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事功的探討
大禹的功業,主要是治平洪水和征伐三苗。特別是大禹治水,在有關禹與夏初的傳說資料中,占了極大的部分,當代學者的討論也十分熱烈。
中外各民族都有古代發生洪水的傳說,例如《舊約·創世記》里的諾亞(Noah)方舟(ArK)故事,印度古代的摩奴造舟故事,以及我國西南各省苗族流傳的洪水故事,都是明顯的例子。
我國古代文獻載籍中,有關遠古時代發生洪水的傳說極多,而在大禹之前已有洪水為患。《尸子》稱:“燧人氏時,天下多水”;《淮南子》稱:“女媧氏之時,水浩洋而不息”;《尚書·堯典》稱堯時“洪水滔天”;孟子亦兩稱當堯之時,洪水汜濫;而禹之時似逢雨量特多,所以便一向為患的洪水更形嚴重;《莊子·秋水篇》云:“禹之時十年九潦”;《管子·山度數篇》云:“禹五年水”;《荀子·富國篇》云:“禹十年水”,《淮南子,齊俗訓》:“禹之時,天下大水”。《要略訓》:“禹之時,天下大水。”可見遠古時代,確有洪水為患的事實,所以才長留在民族的記憶里。
傳說中的古代治水人物,也不限于大禹一人,大禹之前,至少有女媧氏、共工氏、杜宇以及鯀等人,可見我國遠古時代,先民與洪水之搏斗曾經過悠久的歷程,至大禹時代才大致告一段落。大禹正是獲得了前人的經驗與失敗的教訓,治水才告成功。
禹的治水方法,也值得再做考察。相傳堯時洪水為患,四岳薦鯀治水,鯀專用筑堤,結果“九載績用弗成”。禹改用疏導,經13年終獲成功。此說雖深入人心,事實恐非盡然。《尚書·洪范》載箕子對周武王說:“我聞在昔,……鯀堙洪水”。《山海經·海內經》云:“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國語·魯語》:“鯀障洪水而殛死”。所謂“堙”與“障”,亦即填土與筑堤,這種方法禹亦用之,《漢書·溝渠志》引《夏書》曰:“禹堙水十三年”,《淮南子·墜形訓》云:“禹乃以息土填洪水”。由此可見,禹的治水雖以疏導為主,但卻能因時因地而制宜,既不墨守成規,也不拘泥一格,這正是他治水成功的原因。
大禹治水的地區,《尚書·禹貢篇》記載禹導九河,太史公全部錄入《史記·夏本紀》中。根據《禹貢》,禹所導的九河是:弱水、黑水、河水、漾水、江水、氵允、淮水、渭水、洛水等,其范圍之廣,幾乎包括了整個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以當時人類具備的知識、工具與交通等條件,像黃河、長江等大水,似非人力所能開辟或整治,所以《禹貢》之說,已令人難以置信。
禹導九河之說,固不可信,但也不能據此認定大禹治水的傳說純屬子虛。近人舍《禹貢》而推測大禹治水之范圍,較重要者有以下數說:
1.錢穆氏《周初地理考》認為,大禹治水之說,大約始于蒲、解之間,因為其他“東西北三面俱高,惟南最下,河水環帶,自蒲潼以下,迄于陜津、砥柱,上有迅湍,下有瘀流,最容易發生水患,傳說中的唐虞故都,正在這一地區”,“依實而論,上不及龍門,下不至碣石,當在伊闕、砥柱之間耳。”
2.呂思勉《唐虞夏史考》指出,《尚書·皋陶謨》載禹之言曰:“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九者數之極,九川但言其多,四海謂中國之外,云浚畎澮距川,則但開通溝瀆耳,初未有疏江導河之事也,此蓋禹治水實跡。”
3.徐炳昶《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一書則謂,“洪水發生及大禹所施工的地域,主要的是兗州。豫州的東部及徐州的一部分也可能有些小施工。…兗州當今日山東西部及河北東部的大平原,豫、徐平原當今日河南東部、山東南部及江蘇、安徽的淮北部分。換句話說,洪水所指主要地是黃河下游及它的流域。淮水流域的一部分也可能包括在內,此外全無關系。”
