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出生地考實
大禹是我們中華國家的立國之祖,是古代史上少數幾個影響和改變了中國歷史走向的偉人。從歷史的角度看,大禹對于中國歷史的主要貢獻,一是立國,二是治水。作為立國之祖,大禹在公元前21世紀長江、黃河流域萬邦林立爭奪混戰之世,通過“逼舜”、“征苗”等一系列戰爭征服天下,進而在強化“夏后氏”酋邦統治權力機構的基礎上創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朝;作為治水英雄,大禹生當“洪水滔天,泛濫于天下”之世,他勞身焦思,治理洪水,“十三年于外,三過家門而不入”,由此而贏得后人的崇敬,不愧是一個把我們的民族從洪水中拯救出來的偉大英雄。
然而,大禹的生平史事,因年代久遠,史書記載語焉不詳,近代史家頗多爭議。關于大禹的出生之地,歷代史家說法不一:先秦史家說夏禹誕生于有莘氏姓族集團,但未明確地望所在,《大戴禮記·帝系》云:“鯀娶于有莘氏之子,謂之女志氏,產文命(即禹)。”西漢歷史家司馬遷則認為鯀、禹均為中原人、黃帝的后代,《史記·夏本紀》說:“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西漢末的揚雄又說禹是西南夷人,其著《蜀王本紀》稱“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也,生于石紐。”漢汶山郡治所在汶江(今四川茂汶羌族自治縣北)。以上三說,以司馬遷的說法影響最大。今人治夏史者,多信從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的解釋:“夏,中國之人也。”夏族既為中原人,其首領自是中原之人。但司馬遷把三代各大姓族統統歸于黃帝麾下的一元論神話,經古史辯派歷史家的縝密考證和田野考古的發現研究,已證明其說之背離歷史、不足為訓,而所謂“夏為中國之人”說,據我研究也不符合歷史本相。然則大禹究為何方人氏?他的出生地何在?本文將以先秦史書記載為依據,結合田野考古資料,“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試對大禹的出生地問題作一粗略的考釋。
一
我認為,要揭開大禹的出生地之謎,首先要明確二個前提,一是夏人的原居地所在,二是鯀、禹時代作為社會組織結構之基礎的繼嗣制和婚后從居模式。前一個問題即夏人的原居地問題,與鯀、禹父子尤其是夏鯀的原居地,實乃二而一的問題,弄清了夏族的發祥地,則夏鯀的原居地就迎刃而解,而夏禹出生地的考實也就有了堅實的立足點。至于鯀、禹時代的繼嗣制和婚后從居模式,更是論定大禹出生地的關鍵所在。
關于夏人的發祥地,拙著《中國第一個王朝的崛起——中華文明和國家起源之謎破譯》曾經作過比較深入的考證。筆者在考定夏人原居地或夏文化起源地時,摒棄一般學者習用的那種僅僅根據中原某處遺址的放射性碳素斷代數據是否進入夏代紀年來定奪的做法,而另辟蹊徑,以歷史文獻中記載的夏文化內涵為標尺,參照典籍所記夏族活動區域中某遺址的年代,進行綜合的考察分析,認為:
從先秦典籍記載看,夏文化的基本要素,應當涵攝以下幾項內容,即夏鉞、夏鼎和饕餮紋、夏后氏玉璜、夏后氏社祀、夏族埋葬習俗、夏朝歷法和神龜負書傳說等。其中,鉞作為夏朝軍權的象征、鼎作為夏朝立國的重器,是夏、商,周三代相承的重要禮制,這一禮制始創于夏人,田野考古發掘資料顯示,因襲夏禮的商朝早期玉鉞和青銅鉞,從形制和文化內涵看都是東南地區史前文化中玉,石鉞的延續和發展;從早商遺址出土的青銅鼎,其形制淵源于東南史前文化,其靈魂——饕餮紋及其布局方式也與東南地區良渚文化玉器紋飾如出一轍;作為夏文化主要禮儀用器的玄圭、夏后氏之璜和夏人的歷代圖等,不見于中原而在長江下游地區的史前文化中發現原型,三代“封土為社”的社祀禮典、“夏后氏●周”的葬俗和以鼎豆壺為組合的禮祭器等,也都是從良渚文化的祭壇、葬俗及其禮祭發展而來,而不見于中原史前文化遺址。這就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推定:夏文化萌生于東南地區的史前文化、夏族的原居地在長江下游地區。
