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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明丨儒家的歷史形上觀——以時、名、命為例

史學是中國傳統中的顯學,也是人類文化的杰出成就。它的發展,同孔子及儒家思想密切相關。孔子重史的思想性格,對傳統史學的形成,或者說中國史學的儒家化,意義深遠。《春秋》與《論語》是理解這種關系的基本文獻。撇開《左傳》不論,《春秋》經的編年體裁,及寓褒貶于其中的修辭方式,構成史學的基本坯胎。而《論語》對三代人事與禮制的評點,則賦予歷史以靈魂,直接塑造了《史》《漢》的精神基調。然而,無論是言孔子著《春秋》,還是講《論語》之傳經論史,基本是論述夫子在經驗層次上,對歷史知識的具體運用。此即所謂“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記·太史公自序》)理解傳統史學的成就與特質,不能停留在具體知識層面的論述上,還要揭示它背后的形上學觀念。

不過,本文的歷史形上觀,不僅區別于對具體歷史經驗的敘述或評價,也不同于那種對歷史過程作出高度抽象概括的歷史哲學。后者如黑格爾或牟宗三的《歷史哲學》,公羊家的“三統三世說”,以及今日的歷史發展普遍規律之類。這種歷史哲學一般被冠以“思辨”的頭銜。這里的歷史形上觀,涉及關于過去的信息如何被理解為一門學問,或者它如何體現其知識意義這樣的問題,史學即建立在這種理解的基礎之上。嚴格地說,史學不是同哲學、文學、社會學、經濟學或者數學及其它自然科學門類并存的一個學科,它是理解人類經驗的一種方式。所有的現象都可以從歷史角度進行考察,或者說,理解任何現象的方式,可以概括為基本的兩大類別:歷史的與非歷史的。因此,它有些類似于批判的歷史哲學, 即思考的對象是史學或關于歷史的思想,而不是具體的歷史現象本身。但也只是類似而已,批判的歷史哲學企圖探討一般史學的學理基礎,而本文只是通過觀念史的分析,揭示傳統歷史敘述背后的預設。它的問題是形而上的,立場則是儒家的。

討論儒家的歷史形上觀,取材既包括《春秋》《論語》等儒家經典,同時也必須聯系《史記》《漢書》等史學文獻。儒家經典是傳統史學的思想源頭,史學文獻則是檢驗這些觀念的基本資料。此外,同儒家或其它中國古代思想一樣,關于哲學的問題,往往體現為觀念的簡明或隨機的表達,而非完整的邏輯推論。相關觀念的關系,常處于“網狀結構”中, 因此,它沒有現成綱領或原理可供詮釋。我們的嘗試,是選擇一組與歷史相關的信念,反思它們對理解歷史的影響。所謂信念而非知識,就在于它并非對于具體的歷史經驗的表述,是不受特定歷史判斷影響的觀念。

這組觀念是時、名、命。

一、時

時是時間,更基本的意義則是時序。許慎《說文》云:“時,四時也。”段玉裁注:“本春秋冬夏之稱。引伸之為凡歲月日刻之用。”由時序到一般的時,含義豐富了,時令、時機、時運、時命等等,均由時的特征的多樣性派生出來,它可以引出不同的觀念向度或者概念組合。因此,觀念史的分析不能停留于某個字眼的孤立用法上,而是要追溯不同的思想線索,理解相關的觀念結構。而對于史的理解而言,時序意識恰好是最基本的向度。

孔子對史學的貢獻,首先與《春秋》有關。正是先有《春秋》經,然后才有導向歷史解釋的《左傳》。但《春秋》經在多大程度上可看作是孔子的作品,仍然是有爭議的問題。孟子、司馬遷都深信,它是孔子編修的產物,且史遷作《史記》是以“繼《春秋》”自任的。在這一意義上,《春秋》作為儒家思想的重要源頭,當無問題。孔子作《春秋》的創獲之一,依司馬遷的說法就是“次春秋”。除《十二諸侯年表》所述“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外,還有“太史公曰:五帝、三代之記,尚矣。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史記·三代世表》)劉知幾的解釋是:“夫《春秋》者,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此其所以為長也。”(《史通·二體第二》)即是說,把以往發生的事件,以時間先后為序編接起來,形成聯貫的整體。這就是時序觀念所起的基本作用。

