政權本位界定上,雖然也具有維護女真本位的觀念,但為鞏固在華北地區的統治,實行幅度較大的漢化政策,在中原與內亞地緣政治的平衡上,政治重心愈來愈向中原移動,演變為一個中原色彩濃厚的政權,在“文治”成功的同時,卻重蹈北魏覆轍,喪失了對內陸亞洲的“武略”,從而再次被來自內陸亞洲的文明落后、但武力發達的蒙古所滅亡。

蒙古起源相對靠近蒙古高原中部,故而在經濟方式、社會風俗、政治制度上,與游牧行國有些類似,窩闊臺汗最初統治華北地區時,采取了非常野蠻的方式。但伴隨吸收華北契丹、女真等族群的政治觀念,統治方式開始借鑒漢人政治制度。而至繼承了蒙古東部財產的拖雷一系的忽必烈建立元朝,統治觀念從而更具包容性,傾向于維持政權在草原本位與漢地本位之間的平衡,建立了包括中原與四裔邊疆在內的廣闊疆域。而核心邊疆也被作為統治核心地區,成為控扼南北的地理重心[131]。

元末農民戰爭的爆發,如果置于中唐以來中國歷史的大趨勢中,實為南北對峙長期格局中激起的一朵浪花。安史之亂后,漢人政權依托南方經濟優勢,與依托軍事優勢的北族政權,形成長期的政治對立與南北分途。中晚唐與河北三鎮、北族政權的對峙,基本由沙陀建立的五代政權與南方九國的對峙,遼、金、元與兩宋的對峙,皆在這一歷史脈絡之中。雖然南北對立長期存在,但從長期趨勢來看,北方軍事優勢逐漸壓倒南方經濟優勢,伴隨北方族群不斷南壓,核心邊疆相應呈現“胡化”程度不斷加重的歷史趨勢,最終以元朝統一中國而告終。

那么,元末農民戰爭何以能夠逆反這一歷史潮流呢?這不僅因為14世紀后期蔓延于亞歐大陸的大災荒極大地摧毀了蒙元帝國的統治根基,而且還與蒙元帝國內部處于內訌,不僅是元朝內部各勢力之間的激烈火并,還包括元朝政權與西北諸王的沖突,無暇在平滅漢地叛亂上投注太多精力有關。明朝雖然很快擊敗元朝,但由于后者仍保持強大的實力,并與東來的西北諸王后裔與瓦剌勢力,共同對明朝構成了嚴重威脅,南北對峙之勢很快再次形成。在這一地緣背景下,朱元璋只得將軍隊主力分布于核心邊疆。朱棣進一步將都城遷移至北京,標志著明朝在地緣政治上,從延續五代、兩宋南方歷史脈絡,轉變為接續遼、金、元北方歷史脈絡,這才是永樂遷都的深層含義。但在內陸亞洲的持續壓力下,明朝在西北邊疆步步后退,最終仍然滅亡于長城邊緣的內外叛亂,顯示出這一時期中國歷史的主脈絡仍在于北方。繼明朝而起的清朝則建立了高度整合的統一王朝。

四、農牧內涵差異與中國古代的“局限國家”“統一王朝”

可見,中國古代歷史上的農牧國家,在國家疆域、農牧比重、文明整合等層面皆有不同,可以因此將其進一步細分為“統一王朝”與“局限國家”。統一王朝是指中國古代統一南北平原與亞洲內陸,農牧大體并重、南北基本平等、文明較多整合的政權類型,包括兩漢、唐朝、元朝與清朝,四者又有一定差別。而局限國家則是農牧國家向統一王朝發展中的不完善狀態,具體而言,便是指中國古代南北政權分別形成以南北平原、亞洲內陸為主體,向對方空間有所滲透,在此基礎上建立起農牧內涵各有偏重、南北各為核心或附屬、文明初步整合的政權類型。

漢人局限國家包括秦、隋、明三朝。漢人農牧國家秦、隋兩朝只是在農業地帶基礎之上,控制了核心邊疆,文明整合程度也有限。明朝疆域雖然更廣,長期控制了東北南部,明初還控制了漠南部分地帶,但對于東北北部,則僅實行羈縻統治。對于漠北則長期未能有效統治,僅在一定時期推行了藩屬制度。對于西域,則基本滿足于保持藩屬關系,可見明朝的北疆經略,只是在核心邊疆基礎上,控制了亞洲內陸部分地帶,因此與秦朝、隋朝一樣,皆非統一南北的統一王朝。

同樣,北族農牧國家匈奴、突厥、吐蕃、北魏、遼朝、金朝、西夏所控制地區雖有差異,但大體皆在亞洲內陸基礎之上,控制了核心邊疆,或進一步延伸至黃河流域而已,皆未統一南北,同樣也屬局限國家。

局限國家之所以未能進一步發展成為統一王朝,既與各自實力有關,比如吐蕃、西夏明顯不具備統一中國的實力;也與歷史環境有關,比如秦朝、隋朝都在統一中原之后,便致力于收復河套,進擊陰山,具有經營蒙古高原的政治雄心,但連年的統一戰爭,使其不僅財力匱乏,而且社會動蕩,很快便陷入內亂之中,對蒙古高原的短暫經營也相應付諸流水。與之相似,金朝統一黃河流域之后,由于內部原因,并未能順勢南下江淮流域,從而長期與南宋南北分治。

局限國家未能發展至統一王朝,與思想觀念也有密切關聯。對于環境及由此而衍生的文化,每個個人或人群都有一種依賴感,相應對新的環境與文化,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往往阻礙人群接受新的環境與文化,阻礙的力度與自身需求呈現反比關系,與環境、文化的差異呈現正比關系,或者說阻礙的程度最終決定于自身需求與環境、文化差異之間的較量。中國古代華夏政權,與后來的漢人政權,從自身具有優越性的農業經濟、農業文明出發,自然地發展出對周邊農牧經濟、游牧經濟,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農牧文明、游牧文明的蔑視態度,并逐漸將之上升為一種文化觀念與政治規則,成為中國古代華夏政權、漢人政權處理與周邊政權關系的基本準則與政治心理之一,這便是所謂的“華夷之辨”。

與漢人政權一樣,北族政權也從自身生態環境、族群文化出發,在政治上具有自身的本位立場。不僅如此,由于北方族群人口較少,因此對于統治漢人地區,缺乏安全感。雖然東胡系族群由于崛起于生態多樣之地,傾向于統治漢地,從而南下中原,甚至統一全國,從而建立了北朝、遼朝、金朝、元朝、清朝。但崛起于大漠腹地及其以西的游牧族群,卻對于農業經濟較為陌生,因此不僅對統治漢地缺乏興趣,而且也無這一政治能力,因此將視野一直局限于亞洲內陸。比如匈奴、十六國、突厥,認為自身不同于漢人[132],從而將政治重心一直定位于亞洲內陸,對于統治中原農業地帶,一直缺乏信心,也沒有興趣。西漢初年,冒頓單于圍困漢高祖劉邦于平城,劉邦遣人賄賂冒頓之妻閼氏,閼氏對冒頓稱:“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單于終非能居之。且漢主有神,單于察之”[133]。成為冒頓撤兵的因素之一。即使東胡系族群,對于是否直接統治漢地,還是滿足于接受漢人政權的財政供養,一直存有分歧。魏特夫筆下的“滲透王朝”北魏,在進入中原之后,雖然中央致力于全面“漢化”政策,但卻遭到構成政權基礎的鮮卑本族的反對,不僅喪失了統一中國之可能,甚至政權也旋即傾覆。而契丹在奪取幽云十六州之后,因遭遇軍事挫折,很快便將地緣重心復歸亞洲內陸,對于進一步統治中原地區,不再抱有興趣。清朝入關之初,圍繞長期定都漢地還是回到關外,也存在爭論。

