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漢壁畫研究的現狀、困境與對策
練春海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
中國古代壁畫色彩艷麗,表現生動,語言豐富,其源頭可以上溯到原始時期,但真正能夠構成意義而不只是色塊碎片的壁畫則要到秦漢時期的出土文物中才能見到,特別是在兩漢時期,我們發現了大量完整的巨幅壁畫,畫面氣勢磅礴,云氣氤氳,車馬絡繹不絕、宴樂歌舞不休,反映了漢代物阜人豐的社會環境(見圖1)。漢代的壁畫藝術非常成熟,幾乎蘊含了后世各種繪畫藝術中的各種表現技法與創作理念的基本類型,是我們研究中國傳統藝術,追本溯源,推陳出新的重要起點。兩漢壁畫墓的發掘,最早的記錄不晚于十九世紀末葉(見圖2),迄今為止已知的(含各種正式發表發掘報告、有關發掘參與者在相關文章中提及,以及僅收錄于圖錄者)發掘(含科學發掘與盜掘)的壁畫墓百余座之多,從這些墓葬中出土的典型壁畫圖像在各種美術史、文物與考古出版物中時常見到有關的介紹、引用和詮釋,那些精彩的畫面、恢宏的圖景給讀者和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見圖3)。但事實上,我們熟知的那些圖像只是出土壁畫中的九牛一毛,大多數情況下,兩漢墓葬中出土的壁畫我們都無緣得見,遑論對它們進行分析和討論了。相對于漢代的畫像石、畫像磚而言,有關兩漢壁畫研究的成果總量并不多,研究的進展也比較緩慢,其中既有漢代壁畫墓發現或發掘)的總數在已知漢代墓葬中所占比例不高之故,亦有出土時的保存狀況和出土后的保護條件等方面的原因。漢代墓室壁畫出土時如果保存狀況不佳則可能導致圖像無法辨識,出土后如果保護不善則會讓壁畫的色彩變得黯淡、細節迅速消失,出土壁畫對保存環境的要求實際上比較嚴苛,因此很多考古團隊和發掘機構在條件不具備時往往選擇回填墓葬來保護壁畫(見圖4),至于那些已經發掘的墓葬,因各種原因而遲遲無法發布正式的發掘報告,同樣影響學者們對壁畫的研究。
圖1 陜西定邊郝灘漢墓出土場面宏大的
西王母界神獸樂舞圖
圖2 現藏美國波斯頓美術館的一組五塊壁畫空心磚,
據傳系1915年出土于洛陽八里臺漢墓
圖3 杮園漢墓出土,疑為宮廷畫師繪制的
精美天頂壁畫
圖4 原地保存,但已基本不對外開放的
內蒙古和林格爾漢墓壁畫
漢代壁畫對于我們認識中國傳統藝術、文化的本質與特征而言,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其在中國藝術史、圖像史、文化史中的重要價值目前我們還不能做全面的評估,但其包括的內容具有重要學術價值這一點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秦漢時期是我國首次實現全國大一統的重要歷史時期,這一時期,我國各民族文化之間的融合加速,并逐漸形成中華文明的典型特征。就中國傳統藝術而言,這個時期也是其基本語言特征的形成時期。秦漢時期,中國的藝術形式已然朝多樣化方向發展,竹木玉石雕刻、漆繪彩塑、鎏金鑄銅等,應有盡有。縱觀這些不同材質、媒介上的形象與藝術表現手法,不難發現,它們之間有著許多共同的特質,說明它們的創作(或制作)很可能是基于一些標準的樣本,即所謂的粉本(或格套)。這些粉本通常由當時公認水平較高的畫師創作而成,因此,粉本具有較高的圖像表現能力,粉本在當時的條件下很有可能屬于一個工匠團隊、手工作坊或者其它形式的喪葬服務組織或藝人團體的機密,一般不向大眾公開,當然今天我們就更無緣得見這類原始材料了。因為手中有這樣的粉本,一個普通的手藝人就有可能通過簡單的組合、疊加,依葫蘆畫瓢,創作出視覺效果非常不錯的畫面來,一些圖像內容乏善可陳,但構圖卻非常飽滿、形式感極其豐富的畫像石(墓)便是很好的實證(見圖5)。在漢代眾多的藝術載體中(如畫像石、畫像磚等),畫師的線稿與最后的完成品之間其實還有一個中介角色,那就是刻工(或其它承擔圖像物化工作的角色),唯有壁畫,它無須這樣的中介,可以較為真實地反映,甚至直接地再現了那些畫師(工)的水平。因此,兩漢壁畫的陸續出土,為我們重返漢代的原境,了解漢代畫師(工)的真實藝術水準創造了機會。
