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玉屑》卷六里提到王安石 “詩家語”的概念,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中也為我們作了較為詳細的闡述:詩(這里指格律詩)的用語有時和散文以及其他文體不一樣,要受到字數、韻律、立意等之限制,不能像散文小說那樣自由表達。如我們用“非詩性思維”去欣賞或者創作詩歌,就不能正確理解作品原意,就不能創造出好的詩作來。
宋人魏慶之編的《詩人玉屑》卷六載:“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墻。’荊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在王安石看來,“日斜奏賦長楊罷”,是“詩家語”,“日斜奏罷長楊賦”,則不是“詩家語”。為什么?王安石語焉不詳。
古詩句式因受字數、韻律、節奏、突出、強調等因素限制,其構成方式與現代漢語表達習慣差異甚大,這就是所謂的“詩家語”。現在回到王安石改詩的那個例子,王安石移一字而成“詩家語”,這是什么原因呢?
按照文法分析,“日斜奏罷《長楊賦》”似乎更順暢也更合乎邏輯。但細細推敲,王安石的改動確是非常老到。
首先,《長楊賦》本為漢朝著名賦家揚雄的名作,王仲至借此自喻,表現出他應試完畢后自鳴得意的心態,但“奏罷《長楊賦》”,只是一個簡單的動賓結構,好似說話一般,缺少韻味,而“長楊賦”三字也過于直露。改動之后,“奏賦長楊”,形成了雙賓語結構,增加了動作的層次感,使內蘊更為豐富。
其次,“賦”與“罷”雖均是去聲,看似于格律無礙,但“賦”字是“合口呼”,發聲較為沉悶而短促,而“罷”字為“開口呼”,聲音響亮而高昂,放在詩句末尾,與全詩的平聲韻恰相應和,最能表現作者激動興奮的精神面貌。一字之調整,顯示了大詩人獨特的語感,表現了“詩家語”與散文語的迥然不同。
倒錯,或者說倒裝,是“詩家語”的一個重要表現,在詩詞中俯拾皆是。不僅表現在詞語的錯位,而且也常常表現在句子和篇章。
張繼《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全篇的時序不但完全倒置,而且詩歌的章法也頗耐人玩味。詩人是夜半時分聽著鐘聲,停泊于姑蘇寒山寺下的,漂泊羈旅的憂愁,使詩人面對著江橋、楓橋下的漁火難以入眠,就在這“對愁”之中,不知不覺“月落烏啼”拂曉來臨了。
詩把時序完全顛倒過來,所以此詩只要倒過來吟讀,其意才明白曉暢。如果按照一般寫文章的方法,讀者應該是從第四句到第一句這樣子來讀才是正確的,但這種讀法,整首詩的味道就全變了。所以這種語序倒置的寫法,在敘事文學中是難以成立的,因為它不符合敘事的邏輯性和順序性,但詩歌語言的特殊性,卻決定了它不但可以,而且用得好還是一種技巧的表達。
李清照詞《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上闋第一、二句寫“晝”,第三、四、五句寫“夜”,下闋忽然又寫“黃昏”,為什么會出現如此的時序錯亂?原來詞人描寫了重陽一晝夜的生活,先從白天寫起,再回過頭去,寫前夜情景,然后再回到當天黃昏,用了類似插敘的寫法,這樣寫,便于表現詞人由愁—涼—瘦而步步推進的心緒。
“詩家語”不僅常以違背法理,不講文法為能事,而且也常常違背事理,以無理而妙,無理而趣顯能耐。例如杜甫長篇敘事詩《北征》中有幾句詩:
坡陀望鄜畤,巖谷互出沒。(坡陀:山岡起伏不平。鄜畤:鄜州原野。)
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
有人對最后一句提出質疑:“人非猿猱,何得行于樹杪?”人怎么會在樹梢上行走呢?看似無理,但細一想,這無理之處正是詩的佳妙之處。原來詩人歸心似箭,“蒼茫問家室”,因此,他行走迅速,已到了山下水邊,而仆人卻落在后邊的山上,遠遠望去像在樹梢上一樣。這樣的描寫生動地表現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在巖谷間互相出沒的情景。
再如李白《秋浦歌》(十六)
秋浦田舍翁,采魚水中宿。
妻子張白鷴,結罝映深竹。(白鷴:供觀賞的鳥。罝:捕鳥獸的網。)
“采魚水中宿”,能不能據實改成“采魚船上宿”?不能,因為“水中宿”看似不合情理,卻更能表現農夫為了生計而晝夜不息在水面上經營的辛勞。
“詩家語”的第一個特征:反常;下面說“詩家語”的第二個特征:精警。
精警凝練,是詩歌語言最根本的要求。因為詩歌篇幅短小,“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寫詩也如繪畫一樣,“籠天地于形內,錯萬物于筆端”,在尺幅畫面上繪出萬里江山景象。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以少勝多,用最精練的文字表達最豐富的內容。
怎么樣達到這個目的呢?詩家方法很多,主要的有煉字、省略、剪裁。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千萬座崇山峻嶺之上,飛鳥都龜縮不敢出巢,沒有了它們的蹤跡;無數的道路上,見不到一個行人的影子。唯那江中有一條小小的漁船,船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他頂著呼呼的北風,冒著萬里冰封的嚴寒,戴著斗笠,披著蓑衣,高高地舉著一根釣竿。他要干什么?釣魚嗎?釣權嗎?釣利嗎?或者沽名釣譽嗎?不,都不是,詩人告訴我們,他是在釣雪!
柳宗元用一個“雪”字告訴了我們,他“釣雪”,在與“雪”奮力搏斗!“雪”能夠釣上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論語》),“義之所在,生死以之”(《孟子》),在這邪惡橫流、罪惡滔天的世界上,為著一個堅定的信念,為著神圣的事業,即便孤身一個也會不計得失,不顧后果,舍生忘死,奮斗不息。“柳宗元通過這個“雪”字向我們傳達了一種孤傲不屈砥柱中流的凜然正氣,這是千古圣賢熏陶出來的正氣。“雪”,真乃神來之筆!
古人煉字強調動詞。認為把動詞煉好了,詩句就變得生動、形象。
李白《塞下曲》:“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隨”和“抱”這兩個字都煉得很好。鼓是進軍的信號,只有“隨”字最合適。“抱玉鞍”要比“伴玉鞍”、“傍玉鞍”等等說法好得多,因為只有“抱”字才能顯示出枕戈待旦的警覺。
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濺”和“驚”都是煉字。春來了,鳥語花香,本來應該歡笑愉快,但現在國破家亡,花香鳥語只能使人濺淚驚心。“濺”和“驚”正是以樂寫哀的生動表現。
這啟發我們,賞讀古詩,在動詞上要多留個心眼,但也不能絕對化,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例如,我們在前面讀柳宗元的《江雪》,重在一個“雪”字,取的是名詞。但你也可以落在“孤”字,“獨”字,取形容詞,或者落在“千”字,“萬”字,取數詞,甚至還可以把“千”“萬”“孤”“獨”四個字綜合起來分析,這些都沒有涉及詩中的動詞,但都可以寫出自己的新鮮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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