4.趙鐵寒師《禹與洪水》一文,以禹導九河,并非《禹貢》之“九河”,實系《爾雅》一書所指之“九河”,“大河東流,自大以下,入于黃土平原,自此而東北,一望無垠,至海千里,無培拳石之積。無論大陸諸澤,以及所流之九河,莫不在此黃土沖積層區域,工具陋,亦不礙施工,以夏為銅器初期時代論之,治水于此,亦較為可信。”
綜觀各家所論,禹的治水地區,自潼關以東的黃河下游地區,皆有可能,因為伊闕、砥柱之間,正是夏人活動的主要地區。徐、兗及《爾雅》“九河”的一部分地區,則為東夷集團活動的范圍,根據文獻傳說推測,禹的治水曾得東夷集團合作,則東方的水患,自亦在平治之內。由于民族的成長和疆域的擴大,春秋以后的文獻,遂把大禹治水的歷史,加以擴大,遍及九州,而各種附會、夸大乃至怪誕的記載,也隨之出現。
禹的另一件偉大事跡,是平定三苗。考察古史傳說,三苗是古代南方的強族,它的地區,據《戰國策》載吳起對魏武侯之言曰;“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史記·五帝本紀》亦稱:“三苗在江淮荊州間”。近人對于古三苗疆域的考察,雖或有不同意《國策》、《史記》之文者,似乎還不能推翻舊說,芮逸夫先生《苗人考》云:“歷史上的三苗,又稱苗、苗民、或有苗,四千余年前,分布在長江中游,北到岐山、南到衡山,東西介鄱陽、洞庭兩湖的一種部落。”
三苗與中原部落之間,自堯舜以來即不斷發生激烈的斗爭。梁啟超說:“華苗二族之消長,為古代史第一大事”。《尚書》之《虞夏書》、《呂刑》諸篇屢言三苗,戰國以后文獻言舜禹征伐三苗者尤多。皇甫謐《帝王世紀》稱:“諸侯有苗氏處南蠻而不服,堯征之于丹水之浦”。是堯時與三苗的斗爭已經開始,而舜時更為劇烈。《尚書·堯典》以三苗為“四罪”之一,為舜所逐。《左傳·文公十八年》魯太史克所說的“四兇”:渾沌、窮奇、杌、饕餮,被舜流放,其中的“渾沌”、“窮奇”、“饕餮”或云即是“三苗”,或云“饕餮”乃是三苗的圖騰。從舜流放“四罪”或“四兇”的傳說中,顯示“三苗”在舜的時代,與中原部落之間的沖突轉劇。戰國以來說“舜征三苗”的記載亦較多,如《荀子·議兵篇》以“舜伐有苗”與堯伐兜、禹伐共工并舉。《呂氏春秋·召類》篇稱:“舜卻苗民,更易其俗”。《淮南子·兵略訓》稱:“舜伐有苗”,高誘注:“有苗,三苗也”。《淮南子》更說舜“南征三苗,道死蒼梧”,反映了與三苗斗爭的激烈。這種激烈的斗爭,直到禹時才得到徹底的勝利。《墨子·非攻下》云:”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苗師大亂,后乃遂幾。”《隨巢子》稱:“昔三苗大亂,天命殛之,夏后受于玄宮…禹乃克三苗,而神民不違,辟土以王。”《戰國策》亦稱,三苗居險要之區,但“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墨子·兼愛篇》還記載了禹征三苗時的“禹誓”。這些都可以反映出禹時對三苗之戰的認真并獲得決定性的勝利。
根據古史傳說推測,禹的治水曾得東夷集團的合作,禹的征伐三苗似亦得到東夷集團的協助。《墨子》記載禹征三苗時“有神,人面鳥身奉圭以侍”。《隨巢子》稱禹征三苗“有大神,人面鳥身降而福之”。孫詒讓《墨子閑詁》以“人面鳥身之神,即《明鬼》下篇所見之句芒”。近人考證,句芒即益。東夷集團屬于古代鳥圖騰部族分布的地區,益為東方鳥圖騰部落的領袖,已為近代許多學者所考定。如此看來,益在治水與征伐三苗方面都有功勞,禹之所以后來要傳位給他,是不無原因的。而禹之被尊為“三王”之首,不僅是由于第一個建立王權的人,更基于其征伐三苗的大功。