圖5 陜西米脂官莊漢墓出土的精美畫像石刻作品
已有研究中,對兩漢壁畫深入、系統的研究其實并不多。相關的論文雖然不少,但總的來看,但在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上都非常有限,《壁上丹青:陜西出土壁畫全集》的編著者曾說,“陜西漢墓壁畫之系統研究目前尚處在起步階段。此乃研究領域之欠缺,也應該是今后漢墓壁畫研究之課題。而針對漢墓壁畫設計思想或是設計理念的研究,目前仍較少涉及。”該觀點雖然發表于十年前,并且所討論的對象也僅限于陜西地區出土的墓室壁畫,但迄今為止它的結論對全國范圍內(甚至包含朝鮮半島在內)出土的漢代壁畫而言都是適用的,因為近年來漢代壁畫的研究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進展。筆者2011年參加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舉辦的一個以“長安26年:中國的奧古斯都時代”為主題的國際學術會議,原擬對長安地區出土壁畫及其研究進展作一個綜述報告,但從筆者前期所能收集到的資料來看,關中地區出土漢代壁畫只有極少的一部分畫面發表于考古發掘簡報,與之相關的探討較為有限,對于壁畫中形象的辨識、意義的考察不會超出陜西(以陜北為中心)、山西(以晉西北為中心)兩個地區出土漢代畫像石中視覺形象的研究,因此,對它進行歸納在當時的學術背景下實際上沒有什么意義,所以筆者在對關中漢代壁畫作簡要概述的基礎上,又展開了一定程度的探索,這個嘗試讓筆者意識到,現階段展開對漢代壁畫藝術的系統研究已經非常必要。
綜觀兩漢壁畫的研究成果,它們大致呈現了如下幾個特點:(一)對壁畫的圖像材料使用非常有限。這種有限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研究的焦點集中于少數較為典型的壁畫墓 ;另一方面是,在每篇文章中,盡管討論的主題可能會涉及壁畫的題材、技法等,但其實使用圖片的數量有限,大多數時候那些“表現平平”的圖像都被“代表”了。研究者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少數畫面保存較好、細節精彩、主題豐富的墓室壁畫,對于那些形象漫漶嚴重,畫面內容與圖像表現均平淡無奇的墓葬壁畫則鮮有論述,甚至對新近出土的壁畫材料也缺乏應有的關注(見圖6);(二)關于漢代壁畫研究較為重要的結論與觀點多年來一直沒有突破性進展,而是停留在較為陳舊和過時的認識上。關于關漢代壁畫中的人物、典故、儀軌等內容的識讀及對畫面的構成規律、表現特點等的分析,學界接受度較高的觀點往往集中于早年發表的一些學術成果,此后的研究所發表觀點往往不是乏善可陳、老調重彈,便是經不起推敲,想像勝于推理;(三)研究所使用的方法因循守舊、墨守陳規。近年來的一些研究雖然注意到了新出土的壁畫材料,但因在研究觀念都囿于過時的知識結構,尚不能挖掘出新材料所具有的學術價值,而研究方法上的保守使得研究者很突破已有的理論系統,推進對現有觀點、概念的更新和升級。漢代壁畫的研究長期以來一直處于瓶頸狀態,在圖像辨識與觀念梳理等方面都沒有明顯的進展,倒是一些距離漢代壁畫本體研究較遠的學科領域,比如在古代天文學和古代科學技術發展史研究方面,學者們從各自的學科視角出發,利用漢代壁畫中的圖像資料進行相關的學術探索,取得了很多重要的學術成果,有些甚至是意想不到的新發現。通過這樣的橫向比較,我們發現采用新的研究方法或研究視角來考察漢代壁畫非常有必要。從歷史發展的脈絡和文化表征形成的角度來看,可用于研究中國古代藝術的方法有很多,如文化人類學、藝術社會學、藝術考古學、圖像史學等,筆者曾撰寫專書對采用藝術考古觀念與研究方法重新再現古代文化的歷史原境,展開古代文化問題的深入解讀的方法與體系進行了系統的討論,限于篇幅,此處就不再展開說明。就兩漢壁畫而言,以往較為系統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從考古類型學角度展開,針對特定墓葬中出土的壁畫或某些類型的壁畫主題所做的個案研究業已有非常豐富的積累,但從藝術考古層面展開的系統性研究卻難得一見,學界的認識大抵還停留在賀西林20年前所提交博士學位論文上,然而,從藝術與考古相結合(或交叉)的角度來審視漢代的壁畫,融合了感性把握與理性推斷的復合思維,既表明了對古代圖像進行詮釋時所需秉持的科學態度,也暗含了對圖像背后所蘊藏的微妙的形式語言和復雜多變的思想觀念的關注,可以說是在深入探索漢代壁畫的意義與價值中,非常值得期待的研究方法之一。