然而,單獨的時序觀念,借康德的說法,只是人感性直觀的能力,具有賦予觀察對象以秩序的基本功能。所謂“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正是把這種直觀能力應用至超越眼前的更廣闊視野的結果。但要形成概念化知識,還得有知性范疇的運用。從知識成立的條件看,人類觀察事物,需要有因果觀念,才能解釋現象的發生與變化。而與因果觀念相伴隨的,便是時序問題,即如果在兩個現象間確立作用與被作用的關系,依常識便是時間上前者為因,后者為果。不過,這是簡單或者孤立地觀察個別事件時的理解模式。在處理社會現象時,這樣的理解會缺乏深度。不但眾多現象之間存在不同方向的網狀聯系,而且還有類似于生物成長那種隨時間變化而發展的現象。處理這種成長或發展現象,即系歷史的理解模式,區別在于所應用的對象是個體,還是共同體的問題。孔子“次春秋”,不只是應用處理歷史秩序的手段,而是開啟這種歷史地理解社會政治與文化的知識時代。證之《論語》: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為政》)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季氏》)

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季氏》)

這三則語錄的共同點,是以時間變化為坐標,觀察現象的結構性變化。前者提出通過對禮的由來的經驗知識,可以推知禮的前景的方法。后二者則是對春秋時代政治權力下移趨勢的分析,給每況愈下的封建政治前途敲警鐘。這種觀察都非在兩個相鄰事項間進行,而需要在更深的時間視野,在眾多相類的現象中排比分析。“次春秋”是形成歷史知識的編年學方法,歷史判斷不是憑空臆斷,而是需要經驗知識的證據。而且,歷史的觀察單位往往超越個體,如采取“世”或代的概念。所以,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八佾》)依上述史公之說,《春秋》與《尚書》的區別就在于:“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因此,《書》只是歷史文獻,雖然,其內容也涉及對過往經驗的陳述,但非完整意義的歷史認識。過去的經驗也可以如昨天的經驗一樣,簡單的類比而獲得認知意義,它不一定具有時間的深度;而哪怕是剛發生過的經驗,一旦納入歷史的視角,它就是歷史的知識。章太炎就強調《春秋》“《經》、《傳》相依,年事相系,故為百世史官宗主。茍意不主事,而偏矜褒貶者,《論語》可以箸之,安賴《春秋》?”

時序觀念當然由來已久,因時序觀念而記錄事件的嘗試也肯定先于孔子而作,否則孔子就沒有“次春秋”的基本資料。但“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孔子,即使只是傳《春秋》,也系建立在對其意義有自覺理解的基礎上,同時,他影響到《史》《漢》為代表的正統史學的建立與發展,也是無可辯駁的。編《十二諸侯年表》后,“太史公曰: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歷人取其年月,數家隆于神運,譜諜獨記世謚,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于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它要顯示的,正是歷史的“盛衰大指”。劉知幾甚至把紀傳體,理解為《春秋》經傳關系的發展,編年是其綱維:“夫紀傳之興,肇于《史》、《漢》。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列事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春秋》則傳以解經,《史》、《漢》則傳以釋紀。”(《史通·列傳第六》)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孔子之所以有此自覺,則與其善于對自己生命經驗的反思相關:“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述而》)更著名的夫子自道則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為政》)這是思想家對自身思想成長的反思,它包含對個人生命史的理解。從意識發生的觀點看,個體生命與歷史文化共同體的發展有某種同構關系。大生命是無數個體生命聚續的產物,對個體生命的內在體驗,正是探討大生命靈感的源泉。因此,時序意識原于生命意識,歷史意識也是文化的生命意識。