由于戰國時代,舜禹在人們心目中已成古代圣王,而圣王乃系以德服人,何至對蠻夷大動干戈?所以戰國、西漢的著作中,有些認為三苗是被舜禹“修德教、舞干戚”所感化的,并非出于征伐,如《荀子·成相》篇:“禹勞心力,堯有德,干戈不用三苗服”;《韓非子·五蠹篇》:“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戚舞,有苗乃服。”其他諸書類似的記載頗多。這種說法,論者以為出于儒家懷柔遠人及“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觀念形成以后才有的。有苗之服,系基于征伐,而非由于行德教,舞干戚,但中原“炎黃集團”與“東夷集團”,自黃帝堯舜以來,文明發展的程度,已較“四裔”為高。文明往往會隨著戰爭而傳播,對于三苗的長期戰爭,中原文明自亦隨之傳播過去,待三苗征服之后,必不免接受了中原文明,后人看來,遂認為是舜禹“舞干戚,而有苗格”的了。
從部落到國家——夏朝的建立與少康中興
從古史傳說觀察,大約在“五帝”時代,已經進入了部落聯盟的階段。《史記·五帝本紀》載,黃帝率“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以及“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等,都可以看出。當然,所謂“諸侯”、“天子”都是漢人的觀念。《五帝本紀》又說黃帝“監于萬國,萬國和”;《尚書·堯典》稱堯“協和萬邦”;“萬國”、“萬邦”乃是形容部落之多,這正是部落聯盟現象的反映。在部落聯盟的時代,盟主的產生系出于各部落的推選,所以《五帝本紀》說“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堯舜時代,這種制度已趨于成熟,所以才有禪讓的故事盛傳,究其實質,無非都是部落會議推舉領袖罷了。
部落林立的情形,直至禹時仍然可見。《呂氏春秋·上德篇》稱:“當禹之時,天下萬國”。不過到了禹的時代,盟主的權力較從前更為集中,部落林立的局面似已開始結束,“禹會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韓非子·飾邪篇》:“禹朝諸侯之君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后至,而禹斬之”。這表示禹的權力已超越了其他部落之上,所以各部落才向他“執玉帛”,而對于遲到的“防風氏”竟有權處死,禹于此時顯然已形成了“王權”,這種“王權”實為原始國家建立的基礎,所以梁啟超說:“唐虞以前,僅能謂之有民族史,夏以后始可謂之有國史矣。”
大禹時代,王權的形成,實由于他完成了兩件空前的大業,即治平洪水之患和征服了三苗。洪水與三苗,實即當時的天災與外患,并非某一部落所能單獨抵御,各部落因此有迫切感到聯合的需要,公推盟主領導,付予更多的權力,因此盟主的權力才較前更為增加。權力的集中與原始國家的形成,實有密切的關系,所以洪水與三苗,對于夏代的肇建與王權的形成,實有促成之功。
大禹時代,除了王權的形成之外,其時的氏族社會也有了劃時代的轉變。由母系社會過渡到父系社會,可能在舜禹之際便已開始。遠古帝王自堯以上,多系“無父感天”而生,舜禹兩人則除了有“感孕而生”的神話之外,更有關于他們父親的傳說。《史記·夏本紀》記載夏代帝王十七王,其中除二世外,其余都是父子相繼,可見父系社會確已出現。在父系社會里,父子相繼“傳子”而不“傳賢”是極其自然的事,由于戰國時代的人不察,才會有“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的傳說。
其實,大禹雖然形成了王權,但對于政權的傳授,依然遵循著氏族社會的傳統,他先推薦皋陶,因皋陶早死,又薦益自代,這顯示了氏族社會的傳統,仍具有極大的勢力。真正的變化,實發生在禹死之后。