而統一王朝則不僅在國家疆域、農牧比重上,相對于局限國家有重大推進,而且在文明整合上,即族群文化涵化方面,具有更大的突破,從而呈現出在地理、經濟與文化等方面的較大幅度與深度的擴展與整合。

西漢時期正是漢人初興之時,由于漢初經濟、軍事實力都不夠強大,從而在平城遭遇匈奴圍困。從建立政權的激情中冷靜下來之后,西漢開始對匈奴采取務實的政策,接受匈奴提出的“和親”政策,獲得了休養生息、不斷發展的外部環境。但“平城之圍”與“和親”之辱,使西漢政權產生強烈的種族仇恨心理。武帝鑒于國力已十分強大,對匈奴轉而采取強硬的戰爭方案。“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是歲,太初四年也”[134]。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居于河西走廊的渾邪王來降,西漢遂控制了河西走廊,甚至西域。“其明年,渾邪王率其民降漢,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其后二年,漢擊走單于于幕北”[135]。西漢將渾邪王安置于河南地,也就是今天的鄂爾多斯。“乃分處降者于邊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為屬國”[136]。匈奴遁走漠北之后,漠南遂空,漢武帝將其定位為直接控制之地,推廣農業經濟。“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是后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137]。漢武帝通過直接控制漠南草原,隔開了歸附的河南地匈奴與漠北匈奴。在西漢的軍事打擊下,匈奴甚至不敢南下漠北草原南部。

烏維單于立三年,漢已滅南越,遣故太仆(公孫)賀將萬五千騎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還,不見匈奴一人。漢又遣故從驃侯趙破奴萬余騎出令居數千里,至匈河水而還,亦不見匈奴一人[138]。

浮苴井在位于今蒙古國中部的杭愛山以北。匈河水即今蒙古國巴彥洪戈爾省的拜達里格河,位于杭愛山以南。

在這種開拓進取形勢下,武帝將長城一直修至漠南草原。“呴犁湖單于立,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里,遠者千余里,筑城鄣列亭至廬朐,而使游擊將軍韓說、長平侯衛伉屯其旁,使強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澤上”[139]。

宣帝時期,在西漢的軍事壓力下,南匈奴呼韓邪單于來降,西漢以諸侯之禮遇款待,按照呼韓邪的意愿[140],將其安置于漠南草原的光祿城。“單于居幕南,保光祿城”[141]。而北匈奴也在宣帝時期被驅逐西遷。“郅支單于遠遁,匈奴遂定”[142]。

西漢在一段時期內,不僅大體解決了匈奴問題,同樣大體解決了烏孫、羌人的威脅。武帝曾有將烏孫居于河西走廊,以之制約北匈奴之意。“今單于新困于漢,而故渾邪地空無人。變夷俗貪漢財物,今誠以此時而厚幣賂烏孫,招以益東,居故渾邪之地,與漢結昆弟,其勢宜聽,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143]。宣帝也將來降之羌人置為屬國。“置西河、北地屬國以處匈奴降者”[144]。“(神爵二年)夏五月,羌虜降服,斬其首惡大豪楊玉、酋非首。置金城屬國以處降羌”[145]。

在經營蒙古高原的同時,西漢還通過多次戰爭,在西域建立起漢朝權威。“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146]。仿照匈奴在西域設置僮仆都尉的方式,在西域設置西域都護,監臨各國之上,借助軍事力量,行使管控之責,實現了長期有效的管理。“都護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都護治烏壘城,去陽關二千七百三十八里,與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饒,于西域為中,故都護治焉”[147]。

而在東北邊疆,漢武帝征服朝鮮半島,設立四郡,加以分治。

東漢和帝時期,竇憲等人連續率軍取得對北匈奴的重大勝利,從而較為徹底地消除了匈奴的長期威脅。永元元年(89)六月,竇憲發動北征。“車騎將軍竇憲出雞鹿塞,度遼將軍鄧鴻出稒陽塞,南單于出滿夷谷”[148]。大破匈奴,在燕然山(今蒙古杭愛山)刻石紀功而還。“與北匈奴戰于稽落山,大破之,追至私渠比鞮海。竇憲遂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還。北單于遣弟右溫禺鞮王奉奏貢獻”[149]。接下來兩年,竇憲兩次派軍,繼續北征匈奴,皆獲得了勝利。永元二年(90)十月,“遣左谷蠡王師子出雞鹿塞,擊北匈奴于河云北,大破之”[150]。永元三年(91)二月,“大將軍竇憲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圍北單于于金微山,大破之,獲其母閼氏”[151]。

在東漢的軍事壓力下,北匈奴前來歸附,竇憲冊立北單于,并仿照管理南匈奴的制度形式,在漠北也設立領護,督臨其上。“明年,北單于為耿夔所破,遁走烏孫,塞北地空,余部不知所屬。憲日矜己功,欲結恩北虜,乃上立降者左鹿蠡王阿佟為北單于,置中郎將領護,如南單于故事”[152]。“(永元)四年春正月,北匈奴右谷蠡王於除鞬自立為單于,款塞乞降。遣大將軍左校尉耿夔授璽綬”[153]。單于后雖叛亂,但很快被漢軍誅殺。永元五年(93)九月,“匈奴單于於除鞬叛,遣中朗將任尚討滅之”[154]。北匈奴于是再次歸附。永元十六年(104)十一月,“北匈奴遣使稱臣貢獻”[155]。南匈奴單于叛逃后,也被誅殺。“南單于安國叛,骨都侯喜斬之”[156]。而其余部也被漢將率領烏桓、鮮卑等多族群軍隊擊破。永元八年(96),南匈奴一部叛亂,再次被漢軍擊破。“南匈奴右溫禺犢王叛,為寇。秋七月,行度遼將軍龐奮、越騎校尉馮柱追討之,斬右溫禺犢王”[157]。

在經略蒙古高原的同時,在西域地區,東漢也再次復設西域都護。“(永元三年)十二月,復置西域都護、騎都尉、戊己校尉官”[158]。并陸續征服西域多個政權。永元六年(94),“西域都護班超大破焉耆、尉犁,斬其王。自是西域降服,納質者五十余國”[159]。

在東北地區,東漢也恢復了管理機構。永元十六年(104),“十二月,復置遼東西部都尉官”[160]。在平定當地族群的叛亂中,也不斷獲得勝利。元興元年(105),“秋九月,遼東太守耿夔擊貊人,破之”[161]。

而這一時期羌人也陸續歸附。永元六年(94),“夏四月,蜀郡徼外羌率種人遣使內附”[162]。雖然仍有進攻東漢者,但漢軍都取得了戰爭的勝利。永元九年(97)閏八月,“燒當羌寇隴西,殺長吏,遣行征西將軍劉尚、越騎校尉趙世等討破之”[163]。迫使其陸續歸附。永元十年(98),“十二月,燒當羌豪迷唐等率種人詣闕貢獻”[164]。