二、名

儒家另一個與歷史相關的觀念是“名”。許慎《說文》云:“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段注為:“《統祭》曰:‘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此許所本也。”則名的本義是銘刻,后引伸為自命名。雖然其基本用法是名字,進而言之可成名詞,或者叫概念。因此,不但人、事、物有名,觀念或思想也有名。有些名只是一種稱謂或者標簽,但有些名則包含著人的某種偏好,或者說價值、理想。孔子正名的“名”,包含這雙重的含義。下面是錄自《論語》的相關對話: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子路》)

正名的意思,如《論語·顏淵》中回答齊景公問政時,孔子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概言之,即每個人都得做符合其身份所當做的事情。名就是身份的標示,而名標示的身份要求,就是禮的規范,是一種社會價值。正名的方式,除了在政治實踐中對己對人都要有規矩外,對孔子來說,還能通過對政治人物的褒貶評論來影響實際生活。董仲舒說“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春秋》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就是“正名”的行為,即從價值規范出發所作的告之后世的評論。所謂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就是想由此而是非分明。這樣,名自然有善名惡名之分。章太炎評論《春秋》與《尚書》的另一種區分是:“夫經史本以記朝廷之興廢,政治之得失,善者示以為法,不善者錄以為戒,非事事盡可法也。《春秋》褒貶,是非易分,而《尚書》則待人自判,古所謂《書》以道政事者,直舉其事,雖元惡大憝所作,不能沒也。”《論語》論史也有褒貶,不過更多的是揚善: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季氏》)

這些語錄涉及的關鍵字眼是“名”與“稱”,名是善名,稱是稱贊,有德才會有稱。不管堯、舜、禹,還是伯夷、叔齊,都有此榮譽,而齊景公就不行。“君子去仁,惡乎成名?”(《里仁》)雖然“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衛靈公》),但同時,惡與不肖者則會有壞名聲,進入史冊,也會得到傳播。情形極端者,如子貢所言:“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子張》)因此,載之史乘,也是對奸惡的懲戒。

名與實有關,即名聲根源于人的行為本身。但人的行為不管好壞,本身不會自動顯名。名聲是這種行為被評價,同時得到傳播的結果。傳播的范圍,越出行為目擊者,也越出熟人甚至利益相關者。從時間來說,則可以是即時性的,也可以是長期的,如傳至其身后。一般來說,好壞的程度會影響傳播的范圍。人性固有的優點或缺點,都不會是成名的要素。要成名,行為一定突破常規的情形。問題是,一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他的直接利害關系充其量體現在其生命的期限之內,為什么會顧及并不影響其利害的身后名聲呢?歐洲不是有暴君說,“我死后那怕它洪水滔天”么?這涉及到孔子或儒家的信念問題,它包含有超越個人甚至是時代的普遍價值,和生命的意義超越于生命之上兩個方面。所謂價值的普遍性也就是由“名”所表達的基本原則,是可以傳之后世而不變,或者說可通過史乘而得以跨世代傳遞的。而生命的意義,則并非以個體經驗到的利害為界限,個人行為對他人或社會的間接影響,也是生命意義的組成部分。這種影響既有正反兩方面的對比,也有程度的不同。由此可知,身后的名聲如何,也是人生在世應當關切的事情。

《史記·孔子世家》說:“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言下之意,孔子作《春秋》,也是基于傳名的動機。而孔子的成功,讓司馬遷感嘆:“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史記·孔子世家》)這便是對這種名所代表的超越于權勢的價值的不朽的贊美。史公還在《秦始皇本紀》結尾時感嘆說:“吾讀《秦紀》,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子嬰為秦三世,政治上也想有所作為,但大勢已去,其種種努力徒勞無功。司馬遷對歷史邊緣人物這種評價所體現的同情心,也是讓生的意義在身后垂之青史的一種舉動。這種重名意識基于一種道德感,它分正反兩面,即榮譽感與羞恥心。雖然很難對此進行經驗意義的確證,但儒家相信這種道德感的普遍性。孟子說:“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 “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滕文公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所敘三名史官因堅持“崔杼殺其君”的記載,而前赴后繼犧牲的事件,一方面體現了史家對其職責的神圣感,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即使惡人也害怕惡名遠揚:

齊崔杼其君光,……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不一定有多少人追求流芳千古,但遺臭萬年則肯定是絕大多數人希望避免的結局。一個有惡行的人,想掩飾自己的行徑,雖然虛偽。但它與恬不知恥相比,仍然有道德感的殘存。徐復觀便把這種“歷史的審判”等同于西方宗教的審判。劉知幾這樣論述著史與傳名的關系: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駒之過隙,猶且恥當年而功不立,疾沒世而名不聞。上起帝王,下窮匹庶,近則朝廷之士,遠則山林之客,諒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圖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稱不朽乎?蓋書名竹帛而已。向使世無竹帛,時闕史官,雖堯、舜之與桀、紂,伊、周之與莽、卓,夷、惠之與跖、蹻,商、冒之與曾、閔,俱一從物化。墳土未干,而善惡不分,妍媸永滅者矣。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用使后之學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千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也則如彼,其勸善懲惡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故備陳其事,編之于后。(《史通外篇·史官建置第一》)

歸根到底,便是對不朽的追求。它是道德的,同時也是宗教性的。

三、命

在儒家經書中,命的原義是天命。許慎《說文》云:“命,使也,從口令。”段注云:“令者,發號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故曰命者,天之令也。”《尚書·召誥》說:“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貽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阮元的解釋是:“《召誥》所謂命,即天命也。若子初生,即祿命福極也。哲與愚,吉與兇,歷年長短,皆命也。哲愚授于天為命,受于人為性,君子祈命而節性,盡性而知命。” 因此,它邏輯上包括命定與使命二義。命定是因為從根本上講,無論是個人際遇,還是政權得失,都是天的安排。孔子言命,也包含有這層意思: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

這兩則語錄,前者屬于健康問題,后者則涉政治命運。借用子夏的話來說,就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整個口吻,多少有點不忍和無奈。牟宗三曾用思辨的語言把這種含義詮釋為:“‘命’是個體生命與氣化方面相順或不相順的一個‘內在的限制’之虛概念。這不是一個經驗概念,亦不是知識中的概念,而是實踐上的一個虛概念。平常所謂命運就是這個概念。這是古今中外任何人于日常生活中所最易感到的一個概念。雖然最易感到,然而人們卻又首先認為這是渺茫得很的,輕率的人進而又認為這是迷信。說它渺茫可,說它是迷信則不可。” 然而,如果命是讓你處于進取的機會時,則令人可有欣然從命甚至“祈天永命”的另一種精神狀態。尤其是權力的擁有者或窺視者,其抱負往往充滿使命感。殷周之際,無道而失勢的紂王,念念不忘“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為最后一擊而等待時機的武王,在阻止臣下急于伐紂的沖動時,也講“女未知天命,未可也。”而最終鼎革成功,在授權儀式上,得到是伊佚的策祝后,武王更高呼:“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史記·周本紀》)

命定只是被動接受,使命則得主動認同。這天命的布告者正是策祝者,而最早的史與祝職責類似。史既通天通神,也管文獻掌故,故通曉政治社會經驗。《國語·周語下》記魯侯與單子的對話:“魯侯曰:‘寡人懼不免于晉,今君曰將有亂,敢問天道乎,抑人故也?’對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徐元誥《國語集解》釋:“瞽史,大師,掌知音樂風氣,執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史,大史,掌抱天時,與大師同車,皆知天道者。”《太史公自序》中,司馬談述先祖之史職,也包括“典天官事”。當代學者多認為祝史或巫史同源,或史從巫來。這意味著,早期的史本來就有知天命的職責,只是其手段同巫類似,包含溝通天人的本領。但文明的進展顯示,經驗比占卜對把握政治機遇更有幫助。史官掌管文獻典冊,從而熟悉傳統經驗的條件,促使其對命的把握途徑,從求神啟轉向求史跡。春秋時晉國的史墨雖也善術數占筮,但已能依歷史經驗,斷言“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三后之姓,于今為庶,主所知也。”(《左傳》昭公三十二年)