禹死之后,王位由啟所得,古代有兩種不同的傳說,據《孟子·萬章篇》稱,由于“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于民未久”,所以禹崩,“朝觀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而“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又受“諸侯”的擁護,因此啟才踐了天子之位。但《竹書紀年》、《戰國策》、《韓非子》等書,與孟子的說法卻截然相反,《古本竹書紀年》說:“益干啟位,啟殺之”;《戰國策·燕策》稱:“禹授益,而以啟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傳之益也。啟與支黨攻益而奪之天下。”根據以上的記載,似乎禹死后,益與啟之間經過了一番斗爭,王位才被啟所得,而這種傳說在戰國時代也是十分流行的。
益就是《尚書·堯典》中的伯益,乃虞夏之交東夷部族里的重要領袖,曾佐禹治水有功,征伐三苗似乎也曾盡力,本應代禹而為部族聯盟的盟主,結果為啟所奪,益既失位,與啟互攻,終為啟所滅。《楚辭·天問》:“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便是先述益啟互爭的經過,而后問“何以益之國祚絕不長,而禹之統緒獨繼繼繩繩流播于后?”朱子《楚辭辯證》也指出:“《史記》燕人說禹崩,益行天子事,而啟率其徒攻益,奪之。…益既失位,而后有陰謀,為啟之變,啟能憂之,而遂殺益。”由此看來,《竹書》、《國策》的說法,似乎更接近真象。
啟的繼位,對氏族社會而言,是一件劃時代的改變,自然會遭到氏族保守勢力的反對,《史記·夏本紀》稱:啟即天子位后,“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于甘,……遂滅有扈民,天下咸朝”。《尚書·甘誓篇》舊說即夏啟與有扈氏作戰時之誓辭,而實為戰國人述古之作,其言“有扈氏威侮五行”,“意謂輕蔑侮慢應五行之運而興之帝王”⑩,雖然參雜了陰陽家五德終始的觀念,但仍以有扈氏反對夏啟稱王為傳說的核心。有扈氏之國據馬融說大約在今陜西縣,“甘”為有扈氏南郊地名,依王國維說則地當周鄭間。有扈氏實為保守的氏族勢力之領袖,也是當時主張維持氏族社會傳統的重要部落,才起而反對廢棄“傳賢”而行“傳子”,但時勢的演變是無法挽回的,所以《淮南子》說他是“為義而亡,知義而不知宜”。漢代的學者又說,有扈氏是夏啟的庶兄,因為堯舜傳賢,禹獨傳子,所以伐啟,結果為啟所滅。
夏啟對益與有扈氏之爭的勝利,使傳子而不再傳賢之局大致確定,這是王權初步擴張的成功,所以傅斯年先生認為啟才是真正開創夏朝的始祖。
夏朝的建立,實為我國遠古時代從部落到國家的一個形成階段,“原始國家”的形態至此才告粗具,但夏民族的發展仍有著許多挫折,王權的基礎也未臻穩固。史稱夏啟以后,太康繼立,東方有窮之君后羿“因夏民以代夏政”,奪取太康的王位。不久,寒浞又奪取后羿的王位,寒浞的兒子澆還滅了流亡到斟灌的夏后相,直到夏后相的兒子少康,才光復夏土,“復禹之績”。
“少康中興”的故事,過去被譽為“歷代中興之冠”,由于《史記·夏本紀》未載其事,學者或譏其疏失,或懷疑它的真象,近代的“疑古派”更認為這是東漢“光武以后的人,影射了光武中興故事而杜造的”,此未免因疑古太甚而矯枉過正。事實上,從太康失國到少康中興,夏朝的國祚不絕如縷,夏民族對“東夷”的斗爭,至少康時代似乎尚未完全結束,直到少康之子后杼滅澆之子有戈氏殪,才真正告一段落。《國語·魯語》說: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以杼與上甲微并舉,乃是因為杼中興了夏代,如同上甲微中興了商族一般。上甲微為殷的先公先王之一,其中興商族的事跡,已由王國維以甲骨文對照文獻載籍加以印證,而杼為夏代的中興之主和“后杼滅殪於戈”等記載,更增強了我們對“少康中興”相信的理由。