在南方邊疆,東漢也陸續平定當地的族群叛亂。永元五年(93),“是歲,武陵郡兵破叛蠻,降之”[165]。永元十二年(100),“夏四月,日南象林蠻夷反,郡兵討破之”[166]。永元十四年(102),“夏四月,遣使者督荊州兵討巫蠻,破降之。”[167]

東漢遂在邊疆經略,尤其北疆經略方面取得了巨大成績。和帝在永元三年(91)所頒詔書,便由衷地表達了這一自豪。“北狄破滅,名王仍降,西域諸國,納質內附,豈非祖宗迪哲重光之鴻烈歟?”[168]對此,范曄也充分表達了肯定,并認為這一不可思議之成就已超越三代,只能將之歸結為四裔族群命定之數。“自中興以后,逮于永元,雖頗有弛張,而俱存不擾,是以齊民歲增,辟土世廣。偏師出塞,則漠北地空;都護西指,則通譯四萬。豈其道遠三代,術長前世?將服叛去來,自有數也?”[169]

相比于西漢,東漢邊疆經營的一個特征是更為注重利用邊疆族群之間的矛盾,“以夷制夷”,通過邊疆族群之間的勢力制衡,維護邊疆地區的穩定。光武帝不僅鑒于烏桓與匈奴之間的對立關系,“(建武)二十二年,匈奴國亂,烏桓乘弱擊破之,匈奴轉北徙數千里,漠南地空”[170],積極招撫烏桓,以牽制北匈奴,“帝乃以幣帛賂烏桓。二十五年,遼西烏桓大人赦旦等九百二十二人率眾向化,詣闕朝貢,獻奴婢牛馬及弓虎豹貂皮”[171],而且在南匈奴歸附之后,不僅以其抵御北匈奴,而且使其制約烏桓、鮮卑,從而在北方族群內部,形成不同勢力的互相制衡格局[172]。

章帝時期,鄧訓籠絡內附的小月氏部落,施以恩惠,得到了小月氏的擁護,從而得以借援小月氏之力,大破羌人[173]。仍在章帝時期,班超出使西域,利用西域諸國分裂割據之勢,統合部分向漢之國,攻打不附之國,“以夷狄攻夷狄”,“兵可不費中國而糧食自足”,從而穩定了西域局勢,擴大了東漢在西域的政治影響[174]。對于班超的貢獻,章帝頒詔加以表彰。“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仇”[175]。

和帝即位后,南匈奴請求與漢兵一起北伐北匈奴。“章和二年,鮮卑擊破北匈奴,而南單于乘此請兵北伐,因欲還歸舊庭”[176]。執金吾耿秉認為應順從其請,“以夷伐夷”。“今幸遭天授,北虜分爭,以夷伐夷,國家之利,宜可聽許”[177]。主政的竇太后傾向于耿秉的意見。“時竇太后臨朝,議欲從之”[178]。尚書鐘離意卻表達了反對意見,認為北方族群與漢人具有本質不同,不愿遵守禮義。“夫戎狄之隔遠中國,幽處北極,界以沙漠,簡賤禮義,無有上下,強者為雄,弱即屈服”[179]。西漢多次北征匈奴,卻得不償失。“自漢興以來,征伐數矣,其所克獲,曾不補害”[180]。相對于此,光武帝采取間接控制的方式,對北方族群實行羈縻統治,維持一種松散的政治關系,不僅帶來了長期的和平,而且保障了民眾的生存。“光武皇帝躬服金革之難,深昭天地之明,故因其來降,羈縻畜養,邊人得生,勞役休息,于茲四十余年矣。今鮮卑奉順,斬獲萬數,中國坐享大功,而百姓不知其勞,漢興功烈,于斯為盛”[181]。之所以能達到此點,源于在羈縻統治形式下,北方各族群之間維持了彼此制衡關系。“所以然者,夷虜相攻,無損漢兵者也。”而鮮卑便是東漢在北部邊疆構建的勢力制衡網絡的重要一環。“臣察鮮卑侵伐匈奴,正是利其抄掠,及歸功圣朝,實由貪得重賞”[182]。而南匈奴北遷則不僅會大破北方族群之間既有制衡態勢,而且會直接損害鮮卑的利益,將會導致鮮卑的反叛。“今若聽南虜還都北庭,則不得不禁制鮮卑。鮮卑外失暴掠之愿,內無功勞之賞,豺狼貪婪,必為邊患”[183]。因此不應與南匈奴一同北上,征伐北匈奴,而應維持北部邊疆既有格局。“今北虜西遁,請求和親,宜因其歸附,以為外捍,巍巍之業,無以過此。若引兵費賦,以順南虜,則坐失上略,去安即危矣。誠不可許”[184]。這一爭論最終由于南匈奴并未實施北遷,而擱置了下來。

東漢對邊疆族群的長期招撫與籠絡,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邊疆族群歸附,比如安帝末年,“胡降二十萬口”[185]。邊疆族群不僅加入到漢軍之中,比如東漢末年董卓率領的并州軍隊中,便有大量“胡兵”[186],而且開始對漢地社會風俗形成明顯影響。比如靈帝便深染胡俗。“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此服妖也”[187]。

不過與西漢相比,東漢的邊疆統治,缺乏長期的穩定性。比如匈奴、烏桓、鮮卑、夫余等北方族群不斷發動叛亂。而居于西部的羌人勢力分散,叛亂尤其頻繁發生,伴隨東漢王朝之始終,東漢為平滅羌亂,付出了巨大代價,對東漢一朝國運形成了極大影響。桓帝時期出現了一則民謠:“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188]。反映了涼州羌人不斷進入內陸,東漢為平滅叛亂,不斷征調軍隊,對西北民眾構成了極為沉重的壓力的事實。“元嘉中涼州諸羌一時俱反,南入蜀、漢,東抄三輔,延及并、冀,大為民害。命將出眾,每戰常負”[189]。“中國益發甲卒,麥多委棄,但有婦女獲刈之也。吏買馬,君具車者,言調發重及有秩者也。請為諸君鼓嚨胡者,不敢公言,私咽語”[190]。

雖然在與西北邊疆族群的長期戰爭中,東漢大體占據了戰略優勢,但在西北族群壓力之下,東漢仍然不斷將防線內徙。而對于西域,東漢也多次放棄,西域都護府置廢不常。“自建武至于延光,西域三絕三通”[191]。邊疆動蕩不安的局勢,成為永初五年(111)閏三月,安帝下罪己詔的原因之一。“災異蜂起,寇賊縱橫,夷狄猾夏,戎事不息,百姓匱乏,疲于征發”[192]。也是順帝建康元年(144)下罪己詔的原因之一。“隴西、漢陽、張掖、北地、武威、武都,自去年九月已來,地百八十震,山谷坼裂,壞敗城寺,殺害民庶。夷狄叛逆,賦役重數,內外怨曠,惟咎嘆息”[193]。

