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致力《書譜》的校注翻譯和課件編輯工作,將用連續幾期的時間,為大家逐漸推出我的工作成果。但我首先要解釋一下為什么要做這件很多人都做過工作,大家再決定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誠然,眾多書家都為《書譜》這篇中國書法史上最重要的書論做過注釋,但書家們往往水平較高,只是對重點的詞句做了注釋,并未整篇翻譯,這就造成這樣幾點問題:
1. 當下書法愛好者普遍文言修養不夠,書家們都懂的文言字句,初學者不一定懂,我這里簡單的列舉一個例子:
“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表面意思是“質樸是因為時代而興起,妍美是因為審美風俗而變化。”但質樸就和風俗無關?還是妍美和時代無關?實際上,這句話應該解釋為“質樸和妍美。隨著時代審美風俗的變化而變化。”這是文言文當中的互文現象,與《木蘭辭》中的“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同理。如果說這句話按照尋常翻譯還能勉強理解,那后文有很多語句用現代漢語的邏輯根本是讀不通的。
2. 各家注釋不同,導致讀者容易理解片面,我在注釋的時候,聯系上下文把都能解釋的通的各家說法基本都保留,并提出一種我自認為最佳的翻譯,這樣既能鮮明表達我的學術立場,又能為有不同想法的人留個岔路口。而且市面上的注釋版有一些訛誤,我都一一更正。
3. 一些連詞、代詞書家們大多不作解釋,但這就導致讀者看了注釋也不能理解上下文的關系到底是轉折,還是遞進,亦或是因果。連詞和代詞如果弄不清楚,是沒辦法串通文義的。這就是我為什么既要注釋,又要通譯,注釋是解決難點,通譯是貫通文章的前后關系,二者缺一不可。按照有些注釋本來進行翻譯,非常容易上下文失去因果關系,還是了解孫過庭的鮮明立場。我的標準就是,注釋務必詳盡,而直譯部分說人話,并不逐字翻譯,把話外之音也要翻譯出來。
4. 《書譜》的工作,我是分層次進行的,我把《書譜》分為幾大段,每一大段都要進行注釋、通譯以及大段中心思想的提煉,這些我都會在群里講公開課。對于《書譜》整篇文章的提煉以及孫過庭的書法觀我會在常年班(也就是收費班)里面講。所以,這篇文章后面附帶了我公開課的第一節課,大家可以看看,和順序翻譯有很大不同。(但公開課里面有一處錯誤,就是下文“克”字的翻譯,經過查證已經修改,看視頻的應該可以找出來。)
好了,我要說的就這么多,你要不要看下去,看完要不要分享,都憑大家認為我的工作有沒有價值,不過我會堅持做完這件工作,目前對《書譜》的直譯只剩下兩小段,馬上要進入第二節公開課了,有興趣的可以加我下面的微信,聯系我進群。關于我所用的參考書籍,我會在最后一次推文中合并給出。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其余不足觀。”可謂鐘、張云沒,而羲、獻繼之。又云:“吾書比之鐘張,鐘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鐘之意也。考其專擅,雖未果于前規;摭(zhi2)以兼通,故無慚于即事。
1. 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頃,近來;信,確實;絕倫,沒有可以類比的,即無與倫比;倫,輩、類。比此句見于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二南朝虞龢《論書表》載。孫過庭早生張彥遠150年左右。
2. 云沒:云為語氣助詞;沒,通“歿”,死亡。
3. 抗行:抗衡并行。這里“行”舊讀仄聲,表品性,抗行指高尚的行為,又意相等、不相上下。詳見商務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一版24印868頁“抗行”。
4.雁行:居于前列。這里“行”讀“航”音,表示大雁以次第飛行,有秩序則分先后,故指代前列,這里王羲之說張芝的草書比他要好,故后文說如果我也像他那么用功,不一定不如他。見商務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一版24印1818頁“雁行”。《通雅·釋詁》:“雁行,猶顏行......前行曰顏,通作雁”。抗行,有人認為這句話比較的是鐘繇和張芝的水平,但聯系上下文可知,此說不通。