盡管巫史之說含有猜測的成份,孔子的“知天命”同其“信而好古”的性格相關,則有案可查。雖然“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但“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堯曰》)且“五十而知天命”在夫子自道中,正是精神境界不斷提升才達到的層次。這命的內容,來源于歷史。“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這是基于歷史經驗的表白。而且,他相信自己應當承擔這種天命: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天賦之命是天大的事,如果不依靠卜問鬼神來獲得靈感,理性的途徑,就是訴之對歷史趨勢的把握。歷史是理解事件意義的尺度,價值的大小,必須在長時段的現象比較中才能判定。而任何發展中的現象,時間經歷越長,便聚集著越大的慣性,越呈現出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在這種背景下,想推動它需要能力的估量。而想阻擋或是扭轉它的方向,更需要勇氣。對歷史形勢的判斷,生命意義的追求,以及個人能力的估量,是形成一個人的使命感的綜合因素。有使命感不一定就有成功的機會,所以也有人譏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憲問》)。就孔子復興周禮的抱負看,方向的確與時代大勢相背;但從其傳承周文的努力觀察,則是完成思想史上最成功的事業。

這種由歷史的領會而形成的使命感,同樣鼓舞了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 韓愈的“道統論”,同樣是這種使命感的具體寫照:“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原道》)孟子的歷史感,還見之他對天命的理解上: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孟子·萬章上》)

在這則權力授受合法性的討論中,表面上看,孟子強調的是天命,得“天與之”。但“天不言”,如何知道天的意圖呢?傳統靠巫史行法溝通天意,孟子則訴諸圣王統治下“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的經驗,歷史的解讀成了其詮釋天命的途徑。事實上,孔子之后,史學中天命之天的傳統含義,也慢慢被歷史主義的精神所取代。舉一個例子,思“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他總結楚項之爭中項羽的悲劇下場說:

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史記·項羽本紀》)

決定項羽命運的,不是天,而是歷史積聚的力量。歷史激發我們的使命感,同時,歷史也是理解命運的途徑。所謂歷史使命,說到底便是有限的個體不滿足自身的有限性,從而投身于歷史的共同事業以體現意義的超越性的信念。

四、討論

《太史公自序》記述:

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這既是父子,也是兩代史家對事業的臨終托命。讀這段自述,時、名、命三個觀念,躍然紙上。時是傳續,一方面是對從周室到漢家文治武功事業的傳續,另一方面,則是對世家事業即“周室之太史”的傳續。名則是孝的追求,它不僅是雙親在生的需要,而且也是身后的要求,所謂“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而命則既有命定之命,“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也有托命之命,“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體現在這則記述中的這些觀念,不是史家自覺論述的觀點,而是他們理解、領會歷史與生活意義的思想基礎。但是,當我們用歷史形上觀來稱呼這組觀念時,必須作進一步的分析:

第一,這組概念所代表的某些觀念,并非經過系統的概念化論說的產物,只是鑲嵌或者隱蔽在大量有關歷史現象的傳述、評論甚至是原始素材,即歷史的過程中,因此,其含義是根據相關名言運用的規則來把握的。其中,每個詞都有不同的意義向度。例如,時的觀念是歷史成為知識的框架,時序帶來有秩序生成或變化的方向感。同時,由時而世,在形成大尺度單位概念的情況下,又引出世代承續的意識。承續并非純自然的生死相繼過程,其內容不僅有物質財富,還有觀念價值。前人的創造施惠于今人,了解這一點,今人的行為就要為后人承擔責任。孔子講“興滅國,繼絕世”,《史記》用那么多的篇幅寫被時間湮滅的王國或民族的世系,就是把文明的存續當作價值的體現。同樣,王朝的更替也不只是因果的傳遞或價值的反復,它也包含對被更替者的文化的繼承。所以,孔子有“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之說。因此,要深入理解時的意義,實際是掌握它的觀念叢結。