總之,整體而言,兩漢在不同時期,根據當時具體情況,采用和親、招撫、戰爭等多種方式,取得了巨大成功,有效控制了蒙古高原、西域與東北地區,彰顯了西漢初興之時的朝氣與銳氣。漢軍之軍威,也給當時的對手匈奴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有神話漢軍的現象[194]。對于兩漢邊疆開拓之功績,《后漢書》表達了充分的肯定,指出兩漢開拓出空前廣闊的疆域。“漢氏征伐戎狄,有事邊遠,蓋亦與王業而終始矣。至于傾沒疆垂,喪師敗將者,不出時歲,卒能開四夷之境,款殊俗之附。若乃文約之所沾漸,風聲之所周流,幾將日所出入處也”[195]。雖然有不斷叛亂現象之發生,但整體而言,兩漢一直維持了對廣闊疆域的長期統治。“雖服叛難常,威澤時曠,及其化行,則緩耳雕腳之倫,獸居鳥語之類,莫不舉種盡落,回面而請吏,陵海越障,累譯以內屬焉。故其錄名中郎、校尉之署,編數都護、部守之曹,動以數百萬計”[196]。只有羌人對東漢構成了較大威脅,其他都未對兩漢政權形成明顯影響。“蠻夷雖附阻巖谷,而類有土居,連涉荊、交之區,布護巴、庸之外,不可量極。然其兇勇狡算,薄于羌狄,故陵暴之害,不能深也”[197]。在這之中,西南邊疆族群勢力尤為弱小,成為長期順從兩漢統治的族群勢力。“西南之徼,尤為劣焉。故關守永昌,肇自遠離,啟土立人,至今成都焉”[198]。四裔邊疆物產與文化也不斷被進貢至朝廷,極大地加強了內陸與邊疆之間的溝通與交流。“若乃藏山隱海之靈物,沉沙棲陸之瑋寶,莫不呈表怪麗,雕被宮幄焉。又其賨幏火毳、馴禽封獸之賦,軨積于內府;夷歌巴舞、殊音異節之技,列倡于外門。豈柔服之道,必足于斯?然亦云致遠者矣”[199]。

但另一方面,兩漢既無統治邊疆腹地的歷史經驗可以借鑒,從自身農業經濟立場出發,在華夷之辨觀念的影響下,對于固定統治邊疆腹地,設計相關制度,有所不足與欠缺,而是基本采取設置藩屬國的間接統治方式,將來降族群如匈奴、烏孫、羌人,在保持其原有部落制度的基礎上,安置于近邊,使其彼此牽制。在驅逐匈奴之后,并未長期駐扎軍隊,固定統治蒙古高原,對于西域諸政權,也在相對尊重其政治獨立的基礎上,設置管控于上的軍事機構。這種流于表面、欠缺深層次滲透的做法,使兩漢政權對北部邊疆的管理較為松散,容易在時局變動的情況下,喪失控制權,遭受邊疆族群的反噬。比如呼韓邪單于歸附后數年,便有北歸漠北草原之意,漢將為綏靖起見,與之改而采取平等的結盟政策。西漢遣軍誅殺北匈奴郅支后,呼韓邪單于始再次歸附。雖然匈奴此后長期與西漢保持良好關系,但實際上仍保持著獨立的政治體的角色,不僅仍與西漢維持舊有疆界,而且不斷招徠、威臨已經歸附西漢的北方族群。王莽禪漢之后,中原與匈奴在力量對比上發生了很大變化,匈奴再次發動戰爭,并認為在與東漢的新型關系中,自身應處于優勢地位。再如東漢的邊疆經略鼎盛局面并未長期延續下去,邊疆地區很快便再次陷入不斷的動蕩,成為東漢滅亡的因素之一。東漢雖然多次借助鮮卑,平滅邊疆地區其他族群的叛亂,但對于鮮卑卻無法實現有效控制,不斷遭受其反向侵蝕。

無論如何,兩漢在固定統治邊疆腹地、整合邊疆族群方面所存在的制度欠缺,埋下了邊疆不時叛亂,甚至導致東漢滅亡的巨大隱患。東漢政權瓦解后,北方族群不斷內壓,從而趁西晉內亂之機,進入中原內陸,開啟了“五胡亂華”的局面。范曄著《后漢書》,基于“五胡亂華”以來北方族群不斷南下統治漢地的時代背景,對兩漢內徙邊疆族群的政策進行了嚴厲批評,指出遠古圣王鑒于四裔族群與華夏具有本質不同,難于運用華夏制度加以統治,從而在地理上保持距離,維持松散的政治聯系。“嗚呼!昔先王疆理九土,判別畿荒,知夷貊殊性,難以道御,故斥遠諸華,薄其貢職,唯與辭要而已。”[200]與之不同,兩漢卻將之遷于內陸。“若二漢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則?先零侵境,趙充國遷之內陸;煎當作寇,馬文淵徙之三輔。貪其暫安之勢,信其馴服之情,計日用之權宜,忘經世之遠略。”[201]從而留下了巨大的隱患。“豈夫識微者之為乎?故微子垂泣于象箸,辛有浩嘆于伊川也”[202]。范曄尤其指出東漢在處理匈奴問題上,存在嚴重失策。在范曄看來,東漢初年,光武帝利用南、北匈奴之矛盾,維持南匈奴與北匈奴制衡之勢,最為完善。“于是匈奴分破,始有南北二庭焉。仇釁既深,互伺便隙,控弦抗戈,覘望風塵,云屯鳥散,更相馳突,至于陷潰創傷者,靡歲或寧,而漢之塞地晏然矣”[203]。竇憲北征改變了這一制衡格局,將北匈奴驅逐出漠北草原。

后亦頗為出師,并兵窮討,命竇憲、耿夔之徒,前后并進,皆用果譎,設奇數,異道同會,究掩其窟穴,躡北追奔三千余里,遂破龍祠,焚罽幕,阬十角,梏閼氏,銘功封石,倡呼而還。單于震懾屏氣,蒙氈遁走于烏孫之地,而漠北空矣[204]。

范曄認為如果這一時期,東漢能夠將南匈奴北遷漠北故地,便可消除其對東漢邊境的潛在威脅。“若因其時勢,及其虛曠,還南虜于陰山,歸西河干內陸,上申光武權宜之略,下防戎羯亂華之變,使耿國之算不謬于當世,袁安之議見從于后王,平易正直,若此其弘也”[205]。但竇憲卻采取了在漠南、漠北并立都護的方式,仍然將南匈奴留于近邊地帶。“而竇憲矜三捷之效,忽經世之規,狼戾不端,專行威惠。遂復更立北虜,反其故庭,并恩兩護,以私己福,棄蔑天公,坐樹大鯁。永言前載,何恨憤之深乎!”[206]從而為西晉時期,南匈奴掀起“五胡亂華”潮流,埋下了巨大隱患。“自后經綸失方,畔服不一,其為疢毒,胡可單言!降及后世,玩為常俗,終于吞噬神鄉,丘墟帝宅。嗚呼!千里之差,興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矣”[207]。

與兩漢不同,唐朝是胡化漢人所建立之統一王朝,因此一方面大體突破了漢人對待南北平原與亞洲內陸上所持的華夷之辨觀念,唐太宗便總結了唐朝在族群觀念方面,與前代中原王朝的不同,提出了“華夷一家”的觀念。“自古帝王雖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過之”,認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208]是肇建一統的重要原因。相對于兩漢,唐朝在邊疆地區的統治既靈活又手段多樣。