5.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耽,沉迷;謝,不如。引號內整句話《晉書·王羲之傳》與《法書要錄》卷一有載。
6.推張邁鐘:推,推崇;邁,超越。
7.專擅:古漢語詞典釋專權擅斷,但“擅”有擅長之意,專擅在這里可能指王羲之的專長,或是成就。
8.未果于前規:這里的果指實現、達到。整句話的意思是,沒有達到前人的規范。這里孫過庭似乎認為王羲之不如鐘繇和張芝,或者說王羲之沒有達到前人所樹立的書法的最高標準。又有《爾雅·釋詁》:“果,勝也”,表示勝過,把達到換成勝過,意思即變,未果就從“不如”變成了“不勝于”,整句話就變成了“沒有超越前人所樹立的書法最高標準。”。
9.摭以兼通,故無慚于即事:摭,拾取,引申為汲取,表示王羲之汲取眾家所長;慚,慚愧;即事;當下的事,指王羲之的評論。這句話的意思是,因為(王羲之)融會貫通眾家所長,也能無愧于(王羲之對自己)的評論(或無愧于他的盛名)。
譯文:
自古以來的書法家,從漢朝至三國時期,鐘繇和張芝的書法最為超絕。到了東晉末年,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的書法被廣稱絕妙。王羲之說:“近來我搜集并研究了眾多的名家書法作品,鐘、張的書法確實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其余的就不值得一看了”。可以說,鐘、張死了以后,王羲之父子繼承了他們的書法地位。王羲之又說:“我的書法和鐘張相比,比鐘的不分上下,有人說我超過了他。張芝的草書要超過我,是因為張芝的筆法精熟,為練書法曾把池塘的水都洗黑了,假如我也這么用功,未必就不如他”。這是王羲之推崇張芝又認為自己超越鐘繇的意思。考察王氏的專長,雖然沒達到(或釋為:沒有勝過)前人所樹立的規范(或釋為:不如鐘、張),但他能夠博采眾長,融會貫通,也無愧盛名(或釋為:無愧于他對自己的論述)。
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li2)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宮于穴處,反玉輅(lu4)于椎輪者乎!
1. 評者云:引號內的這段評論見于虞龢《論書表》,評者應指虞龢。
2. 四賢:指鐘張二王。
3. 特絕:特,不平常;絕,舉世無雙。用今天的話說“特別牛逼”。
4. 逮:達到,引申為比得上。
5. 質:質樸。
6. 妍:妍美。
7. 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這里是古文中的互文修辭,“質”和“妍”是隨著“代”和“俗”的變化而變化的,釋為:質樸和妍美的審美觀隨著時代的不同而分別受到推崇。
8. 書契:指文字或憑據,這里是書寫文字之義。書,文字,抑或書寫;契,刻。書和契是文字記錄的兩種方式。
9. 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淳通“醇”,指味道醇厚的酒;醨,味道輕薄的酒;質,質樸;文,華麗,有文采,與質相對;馳騖,奔走,奔馳;沿革,沿襲與變革;物理,萬物運行的原理;遷、變;變化。這里醇醨指的是風俗,《舊唐書·文苑傳序》有:“世代又文質,風俗有淳醨......”,這里用風俗的變化比喻藝術作品風格的變化。
10. 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乖,違背,不協調;時,時代需求。這句話的意思是,學古而不違背這個時代的需求,學今而不流于時弊。《書譜》中的這句話其實闡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古的東西有時候不符合這個時代的需求,也是沒意義的;而這個時代大行其道的東西也不能盲從,否則會成為時代的炮灰,少數帶頭者的墊腳石。
11.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語出《論語》,指質樸和華美應該同時存在并配合融洽,才能寫出完美的書法。
12. 易雕宮于穴處,反玉輅于椎輪:易,更換;反,回歸;雕宮,華美舒適的宮殿;穴處,上古穴居;玉輅,古代帝王之車,指華麗的車;椎輪,上古車輪無輻,指草創時期的車。《文選》:“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后來椎輪引申為草創之意。