“少康中興”實為我國上古史的大事,它一方面表示了夏民族建立國家后,向東方發展,與黃河下游諸民族接觸時,所遭遇之挫折,而其間錯綜曲折的經過,正反映了從氏族社會到原始國家形成的初期,王權如繼如續地發展的過程。
結論
大禹與夏初傳說的討論,過去曾經有過激烈的爭辯,由于直接史料的闕如,“疑古派”曾基于“古史層累造成”的公式,將夏代的存在和禹的“人格”,予以整個否定,影響頗為深遠,現在檢討起來,顯然是不正確的。
春秋時代,孔子謂夏殷之禮能言,文獻不足征,但是近代殷商文物的大量出土,已使殷禮足征,而觀察殷商文明程度之高,則其以前必定已存在了文明的階段,因此所謂“殷因于夏禮”、商代之前有夏代的先秦舊說,更值得我們特別重視。
最近20多年,夏代考古的開展,以及所謂“夏文化”的討論,基本上仍是以文獻記載中的夏人活動地區和推算所得的夏史年代為基礎的,由于夏代文字并未出土,所以如舍棄紙上的材料,則考古學上的“夏文化”之討論,勢將失其依據,故就目前而言,討論禹與夏史,傳說史料應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資料。
但是,由于文獻載籍多屬后人述古之作,不免參雜神話或后代的觀念,以致有時真偽混淆,所以我們固應珍視文獻材料,但卻不能無條件地全盤接受,必須透過考古學、民族學、人類學等新知,以及過去學者的專題研究結論,加以綜合考察,以探討歷史的真象。
考察大禹與夏初的傳說,對照地下發掘,使我們認識到夏代的“疆域”,決無《禹貢》九州之廣,夏人活動的范圍,應以伊洛河濟一帶為主,禹的治水也應在這一地區內探求。禹與夏初,氏族社會已由母系過渡至父系,在傳說史料中,禹的誕生,雖仍依著遠古圣王“感天而生”的故事發展,但其父子世系的明確,已異于神農黃帝的傳說,而禹會諸侯所顯示的權威,更與堯舜時代有著顯著的不同,當時實已處于氏族社會的末期,在上古史中,正是一個變動的時代。
禹的治平洪水和征服三苗獲得勝利,克服了堯舜以來的天災與外患,自然受到各部落的一致擁護,因此他的權力,也逐漸超過一般部落之上,所謂“禹會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禹朝諸侯之君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后至,而禹斬之”,都是堯舜以前所沒有的現象,這表示禹已具備了“王權”,原始國家已開始肇建。
雖然如此,禹仍依照氏族社會的傳統,先后讓位皋陶與益,及至禹死,啟與益之爭獲勝,又滅了維護氏族傳統的有扈氏,夏朝便告正式開創,至于夏初傳說中的后羿代夏與少康中興的故事,則顯示夏代初建,王權基礎極其脆弱,氏族之中仍有著極大的勢力,也反映了從部落到國家形成的過程中,夏民族所遭遇的挫折。總之,禹與夏初的傳說,在國史形成的初期,實居有極重要的地位。
注釋:
①屈萬里:《我國傳統古史說之破壞和古史信史的重建》,《書論學集》第376頁,臺灣開明書店,1959。
②③《王觀堂先生全集》第6冊,第2077頁,文華出版公司。
④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49頁,臺北中華書局。
⑤崔述:《補上古考信錄》,《崔東壁遺書》第1冊,卷上,第17頁。
⑥梁啟超:《紀夏殷王業》,第6頁,《國史研究六編》,臺灣中華書局。
⑦程憬:《夏民族考》,《大陸雜志》一卷六期,第85頁。
⑧徐中舒:《再論小屯與仰韶》,《安陽發掘報告》第三冊。
⑨嚴一萍:《夏商周文化異同考》,《大陸雜志》特刊第一輯下冊。
⑩屈萬里:《尚書今注今譯》,第48頁,臺灣商務印書館。
顧頡剛、童書業《夏史三論》,《古史辨》第七冊下編,247頁。
——原載《大禹論》,浙江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