為加強對邊疆腹地的統治,唐朝推行都護府制度,盡力實行直接統治[209]。唐朝在北上蒙古高原后,不僅在漠南設置單于都護府,而且首次在漠北設置燕然都護府,實現了中原王朝對漠北的首次直接管轄。鑒于唐朝的巨大權威,于是突厥、鐵勒各部尊稱唐太宗為“天可汗”[210]。貞觀四年,“四夷君長詣闕請上為天可汗,上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稱萬歲。是后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211]。唐朝在西進西域后,最初實行羈縻政策,設置金山都護府、昆陵都護府,以西突厥貴族充任都護。但伴隨對這一地區的統治逐漸加強,不再以突厥“子弟依舊為國”[212],改羈縻為直轄,不僅將部分西域國家改為軍鎮,形成安西四鎮,而且廣置都督府、設置州縣,并且設置北庭都護府、安西都護府,由唐朝流官充任都護,分統天山南北。后來都護府制度進一步與節度使制度相結合,從而形成北庭節度使、安西節度使。二節度使“在東御東突厥,西抗大食、突騎施,南慰吐蕃,以及慰撫伊、西、庭三州和西域三十六番的過程中,均發揮了巨大的歷史作用[213]。唐太宗在頒布給高昌的詔書中,表明了唐朝積極在西域推行中原制度的政治立場:

高昌之地,雖居塞表,編戶之甿,咸出中國。自因隔絕,多歷年所。朕往歲出師,應時剋定,所以置立州縣,同之諸夏。而彼土黎庶,具識朕心,并變夷俗,服習王化。家慕禮讓之風,人事農桑之業[214]。

王世麗對比了漢、唐都護府制度的不同,指出與兩漢西域都護府基本保持了游牧部落的舊制不同,唐代都護府、都督府通過加強人事管理、體制內陸化、部落間相互制衡,加強了對游牧民族的直接控制[215]。正是這種積極控制的政策,使唐朝在西北邊疆獲得了巨大成功。

在對邊疆加強政治統治的同時,唐太宗也利用柔性方式,通過“和親”與賜姓加強與北方族群的感情聯系,頒賜漢文典籍以教化周邊族群[216]。與西漢前期以“和親”為恥辱不同,唐朝由于政權源自北朝胡系,皇室本身也具有胡族血統,對于延續內亞慣例,與北方族群實行政治聯姻,不僅未有恥辱之感,而且對其加強與北方族群政治聯盟的作用,有很高的期待與評價。貞觀十六年(642),唐太宗指出應對北方族群有兩種策略,一種是戰爭方式。“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滌除兇丑,百年無事,此一策也”[217]。另一種是和親方式。“若遂其來請,與之為婚媾,朕為蒼生父母,茍可利之,豈惜一女!”[218]指出和親方式有利于控制北方族群的領導權,更有助于維持北部邊疆的長期和平。“北狄風俗,多由內政,亦既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219]。司空房玄齡也認同和親政策。“遭隋室大亂之后,戶口太半未復,兵兇戰危,圣人所慎,和親之策,實天下幸甚”[220]。唐朝由此加入北中國各政權之間的聯姻網絡。唐朝與吐蕃結成長期姻親關系,歷代諸帝對這一政策進行了高度肯定。唐玄宗稱:“爰自昔年,慕我朝化,申以婚姻之好,結為甥舅之國。歲時往復,信使相望。繒繡以益其饒,衣冠以增其寵”[221]。與兩漢多以宗室之女甚至宮女冒充公主,出嫁邊疆不同,唐朝多有主動將公主出嫁外藩者,比如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吐蕃由此與唐朝形成了比較密切的政治聯系。開元年間,吐蕃上表便以外甥自居。“西頭張元表將兵打外甥百姓,又李知古亦將兵打外甥百姓,既緣如此,違誓失信,所以吐蕃遂發兵馬”[222]。

唐朝對待來降的周邊族群,一方面延續北朝的歷史傳統,堅持一體委任的信任立場;另一方面,借鑒兩漢羈縻之策過于寬松,埋下“五胡亂華”隱患的歷史教訓,采取將其化整為零,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從而將其整合進入帝國主流體系之中。滅亡東突厥之后,唐朝圍繞如何安置突厥降戶,在朝堂進行了政治辯論。“突厥既亡,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陀,或西奔西域,其降唐者尚十萬口,詔群臣議區處之宜”[223]。當時的主流意見是將其內徙至中原地區。“朝士多言:‘北狄自古為中國患,今幸而破亡,宜悉徙之河南兗、豫之間,分其種落,散居州縣,教之耕織,可以化胡虜為農民,永空塞北之地’”[224]。溫彥博反對這一主張,認為應仿照兩漢制度,將東突厥安置于近邊地帶。“徙于兗、豫之間,則乖違物性,非所以存養之也。請準漢建武故事,置降匈奴于塞下,全其部落,順其土俗,以實空虛之地,使為中國捍蔽,策之善者也”[225]。與這一觀點相似,中書侍郎顏師古的意見則是將其分而治之,安置于河北地區。“突厥、鐵勒皆上古所不能臣,陛下既得而臣之,請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長,領其部落,則永無患矣”[226]。禮部侍郎李百藥也支持這一觀點,指出突厥本來內部便分為多部。“突厥雖云一國,然其種類區分,各有酋帥”[227]。唐朝應沿襲這一格局,加以分化,使其無法抗衡唐朝。“今宜因其離散,各即本部署為君長,不相臣屬,縱欲存立阿史那氏,唯可使存其本族而已。國分則弱而易制,勢敵則難相吞滅,各自保全,必不能抗衡中國”[228]。并提出在分化突厥各部的基礎上,在其上進一步設置節度使,加以監臨。“仍請于定襄置都護府,為其節度,此安邊之長策也”[229]。

魏徵卻從“華夷之辨種族論”立場出發,指出突厥作為北方族群,與漢人具有本質不同,如果安置于近邊地區,最終會發動叛亂,形成心腹之患。“夫戎狄人面獸心,弱則請服,強則叛亂,固其常性。今降者眾近十萬,數年之后,蕃息倍多,必為腹心之疾,不可悔也”[230]。就如同西晉安置北方族群于近邊地帶,最終釀成“五胡亂華”局面一樣。“晉初諸胡與民雜居中國,郭欽、江統,皆勸武帝驅出塞外以絕亂階,武帝不從。后二十余年,伊、洛之間,遂為氈裘之域,此前事之明鑒也!”[231]因此反對將突厥降眾安置于近邊地區。“突厥世為寇盜,百姓之仇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盡殺,宜縱之使還故土,不可留之中國”[232]。夏州都督竇靜也從華夷之辨種族論立場出發,認為若將其安置于近邊地帶,最終會對唐朝形成嚴重威脅。“戎狄之性,有如禽獸,不可以刑法威,不可以仁義教,況彼首丘之情,未易忘也。置之中國,有損無益,恐一旦變生,犯我王略”[233]。建議仍命東突厥駐牧于原地,利用和親政策加以籠絡,在分化突厥各部的基礎上,建立松散的宗藩關系。“莫若因其破亡之余,施以望外之恩,假之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制,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234]。