譯文:
評論者說:“鐘張、二王是四位了不起的大書家,古今超絕。但今(二王)不及古(鐘張)是因為古的特點是質樸,而今的特點卻是妍美”。質樸和妍美卻隨時代和習俗不斷變化。雖然書寫文字是為了記錄語言;然而,正如社會風俗有醇厚與浮薄,質樸和華麗也是多變的,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們之間相互繼承,又有所改變,每個時代呈現出不同的偏重,這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關鍵在于學古要不違時宜,學今要不流于時弊。所謂:“文采和樸實配合適宜,才能成為品德高尚的人。” (質樸和華美應該同時存在并配合融洽,才能寫出完美的書法。)何必本來有雕梁畫棟的宮殿不住,有美玉裝飾的豪車不乘,而去刻意住在洞穴里,乘輪子都沒有完善古車呢?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鐘張。”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鐘繇)專工于隸書,伯英(張芝)尤精于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馀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揔其終始,匪無乖互。
1. 又云:引號內評論出自于南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
2. 意者:或許,恐怕。《漢書文·帝記》:“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詳見商務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一版24印1860頁“意者”。有人認為意者是“我以為”這樣也解釋得通。
3. 綱紀、始卒:這里取綱要義,引申為大概,與下文引申為詳細情況的始卒相對。
4. 隸書:這里千百年來紛爭不斷,有說是隸書,有說其實指的是楷書,但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工穩一類”的書體,和下文草書形成一個互補的關系,其實是說王羲之既能工穩也能揮灑。但從傳世真跡來看,指楷書應該更合理。
5. 擬草則馀真,比真則長草:這里的擬、比都是比較的意思,意思是說,與張芝相比王羲之的真書更佳,比鐘繇則王羲之的草書更勝。這里草書真書代指張芝和鐘繇。
6. 揔其終始:整體而論,揔即總。
7. 匪無乖互:匪,通非,表否定;乖互,不和諧,互差錯,乖互合為差錯之意,《后漢書·樂恢傳》:“天地乖互,眾物夭傷。”
譯文:
評論者又說:“王獻之同王羲之的差距,就象王羲之同鐘繇、張芝的差距一樣。”恐怕(我認為)這只是說了個大概,卻不是真正的了解這兩種差距之間的詳細情況。因為元常(鐘繇)擅長隸書,伯英(張芝)精通草體,兩人最拿手的本領,而逸少(王羲之)集于一身。比張芝他又能寫真書,比鐘繇他又能寫草書,雖然從專業和精通方面看有一點小不足(意思是真書比不上鐘繇,草書比不上張芝),而王羲之較鐘張更全面,涉足更廣泛。總的來講,他們各有長短。
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后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況乃假託神仙,恥崇家范,以斯成學,孰愈面墻!后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忝(惡)。羲之還,見乃嘆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慚。是知逸少之比鐘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
1. 尺牘:信札,古代寫信用一尺左右長的木片,稱尺牘,后來有了紙,但是這種稱謂也被沿用。
2. 輕子敬之書:這里要解釋一下,謝安十分呵護王獻之,兩人關系融洽,所以輕子敬書可能出自謝安的客觀評論,而非嫉妒或是其他外因。
(謝安輕子敬之書,或為流傳過程中的誤讀和偏差。唐代李嗣真《書后品》有“故謝安石謂,公當勝右軍,誠有害于名教,亦非徒語耳”的記載。以此言之謝安認為子敬之書不遜其父,甚至已經超過右軍。記載,謝安在太極殿建成后,“欲使獻之題榜,以為萬代寶”,便是極重子敬之書法的有力佐證。)