第二,這組概念并非只是關于歷史的觀念,它同時是現實的觀念;換個角度說,它是關于道德的觀念,甚至是宗教的觀念。名就是最好的例證。成名必須靠傳播,而傳播的規模可用空間與時間來衡量,只在空間上擴大的話,那只是一時之名,只有時間擴大,即跨世代傳遞,才能成就歷史之名。名有善惡,其追求根于人性。但事實上,即便如孟子所說,人性中的善也是一種苗頭(即善端)而已,它需要在文化中培養壯大。而青史留名,則借事跡的流傳,人格的感染力,使價值由傳播而普及與鞏固,使每一代人都享有前人積累下來的文明成果,生活不必都從叢林法則開始。而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就此而言,命定的觀點是有說服力的。然而,即使大多數人沒有“不朽”的奢望,也愿意身后在有限的范圍內留有好名聲。從最高的境界言,就是張載所宣誓的“為天地立心,有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它既有歷史感,也有道德感,同時,還是一種宗教感,即價值是超越有限生命的信念在起作用。總之,這些觀念,無論對人生、歷史、道德還是宗教,都是相通的。它們是中國文化的精神基因,從歷史的角度闡釋其含義,可以呈現我們曾經擁有的深厚歷史感。

第三,從方法論上講,對時、名、命的闡釋,只是我們探討儒家歷史形上學,理解儒家影響下形成的傳統史學的特質的方便角度。它不是問題的全部,也不是唯一的途徑。事實上,可以用來理解傳統歷史意識的,還有很多其它的重要觀念,例如道,它不僅有政治哲學的含義,如孔子常說的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的道;也不必局限于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中具有本體論意義的道;它還可以表達精神價值的歷史傳承,即道統之道。道而成統,這個統指的就是跨世代的傳承秩序。由此角度,也能切入對歷史的認識。另一個通常作為道德范疇來理解的孝,也有它深厚的歷史意蘊。孝在儒家的倫理觀念譜系中,處于根源性的地位。它原于遠古中國文明中那種祖先神與天神合一崇拜的傳統,這種傳統是氏族發展壯大的精神力量。因而,孝不僅是養老送終的倫理義務,而包含著“慎終追遠”的宗教與歷史情懷。所以,歷史形上觀,在我這里不是演繹一種哲學理論,而是通過觀念史的深度闡釋,揭示歷史意識在精神傳統中的核心地位。觀念的存在形態,不是分層壘疊的建筑,而是互相纏繞在一起的有機組織。層次分明的建構是思想證明的必要條件,然而對于本身就是基礎觀念的對象,需要的首先不是證明,而是揭示了解其性質及生命力之所在。

本文論述的內容,與其說是一項研究,不如說是提供一種方案及示例。它談論與歷史相關的問題,但不是歷史學,因為沒有展開對歷史經驗的論述;我們的討論對象是觀念形態的存在,它們也可以理解為哲學觀念,但并非想從事那種被稱為“思辨的”歷史哲學,后者雖然高度抽象或非常概念化,但它追求從大時段的經驗形態的演變中,發現隱藏在其背后的普遍理式,因此對象仍然是歷史本身;我們的興趣是呈現出在中國史學中那種理解與運用歷史的觀念,這些觀念是研究敘述歷史經驗的前提,是先驗的,但它與所謂“批判的”歷史哲學也不一樣,那種建立一門客觀且有普遍規律的歷史學問的目標,不是我的企圖。古典的史學,從來都是“地方性知識”,儒家的歷史形上觀,也不必先預設為普遍性的觀念。盡管在舉世無雙的史學傳統中,相信一定包含著一定程度體現人類普遍經驗的觀念,例如時序的概念,繞過它,史學的建立與發展是不可思議的。然而,關于名特別是關于命,是否是其它史學尤其是現代史學一定接受的觀念,自然非常可疑。反過來說,理解儒家的歷史形上觀,意義不只理解儒家與史學,同時就是理解我們的精神傳統本身。

本文刊于《華東師大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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