溫彥博從唐朝“華夷一家”的族群觀念出發,“王者之于萬物,天覆地載,靡有所遺”[235],援引儒家經典論據,反駁了魏徵的觀點。“今突厥窮來歸我,奈何棄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無類。’若救其死亡,授以生業,教之禮義,數年之后,悉為吾民。選其酋長,使入宿衛,畏威懷德,何后患之有!”[236]

唐太宗參照各種觀點,最終采取了溫彥博的意見,在北部邊疆的廣闊地帶,新設四處都督府,以分置東突厥降眾;而在東突厥原來駐牧之地,分置六州,加以直接控制。“用彥博策,處突厥降眾,東自幽州,西至靈州;分突利故所統之地,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統其眾”。

通過充分借重邊疆族群、積極控制邊疆腹地,唐朝借此不僅得以在邊疆戰事中取得長期成功,而且長期控制了亞洲內陸,拓展出與農業邊疆面積相侔的牧業邊疆。但另一方面,唐朝仍在一定程度上受“華夷之辨”熏染,并在中唐以后逐漸呈現“南朝化”,即受南方漢人文化影響的特點[237],因此唐朝大體是偏向于漢人主體的統一王朝。這一政權性質使其在獲益漢人文明,因而國祚綿長的同時,卻由于漢人軍隊戰斗力逐漸退化,只能更多地將北疆軍權委任于胡族將領,最終釀成“安史之亂”,政權也由此呈現中衰之勢,在中晚唐時期,其實已喪失對長城沿線的控制。

與唐朝相反,元朝統一中國后,雖部分接受了漢人政治制度,但仍堅持強烈的“蒙古本位”立場。在政權體系中,蒙古以及被其更早征服的西域回回居于漢人之上,形成“內北國外中國、內北人而外南人”的格局[238],體現出蒙元王朝一直實行族群分等,是以北族為主體的統一王朝。在政權體系中,元朝對于漢人一直保持警惕心理。“以至深閉固拒,曲為防護。自以為得親疏之道。是以王澤之施,少及于南;滲漉之恩,悉歸于北”[239]。元朝在居官、宿衛、執兵器、詞訟等事務上,對包括漢人、南人在內的廣大漢人全面防范與壓制。對于漢人一直保持警惕心理,元末丞相伯顏鑒于漢地叛亂,甚至有“請殺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的提議[240]。

這種政權性質一方面使蒙元獲益于內亞因素,獲得邊疆治理空前成功[241],另一方面卻使其卻很快亡于漢地叛亂。在長期的族群沖突背景下,主要流行于知識階層之間的“華夷之辨”,在元代開始在廣大漢地彌漫開來。元末漢人遂有元朝、中國有別之意識。處于社會底層之普通民眾,便將生活痛苦轉移至族群仇恨之上。“貧極江南、富稱塞北”輿論之流行,便反映了漢人對北人,尤其蒙人之種族仇視。《元典章》記載了至元年間回回人對漢人謀反的指控,可以作為一種反映。“漢兒皇帝出世也,趙官家來也,漢兒人一個也不殺,則殺達達、回回,殺底一個沒”[242]。重建漢人王朝是元末漢人的普遍理想,元末一首民謠稱“依舊中華福地,古月一陣還家”[243]。“古月”是“胡”字分拆,實反映了這一時代氛圍。而明初政權統治群體,在元代屬于南人,在元代社會地位最為低下,相應秉持“華夷之辨”觀念。

華夷之辨一方面成為鼓動元末漢人叛亂的政治觀念,另一方面也成為繼元朝而起的明朝進一步開拓進取的思想負擔。明初一掃中唐以來漢人積弱不振之局面,武力昂揚,宋濂在北伐檄文中提出“驅逐胡虜、恢復中華”政治口號,并認為“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擾擾”,明軍北上滅元是“雪中國之恥”[244]的舉動,顯然延續了兩宋華夷之辨種族論立場,反映了兩宋以來漢人被異民族長期壓制的恥辱心理,洪武時期明軍屢次北征,發動以“永清沙漠”為主旨的戰役,可視作中唐以來漢人在邊疆長期被動之后的深入反撲。徐達所上《平沙漠表》,便含有收回五代以來漢人故地的意味。“齊魯十二之山河兼旬俱下,幽薊百年之腥穢一旦廓清,既驅氈毳之群,遂復衣冠之治”[245]。

開國之后,朱元璋多次通過多種形式,表達了華夷之辨觀念,不僅對廷臣稱:“元本胡人,起自沙漠,一旦據有中國,混一海內”[246]。而且在祭李思齊文中稱:“未幾,胡君遁去,中原土地,復我漢人,朕遂為生民主。”[247]更多次運用詔書的形式,在國內外公開表達華夷之辨觀念。在國內所頒詔書如:洪武二年(1369)正月頒詔,“重念中國,本我華夏之君所主,豈期胡人入據,已及百年!”[248]洪武七年(1474),諭大理詔曰:“朕自洪武元年戊申秋八月,群雄盡平,復我漢人故國,統一中夏。”[249]洪武九年(1476)正月頒詔,“曩因元主華夏,民無的主,已經百年矣。朕自丁未年復我中土,繼我圣人之位,建都炎方,于今九年矣”[250]。詔諭云南蒙古也稱:“朕起布衣,挺身奮臂,開基江左,命將四征不庭,其間西平漢主陳友諒,東縛吳王張士誠,南平閩粵,北清幽燕,奠安華夏,復我中國之舊疆。”[251]洪武元年(1368)四月,敕諭前元國子監祭酒孔克堅也稱:“胡元入主中國,蔑棄禮義,彝倫攸斁,天實厭之,以喪其師。朕率中土之士,奉天逐胡,以安中夏,以復先王之舊”[252]。洪武二年(1369)再諭孔克堅,更表達了這一意思。“自胡元入主中國,夷狄腥膻,污染華夏,學校廢弛,人紀蕩然。加兵亂以來,人習斗爭,鮮知義禮。今朕統一天下,復我中國先王之治,宜大振化風,以興治教”[253]。對外所頒詔書如:頒高麗詔稱:“自有宋失馭,天絕其祀。元非我類,入主中國百有余年,天厭其昏淫,亦用殞絕其命。……北逐胡君,肅清華夏,復我中國之舊疆”[254]。頒日本詔稱:“曩宋失馭,中土受殃,金元入主,二百余年,移風易俗,華夏腥膻,凡志君子,孰不興忿!”[255]頒占城詔稱:“曩者我中國為胡人竊據百年,遂使夷狄布滿四方,廢我中國之彝倫。朕既已發兵討之,遂二十年,芟夷既平,朕主中國,天下用安,恐番夷未知,故遣使以報諸國”[256]。頒其他國家詔書,也多此類語。

朱元璋不僅在政治輿論上倡導華夷之辨,而且在族群管理上,也呈現出“以夏變夷”的政治舉措。洪武元年(1368)二月,明朝剛建國,便頒布“禁胡服、胡語、胡姓”[257]政策,給留于明境內的蒙古、色目人帶來了很大的壓力,這通過一些留于明境的蒙古、色目人打算更改姓氏便可以看得出來[258]。而在制度建設上,朱元璋也提出了恢復漢人舊制的口號。“朕膺天命,君主華夷,當即位之初,會集群臣,立綱陳紀,法體漢、唐,略加增減,亦參以宋朝之典”[259]。在具體實行方面,也確實進行了許多的實踐,比如以相當大的精力重新考訂唐、宋禮法,并且恢復華夏冠服。“命制四方平定巾式,頒行天下。初,上既即位,更定制度,凡官民男女衣冠服飾,悉復中國之制”[260]。