(其實此處孫過庭對王謝對答的記載未必準確,《世說新語》中子敬的回答是“故當不同”,唐代許嵩《建康實錄》里則又成了“故當不如”)
3. 輒:立即。表未收藏書信,馬上在原書信后面就回信送回。
4. 恨:這里恨應為遺憾,王獻之對愛戴自己的長輩不應是恨,應該是未能受到長輩對自己書法的青睞感到遺憾、不安。如解釋為痛恨,那結合王獻之和謝安的關系,則把王獻之立為負面角色了,但以孫過庭把王獻之立為負面典型的心態來看,翻譯成“恨”也無礙。
(題后答之,似乎成了謝安不重子敬之書的表現和證據。然,《論書表》中同時又記載了“羲之常自書表與穆帝,帝使張翼寫效,一毫不異,題后答之”的軼事。由此可見,謝安對子敬佳書,題后答之,并不能說明不重子敬之書。)
5. 故:通“固”,本來
6. 物論殊不爾:輿論不是這樣的
7. 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權,權且;折,反駁;鑒,評價,意見。
8. 立身揚名,事資尊顯:語出《孝經·開宗明義》:“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句話的意思是,孝子以自己的為人處世來提高父母家族的地位。資,有助于。這里說王獻之用踩自己的父親來夸耀自己,是一種批評。
9. 勝母之里,曾參不入:曾參坐車到了巷子前,但因為這個巷子名字叫勝母,他覺得這個名字不好所以就沒進去,掉轉車頭走了。
10. 豪翰、筆札:都指書法作品。豪,通“毫”,毛筆。
11. 紹:繼承。
12. 楷則:規范。
13. 未克箕裘:未能繼承家業。語出《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克,能夠,這里“克”有譯為“勝過”,但聯系上下文還是譯為不能夠達到家傳的水平比較好,不能勝出則有“平等”的含義,前文后文并沒有體現這樣的意思;裘,皮制的衣服;箕,竹制的簸箕。意為;優良的冶煉工人培養弟子,必讓弟子先學綴裘,明白修補的道理;優良的制弓工人必先讓第子學習編織,以掌握如何讓竹條盤曲。這句話形容王獻之連基礎都沒有過關。
14. 假託神仙:王獻之曾說自己的筆法為神鳥所傳。王獻之《飛鳥帖》云:“臣年二十四,隱林下,有飛鳥左手持紙,右手持筆,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經一周,形勢仿佛,其書文章不續,難于究識……”
15. 家范:家傳的榜樣。
16. 斯:代指王獻之的言論和學習態度。
17. 孰愈面墻:怎么比得上面墻之人呢?面墻,指不學無術之人,出自《尚書·周官》:“不學面墻,蒞事惟煩。”意為人如果不學習,就像面對著墻一樣什么都不曾看見,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18. 私為不忝:原釋為“惡”,啟功先生認為是“忝”。從草法來看,個人認為這里是個“忝”不是“惡”,從草法和意思來講更正確,從啟功先生說。忝,有愧,表示王獻之擦去了父親的字重新寫了一遍一點也不慚愧。但這件事包世臣在《<書譜>辨誤》中認為不真。
19. 或:副詞,絲毫,稍微。
譯文:
謝安向來就善于寫尺牘書,但是卻瞧不上王獻之的書法。王獻之曾寫了一幅(自己感覺)好的書信寄送謝安,并要謝安務必保存起來,謝安收到信卻立馬在后面書寫回信,王獻之深為遺憾。謝安曾經問王獻之:“你的書法比你父親的如何?”王獻之回答說“當然勝過他”。謝安說:“眾人的說法卻不是這樣”。王獻之又回答說:“那些人懂得什么”。就算王獻之這么說是為了反駁謝安的看法,但自稱勝過父親,這不是太過分了嗎?而且孝子要以自己的為人處世獲得成功,使父母的家教品性得到彰顯。當年曾參路過一個名為勝母里的地方,因為這個名字有悖孝道而不肯進去。王獻之就算繼承了王羲之的筆法,但也是粗疏地掌握了書法規則,實際上并沒有能夠完全繼承家學。何況他還假托神仙,說自己的書法是神仙所授,恥于推崇家學。像他這種態度,還不如不學呢。后來,王羲之去往都城,臨走的時候在墻上寫了字。王獻之偷偷地把字擦掉,重新寫了相同的內容,自己卻毫無愧疚。王羲之從都城回來,見了這些字嘆道:“我走的時候真是大醉了,怎么寫成這個樣子”。王獻之此時才暗暗感到很慚愧。通過以上這些可以知道,王羲之與鐘張的差距,是指專精與多能的差別;而王獻之比不上王羲之,這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