其實,夏人原居地在長江下游這一史實,在先秦典籍的記載中也可找到蛛絲馬跡,例如《山海經·海內經》就說:“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術器,術器首方顛,是復土壤,以處江水。共工生后土,……”共工即鯀.“共工”二字為“鯀”字之緩聲,“鯀”字為“共工”二字之急音;后土即句龍、即禹,顧頡剛、陳夢家、童書業等歷史家曾經對上古時代有關鯀、禹和共工、后土事跡的大量文獻資料進行全面、完整地歸納、綜合和研究,從文字訓詁、版本對勘和史事分析等方面,通盤考察了鯀與共工、禹與后土(句龍)的關系,確認了鯀與共工、禹與后土(句龍)為同一人物同一傳說之分化的事實。《山海經》上這則記載的‘江”,即長江;復土壤即典籍所謂“布土”、“敷士”、“平水土”。祝融降處于江水而生共工(即鯀)、鯀處江水以生后土(即禹),是鯀和夏人的原居地在長江流域無疑也。
據我研究,中國古代并不存在女性統治男子的“母權制”社會。從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看,中國古代史上的某個階段無疑也盛行過從母居、從母姓的母系繼嗣制,但這個階段決非如郭沫若等歷史學家按照摩爾根模式演繹而來的說法,即認為母系社會始于舊石器時代中期而終于新石器時期中期。在中華文明史的縱軸上,從母居、從母姓的“母系制”實際上盛行于傳說中的“五帝時代”,也就是中國歷史由石器時代向銅器時代轉變、從酋邦社會向國家社會過渡的轉型階段。
二
明確了夏鯀和夏人的原居地在長江下游地區、鯀禹時代盛行從母居、從母姓的母系繼嗣制這兩個史實,我們再結合歷史文獻中鯀、禹婚娶情況的記載,來考釋大禹的出生之地。
鯀出嫁到有莘氏姓族集團、有莘氏地望在今陜西境內,這與文獻所記夏鯀居崇、稱“崇伯鯀”一點正可互相印證。《國語·周語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淫其心。”韋昭注:“鯀,禹父;崇,鯀國。”《逸周書·世俘》“乙卯,●人奏《崇禹生開》,三終,王定。”開即夏后開即夏后啟;稱禹為崇禹,以其生于崇地故也。
從以上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兩方面的綜合考察互相釋證,我們不難發現,原居于長江下游地區的夏人因遭受“宇宙期”特大自然災害而北遷后,通過“鯀娶于有莘氏”而與西北的羌人聯姻,夏鯀出嫁到有莘氏姓族集團、在那里與有莘之女生下大禹。夏朝崛起前夕,有莘氏活動地域在陜西北部(即流經陜、晉二省之間的黃河南段的西部地區),故上古史家說大禹誕生于西北的羌族,如《史記·六國年表》說:“禹興于西羌”,《新語·術事》說“大禹出于西羌”,《史記集解》引皇甫謐說:“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傳》曰:禹生自西羌。”
大禹的出生地在現今陜西北部,其父鯀和夏族的原居地在長江下游地區,澄清了這一點,則我們先前一度感到困惑不解的疑團,即上古史書所記北方的匈奴和南方的越國雙雙宣稱自己是夏禹之苗裔的記載,由此可以煥然冰釋矣。夏人的原居地在東南地區,當夏族的主體部分在夏朝崛起之際北遷后,留下的一支在江南地區繁衍生息,于春秋時代重新崛起爭霸,號為“於越”,故越王勾踐宣稱自己是大禹的后代,《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曰:“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又因“鯀娶于有莘氏”,乃夏鯀出嫁到西北的羌族中,與有莘女生下大禹,與西羌有淵源關系的匈奴遂宣稱禹是他們的先祖,故《史記·匈奴列傳》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至于揚雄等人“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也,生于石紐”之說,則顯然是西北羌族的一支遷入四川之后附衍而來的小說家者言,非信史也。
注釋:
[1]姬乃軍:《延安市蘆山茆出土玉器有關問題探討》,載《考古與文物》1995年第1期,西安。
[2]姬乃軍:《延安市發現的古代玉器》,載《文物》1984年第2期,北京。
——原載《浙江學刊》199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