詔考歷代服色所尚。禮部言:“歷代異尚,夏尚黑,商尚白,周尚赤,秦尚黑,漢尚赤,唐服飾尚黃,旗幟尚赤,宋亦尚赤。今國家承元之后,取法周、漢、唐、宋以為治,服色所尚,于赤為宜。”上從之[261]。

因此,雖然朱元璋出于安定境內非漢人族群、招撫邊疆族群之目的,多次宣揚“華夷一家”“海內一家”,但從政權主體內涵與基本立場而言,無疑以華夷之辨作為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這也是明朝政權合法性的根本所在。故而,盡管明初的族群沖突由于當時許多士人感念元朝的緣故,未能較多地以文字的形式出現,但這種意識卻是實際存在的。部分漢人士人盡管可以私下感念元朝,但在公開場合卻仍然需要標榜華夷之辨的事實,更折射出當時華夷之辨是官方與社會輿論的主導論調。

但另一方面,中唐以來北方族群對于漢人的長期壓制與不斷內壓的歷史潮流,甚至南下黃河流域、統一全國,不僅使廣大漢人長期抱持對于北方族群的恐懼心理,對于統治長期“胡化”的邊疆地區,尤其邊疆腹地,存在著一定的心理隔膜。尤其明朝崛起于南方,構成政權的統治群體對于北方邊疆尤其隔膜。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明初在開拓邊疆時,甚至有鑒于邊疆地區不同于內陸的社會風貌,而將之放棄者。“大都督馮勝先于洪武二年四月克河州,以化外之地,不可守,將城樓庫房屋盡行焚燒殆盡,拘虜南歸。自洮河至積石關,三百余里,骸骨遍野,人煙一空”[262]。

總之,明初漢人不僅抱持對于北方族群的恐懼心理、對于“胡化”邊疆的隔膜心理,而且在族群觀念上秉持“華夷之辨”,這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與制約了明初的邊疆開拓與邊疆治理。在邊疆開拓上,明初并未有收復西域的觀念。在邊疆治理上,明初尤其呈現出因循被動的特征,在大體控制了蒙古高原之后,對于如何在政治上實現對蒙古草原的長期統治,并無明確的策略與制度,仍然延續了羈縻制度,從而呈現了相當的“被動性”,諸多政策與制度的出臺,都是在一定環境下“被動”而為,缺乏全面、長期、徹底解決問題的魄力與動力,從而伴隨誅戮開國武將集團殆盡,停止對于蒙古高原大規模用兵之后,很快便失去了對蒙古高原的控制。而在東北北部,明朝也一直停留于羈縻統治。而對于西域地區,明朝也一直滿足于維持藩屬關系。

在整合邊疆族群方面,明初由于直接面對蒙元帝國多族群共存的既有格局,對于前來歸附的蒙古部落,尚秉持積極的接納立場。洪武前期,朱元璋曾對融合“降胡”頗有自信,采取在邊疆地區就近安置的政策。洪武三年(1370),中書省提出將歸附之蒙古部落,安置于內陸,以防止其發動叛亂。“西北諸虜歸附者,不宜處邊。蓋夷狄之情無常,方其勢窮力屈,不得已而來歸。及其安養閑暇,不無觀望于其間。恐一旦反側,邊鎮不能制也。宜遷之內陸,庶無后患”[263]。朱元璋卻決定將其安置于近邊地區。“凡治胡虜,當順其性。胡人所居,習于苦寒,今遷之內陸,必驅而南去寒涼而即炎熱,失其本性,反易為亂。不若順而撫之,使其歸就邊地,擇水草孳牧。彼得遂其生,自然安矣”[264]。洪武十一年(1378)二月,“己未,涼州衛奏所獲故元官二十五人,甘肅降人一千九百六十口”[265]。朱元璋將其就近安置于平涼。“上曰:‘人性皆可與為善。用夏變夷,古之道也。今所獲故元官并降人,宜內徙,使之服我中國圣人之教,漸摩禮義,以革其故俗。’于是,徙其眾于平涼府,給糧贍之”[266]。

但洪武后期,納哈出歸降明朝后,朱元璋最初雖有就地安置,與漢軍混編的打算。“其本管將士,省令各照原地方居住,順水草以便牧放,擇膏腴之地以便屯種。如北平、潮河川、大寧、全寧、口南口北舊居之人,立成衛分,與漢軍雜處。若沈陽、崖頭、閭山愿居者亦許,與遼東軍參住,從便耕牧,務令人心安樂,不致失所”[267]。但最終卻是將其中一小部分安置于大寧(今內蒙古赤峰寧城縣),洪武二十年(1387)八月,“朕初命遼陽、海州、蓋州、復州、金州、崖頭,大寧舊省口內之人,各照原所居住。不意文書到遲,總兵官將爾等行程迂遠。若已入遷民鎮,可留彼暫住,若未入口,到瑞州閭山左右”[268]。大部分卻內徙于山東。洪武二十一年(1388)正月,“己卯,命曹國公李景隆、定遠侯王弼、鶴慶侯張翼往中都留守司及徐邳等衛,調官軍防護漠北新附韃軍南來。又命永平侯謝成往魯府率護衛士馬,以所送韃軍分隸濟南、濟寧等衛,與軍伍錯居”[269]。當年二月,進一步命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府,將所轄遼東都司等軍隊中的“降胡”,全部清出,徙于內陸。“丁卯,命中軍、左軍二都督府移文所屬都司,凡歸附韃靼官軍皆令入居內陸,仍隸各衛所編伍,每丁男月給米一石”[270]。

而北部邊疆其他都司雖仍在軍隊中保留“降胡”,但卻對之頗多限制與防范。在給三子晉王的密旨中,朱元璋多次要求其防范軍隊中的“胡人”。“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初一日奉天殿早朝,欽奉圣旨:達軍入伍一萬,須要許多漢軍入伍。”[271]“(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初三日)一件,達軍入伍,換出漢軍來,也立成隊伍”[272]。“(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初四日早朝于奉天殿,欽奉圣旨:……一,各都司、衛所有安插達軍,務要撫恤停當,關防鎮[縝]密,不許與漢軍一體差撥,生事撓擾。其漢軍衣甲,須要常川齊整”[273]。“洪武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承奉劉二哥、內使黃十三欽赍圣旨,記事二件……一件,隊伍內胡人,用心堤備。外用牢籠,內必多機以備。洪武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274]。鑒于“降胡”有降而復叛者,開始更多地將歸附蒙古人內徙于京師與腹地。洪武二十六年(1393)二月,“人有告燕山中護衛指揮使阿魯帖木兒、留守中衛指揮使乃兒不花有逆謀。上曰:‘二人之來歸也,朕知其才可用,故任之不疑。今反側乃爾!何胡人之心不誠如是乎?’命軍中察實以聞”[275]。