圖6 新近出土的山東金山漢墓壁畫
很顯然,漢代壁畫研究與探討的都是文博、藝術、考古等與中國古代文化關系較為密切的學科領域從業人員比較熟悉的內容,在研究材料上不易出新,研究的挑戰系數較高,因為無論是舉證的過程還是推論的結果通常都會受制于已有成果,另辟蹊徑不易。在漢代壁畫的研究中,主要的或者重要的問題學者們都有所討論,僅剩下一些較為次要的或者延伸出來的小問題或細枝末節尚待深入,因此壁畫研究如果不是系統、全面的深耕,實際上很難在理論認識上取得突破。然而綜合考慮如下幾個方面的因素,如從建國至今的這段時間內,有關漢代壁畫的研究文獻迅速積累,出土的壁畫圖像也隨著考古發掘工作的開展而有所增加,尤其是近年來有關的圖錄(特別是以高清照片為基礎制作的圖錄、線描圖、彩繪圖等)、發掘報告的出版,進行系統、深入的漢代壁畫研究已然具備條件。實際上,近年來所出版為數不少的關于漢代的政治、經濟、交通、制度、器物文化、工藝制度等領域的研究書籍,以及諸如河北滿城漢墓、江蘇大云山漢墓(見圖7)、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等重要的漢代諸侯王墓的發掘,出土了大量珍貴文物,為漢代壁畫的深入詮釋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同時也推動了學界對漢代壁畫的進一步研究。綜合考察現有漢代壁畫、畫像石、畫像磚等圖像,漢代漆器、青銅器、玉器、明器等器物的研究成果,以及與傳世和出土的漢代歷史和考古文獻研究成果,我們隱約可以看出在漢代壁畫中所表現的內容與漢代社會中流行的文化、觀念、習俗之間其實存在著微妙的差異與錯位,如壁畫所呈現的人物活動等內容表面上看起來與現實社會中人們的行為舉止等都極其相似,但在本質上支撐這些圖像的觀念似乎源于另一套平行的信仰,這種差異與錯位在以往的討論中未見深入的展開,值得在進一步的研究中著重剖析。漢代壁畫的研究除了在整體或者宏觀的層面上可作研究方向的挖掘之外,具體到一個墓葬、一幅圖畫甚至一條線可能的含義都值得反復推敲。
圖7 大云山漢墓考古發掘現場
提到兩漢時期的壁畫,人們通常會將它等同于墓室中出土的壁畫,因為漢代其它建筑類型,尤其是地面建筑遺存中發現的壁畫非常罕見,迄今為止較為明確的實例也僅見漢長安城長樂宮四號建筑遺址中清理出來的一些壁畫殘塊(見圖8),因此,研究者們通常傾向于忽略它。從理論上講,即使漢代壁畫研究把漢代地上建筑中的壁畫都囊括進去也還是存在偏頗的,因為對于某類圖像的研究,不僅要研究實物形態的圖像,還要研究對這類圖像的文字記載。所以在探討漢代壁畫的主題、構成、形式等內容時,除了全面考察出土的漢代墓室壁畫外,充分挖掘和利用文獻所載,對漢代地上建筑中繪制壁畫的情況做盡可能全面的討論也是很有必要的,那將是對現有漢代壁畫研究的一個重要補充。根據相關文獻記錄所呈現出來的特點來看,從漢代地上壁畫表現的主題、創作者、繪制場所、繪制年代以及毀壞年代等若干子項加以梳理是完全有可能的,當然,因為材料所限,具體到某處宮殿或紀念性建筑中的某幅壁畫時則有可能只能分析其中的幾個子項,而不是全部,這種情況不可避免;同時,討論所形成的文字也難免會出現內容碎片化的傾向,但因為有了前列幾個子項的整體框架,足以將那些信息碎片相對固定地鑲嵌于一個意義場域中,即在相應的歷史時空中它們還是可以折射出意義的。至于漢代地下建筑中的壁畫,因為出土實物與研究成果都較多,因此討論的基礎也比較堅實,研究時可以在前人探索的經驗中繼續推進,從中找到深化研究的方向和突破口。比如說類型學是考古研究的重要方法,藝術考古研究也強調對這一方法的借鑒,這因此類型學本身不是問題,但如果不考慮對材料進行分類的目的和意義,盲目地利用類型學方法進行分類就只會讓研究的對象復雜化,無助于研究的推進。