永樂時期,出身于邊疆地帶、多次征伐大漠的明成祖朱棣,對北方族群持更為積極與開放的政策,大量安置“降胡”于邊疆地帶。但仁宣之后,由于邊疆政策轉向收縮與防御,明朝開始更多地將“降胡”內徙于京師。“土木之變”后,鑒于“降胡”有響應瓦剌的傾向,遂將其內徙于南方邊疆。

永樂間,降虜多安置河間、東昌等處,生養蕃息,驕悍不馴。方也先入寇時,皆將乘機騷動,幾至變亂。至是發兵征湖貴及廣東西諸處寇盜,于肅愍奏,遣其有名號者,厚與賞犒,隨軍征進,事平,遂奏留于彼。于是數十年積患,一旦潛消。用郭欽徙戎之策,而使戎不知,真大作用[276]。

天順時期有“降達”參與的曹欽叛亂發生。有鑒于此,明朝遂基本將降胡南徙于南方山地地區,以徹底斷絕其與大漠舊地的聯系。自此之后,明朝在軍隊中限制、防范“降達”逐漸成為定制。明中期人丘濬也從漢唐之間北族變亂的故事出發,論證這一政策的合理性。出于同樣的防范心理,明朝形成了將東亞海域歸附之人安置于西部陸疆的政策傳統。萬歷年間,兵部尚書石星奏:“祖宗朝每得島夷,悉置川陜遠方,間關險阻,意自深長”[277]。

清朝崛起于東北草原—森林交界地帶,兼營農牧、并有漁獵,對于農業文明、游牧文明具有很強的包容性,一方面標榜“滿蒙一體”“滿漢一體”的族群平等,兼用農業文明、游牧文明統治方式,成功管理了南北平原與亞洲內陸,并大規模開拓、改造南方邊疆,從而在整體上實現了“天下一家,視邊圉猶腹里”[278]的疆域整合;另一方面卻強調族群區分,長期以長城作為隔絕漢、蒙的地理界限,在新疆同樣實行隔離漢、回的政策[279],在此基礎上,尊崇滿人地位,堅持“滿洲本位”,比如康熙帝稱:“滿洲乃國家根本,宜加軫恤”[280],并通過與蒙古實行政治聯姻政策,籠絡蒙古各部[281],由此以蒙古牽制、防范漢人,將漢化控制在可以掌控的范圍,從而實現了對漢人文明、北族文化的全面整合、深層涵化,因此清朝是中國古代大體實現南北平等、深層涵化,卻又堅持本族群對于核心權力絕對掌控,因此具有強大凝聚力、執行力,得以實現長期有效統治的唯一真正意義上的統一王朝。

元、清皆為北方族群所建立的統一王朝,唐朝雖大體是漢人王朝,但其政權性質卻是胡化漢人在北朝政權基礎上,進一步統一南方、進取內陸而已。也就是說,唐朝實際也在北方政權脈絡之中。可見,單純由漢人建立的統一王朝僅有兩漢,而且兩漢在疆域管理上,還是諸多不成熟之處。因此,統一王朝之形成,尤其體現出北方族群或胡化漢人借助對于亞洲內陸的熟諳,采取軍事征服、婚姻聯盟等方式,克服了漢人經濟、政治方式對于亞洲內陸的隔膜與不適,而加以推動的歷史脈絡,這也充分反映了亞洲內陸地理環境的獨特性。

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無論漢人政權還是北族政權,除蒙元帝國之外,大都呈現出重陸輕海的邊疆取向,即使統一王朝,也是如此,這便導致中國古代統一王朝在疆域格局上仍大都有所缺陷。具體至清朝,清朝在世界近代時期,迅速崛起為最后的陸地強國的同時,對于海洋經略卻十分忽視,從而選擇了與這一時期其他主體文明不同的歷史取向,最終遭到海洋文明的進攻,促使中華文明呈現衰落軌跡。

總之,農業政權、內陸政權反映出農業文明、游牧文明分途并進的歷史現象,統一王朝反映出農業文明、游牧文明融合的歷史趨勢,而局限國家則反映了農業文明、游牧文明在從分立走向融合的歷程中,在自身文明體系之上,不斷調整自我、接納其他文明的努力與嘗試,其所暴露的問題與存在的可能,都充分揭示了不同文明內在的價值取向與潛在的歷史能量。

五、結語

中原王朝、北方族群之所以形成長期對峙局面,根源于北中國的地理環境。中國北部自東而西分布著兩大山系,將北中國分隔為氣候、經濟、人文都差異甚大的地理空間,“外山系”以北屬亞洲內陸,“內山系”以南屬內新月平原地帶,而內、外山系夾峙地帶,也就是內陸平原過渡地帶,是氣候、經濟、人文過渡之地。內陸平原過渡地帶由于其中間性質,雖難于形成大規模政權,只能長期充作中原王朝、北族政權的邊緣地帶;卻由于其經濟方式兼有農牧的復合特征,既能為中原王朝牧放戰馬提供草原,又能為北族政權提供農業補充,是中原王朝、北族政權北上、南下的經濟補充與地理跳板。內陸平原過渡地帶的人群雖缺乏明確的政治歸屬,卻在長期南北戰爭中養成了尚武風氣,同樣是中原王朝、北族政權竭力爭奪的軍事力量。因此,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北族政權一直將內陸平原過渡地帶視作戰略重心,竭力爭取,由此可將這一區域稱作“核心邊疆”。

核心邊疆是中國古代南北統一的“過渡階梯”。中原王朝奪取了核心邊疆,不僅能將之建立成堅固的軍事屏障,而且為進取漠北、驅逐北族奠定了基礎,從而將自身政權從單一的農業政權轉變為復合性的農牧政權,甚至統一南北的統一王朝。北族政權奪取了核心邊疆,便擁有了威逼中原王朝的廣闊空間,將之變為自由馳騁的“核心走廊”,由此建立對中原王朝的軍事優勢,甚至進一步轉化為政治優勢,得以統治黃河流域,乃至統一中國,從而將自身政權從單一的游牧政權轉變為復合性的農牧政權,甚至統一全國的統一王朝。反之,失去這一地帶,便在南北關系中處于被動,被驅回本部或失去政權。可見,“得核心邊疆者得天下,失核心邊疆者失天下”。這是從地理角度,對中國歷史變遷的整體解釋。

在中國古代,伴隨中原王朝與北方族群政治重心由西至東的歷史遷移,雙方在核心邊疆爭奪的重心與焦點也呈現了由西至東的歷史轉變,并從整體上影響了中國古代歷史的整體進程,由此可稱之為“西北邊疆時代”至“東北邊疆時代”的歷史轉移。西北邊疆時代、東北邊疆時代之劃分,是主張地理并非固定不變的靜態空間,而是應時而變的動態空間,甚至地理本身也是人類、歷史催生的結果,這既是糾正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必要觀念,也是歷史學注重歷時性的基本準則。

鑒于在中國古代南北政權統一中國的歷史進程中,“核心邊疆”扮演了關鍵角色,可將統一王朝跨越“核心邊疆”,整合農牧資源,建立農牧國家,實現政權規模擴展、政權性質嬗變的現象,從邊疆的角度,稱作“邊疆形態”。

按,作者趙現海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是明代長城史、農民戰爭史、政治史。原文載《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圖片來源,網絡。原文注腳已刪除,為便于讀者了解原文引用史料或特別說明之處,正文中用“[1][2][3]”等字樣標出。

責任編輯:李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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