就漢代墓室壁畫的分類問題而言,以往的漢代墓室壁畫的研究著作與論文都強調按當代行政區劃來分類,這種分類實際上嚴重地打破了壁畫與壁畫之間的天然關系,但是如果考慮以壁畫基底的材質來作為壁畫的分類依據或者會令研究別開一番天地。已有漢代墓室壁畫的研究雖然也會討論壁畫的基底,但是研究者并未想到要從這個角度去觀察墓室壁畫,或許是因為基底通常會被上層的地仗和顏料所覆蓋,與畫面最終效果的呈現無關。其實基底材料的選擇涉及到墓葬形制、墓地及周邊的自然條件、死者的社會地位及其所處的社會環境,甚至墓葬制作的工藝技術水平等諸多要素,因此從基底要素來分類墓室壁畫,研究有望取得進一步的突破。
圖8 長樂宮建筑遺址出土壁畫殘塊
在當前的學術語境中研究漢代壁畫,有一個環節需要重視,那就是研究材料的去偽存真。這也是特別容易被忽視的環節,以往在研究古代壁畫的過程中雖然也難免會遇到諸如此類的問題,比如關于所援引文獻真偽的爭議,但它們一般不會對學者們造成嚴重的困擾,然而,自從全球范圍內公私收藏機構與個人收藏對中國古代壁畫興趣的持續上揚,與此相應的中國古代墓葬的瘋狂盜掘和中國古代文物造假行為也屢禁不止,導致漢代壁畫的研究材料問題變得日益復雜,不僅有文獻的版本問題、真偽問題,還有實物的造假問題,它們交織在一起,影響人們對漢代壁畫的準確解讀。
一般來說,古代壁畫要造假難度系數比較大,極個別所謂的“出土壁畫”造假行為很快就因為在其中發現了顏料或者其它構成成分與時代和地域不相吻合的情形而遭到揭穿。但也不排除如下情況的存在,比如一些繪制在大型的型磚或條磚上的壁畫,用來作為基底的素磚是漢代的,但上面的圖案卻是后人補繪的(見圖9)。在征集的漢代壁畫(磚)出土文物中,以及通過捐贈或者拍賣渠道獲得的壁畫(磚)文物中,存在這類贗品的機率較高。這些文物作品經過各種渠道流入國家博物館的收藏體系后,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其身份的洗白,成了“真品”。因此在研究過程中如果一定要使用此類 “來路不明”的材料,需要非常謹慎。如果沒有必要,研究時應該避免記錄、援引和討論那些未經科學發掘出土的實物材料。至于文獻的真偽,這方面已經有很多文獻學專家在做相關的清理、梳理與校訂工作,可資甄別。在漢代壁畫研究的過程中,我們倘有需要使用這類材料來佐證我們的觀點,要盡量使用與漢代關聯最為直接和密切的一手資料和有明確出土記錄的實物材料,以減少研究所走的的彎路。
圖9 偃師新莽墓出土壁畫,有學者疑其系偽造
總的來說,在漢代壁畫的發現、發掘及研究近百年的歷程中,真正從藝術本體的意義與價值進行探索的成果還是較為罕見的。從漢代壁畫的保存現狀以及資料發表狀況來看,推進研究的難度并不小,而系統、深入地研究漢代壁畫,對于進一步加深我國各民族的文化認同感,推進華夏文明溯源,光大中國優秀傳統,乃至推廣絲路文明都有重要意義。就研究漢代壁畫而言,如下幾點具有借鑒意義。首先,在方法論上,選擇具有跨學科、交叉學科性質的藝術考古學方法為主,并輔之以歷史學、藝術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文化學等研究方法的綜合分析,推進漢代壁畫藝術本體的研究。其二,重視歷史原境的復現。在研究時,除了重視原始材料、一手材料的運用,還要充分利用這些材料來復現漢代的原始情境,在漢代人們生活的原生狀態中探討壁畫的問題。其三,強調研究的整體推進。對漢代壁畫的研究要在對漢代整體認識提高的基礎上有序推進。加強對已有研究、相關研究的總結和借鑒,尤其是對早期中國的色彩顏料、手工藝技術等實驗考古研究的成果,以及絲路壁畫研究、漢代畫像石、畫像磚、器物文化等相關領域研究最新進展的吸收。早期文化的研究要重視對當時文化的整體認識,這點與晚期文化研究不同,時代越晚,文化研究越呈現出專門化,具體化,漢代壁畫研究不必,同時也做不到專門化,因此只有在對漢代文化整體認識的提高的基礎上,才有可能推進兩漢壁畫研究的向縱深發展。
[原文發表于《形象史學》2020年下半年(總第十六輯),注釋請參考原文]
編輯:慕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