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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讀陳于朝的書信，當讀到“田叔家兒”四個字時，我著實激動了一下，因為我看到了“田叔”。這個“田叔”不是“姓田的叔叔”，而是明代杰出畫家、“武林派”創始者藍瑛。“田叔”是藍瑛的字，故藍瑛也叫藍田叔。眾所周知，在陳洪綬研究領域，藍瑛與陳洪綬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我想當然地將“田叔家兒”理解成為“田叔、家兒”，以為陳于朝在并稱藍瑛與兒子兩個人。后來發現這是誤解。陳洪綬比藍瑛小14年，當藍瑛二十歲時，陳洪綬還是小屁孩，兩人不可能同時外出遠游，故“田叔家兒”只能解釋為藍瑛。

這就牽涉到古代的稱謂問題了。“家兒”的意思，古代特指“肖似其父的兒子”。對藍瑛而言，陳于朝“不是其父但肖似其父”；對陳于朝而言，藍瑛“不是其兒但肖似其兒”。這個稱呼跟我們現在“喊親爹、喊親娘”的習俗相似。我們說“這是我的親兒子”，恰恰表明“這不是我親生的兒子”，而是名義上稱呼的兒子，但為了顯示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便特意加上一個“親”字。“田叔家兒”也是一樣，為了顯示不是自己的兒子但勝似自己的兒子，便特意在“兒”字前面加上一個“家”字。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解釋“家兒”，旨在進一步說明陳洪綬與藍瑛的關系。他們兩人的關系，筆者已在《陳洪綬與藍瑛、孫杕關系新揭秘》里有過詳述，他們是“通家眷”的關系。現在，順著陳于朝的“家兒”，再作進一步深化，那么陳洪綬與藍瑛的關系是——“不是親兄弟但勝似親兄弟”的關系。

（藍瑛，字田叔，武林人）

貳

陳于朝的書信里，出現了兩處“田叔家兒”。

一處在《與屠緯真》里，劈頭一句：“田叔家兒過山中，知先生尚滯閩中。”這是陳于朝給江南大才子屠隆的信。當時陳于朝已放棄科考，安心在深山念佛修佛，某年某月某日，藍瑛特意進山去看望“不是其父但肖似其父”的陳于朝，陳于朝從藍瑛口中得知，屠隆先生還沒有從福建回到鄞縣老家。

一處在《寄屠緯真》里：“詐為田叔家兒者，以念先生切，雖假亦真，故禮之，不足過討，以滋嗔業。”原來屠隆在來信時，向陳于朝說起了一件趣事。有一個年輕人，特意去鄞縣拜望屠隆，還自報家門說自己叫藍瑛。屠隆知道此人純屬假冒，但沒有當面點破。然后陳于朝在回信中勸屠隆，說那個冒名頂替的藍瑛，雖然人是假的，但惦念你崇拜你的心卻是真的，所以“雖假亦真”，你不妨以禮相待，沒必要深入查究，也免得自己生氣發怒。

按陳于朝去世那一年推算，兩封信寫于陳洪綬九歲以前，那么當時藍瑛的年齡遠未到二十三歲。而藍瑛能夠出入屠隆這樣的名門，靠的正是“不是其父勝似其父”的陳于朝從中牽線搭橋。陳于朝在信中動輒稱藍瑛為“田叔家兒”，無非是想對方表明：藍瑛是自己“不是親生但勝似親生”的兒子，請你們多多加以關照。

包括后來藍瑛與張爾葆的親密關系，那更離不開陳于朝的媒介了。陳洪綬四歲在張爾葆家畫關公，那一年藍瑛才十八歲。他既然是陳于朝的“家兒”，那么成為張爾葆的弟子或晚輩也是水到渠成的。

可惜《苧蘿山稿》所收文稿殘缺不全，陳于朝提攜“田叔家兒”的那些細枝末節，我們已無法查考。但是從有限的記載中，我們不難發現，杭州人藍瑛與楓橋寶綸堂的關系是非同一般的。

（陳洪綬繪畫啟蒙兼婦翁：張爾葆）

叁

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陳于朝去世，這一年陳洪綬九歲。陳洪綬的靠山倒了，在這個緊要關頭，陳洪綬生命中第二個、第三個貴人相繼出現了。當然，第一個貴人毫無疑問是山陰的張爾葆。

這次先站出來的是陳于朝的好友，蕭山的來斯行。來斯行《祭明故陳老親（家）母王氏祭文》（祭陳洪綬母親）一文中，曾回憶了初訪楓橋的情節：

“吾初與親翁飲冰交。丙午歲，邀予館谷其家。予方至，而親翁之病革矣。予時視其兩郎君，皆韶秀可喜。次君年方九歲，與予女正同生。予心私計，以為擇婿宜如是子者。后親翁竟淹忽不起，而予幸叨一第。一生一死，何敢相負！遂訂姻盟。”

丙午年就是陳于朝去世的1606年。來斯行來看望陳于朝，且在楓橋住了一段時日。當時陳于朝已病重（5月18日去世）。來斯行見到了陳于朝的兩個兒子，都長得清秀可愛。特別是次子陳洪綬，正好與自己女兒同齡。來斯行當時就在心里打主意了：挑女婿就當挑陳洪綬。陳于朝去世后，來斯行任職“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制忝眷侍生”。想到自己與好友生死相隔，更不敢辜負手足之情，于是作出一個重要決定——“訂姻盟”。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鐵證，證明陳洪綬與蕭山來氏訂姻盟是在陳于朝去世之后。具體時間不明，但在陳洪綬九歲至十六歲期間（我個人推測為陳洪綬十歲那年）。這是陳洪綬第二次“訂姻盟”。因為他四歲那年已訂過一次姻盟，因張爾葆女兒早夭而自動失效。

既然陳來兩家訂了姻盟，那么陳洪綬理當告別山陰的婦翁家。所以，從情理上分析，陳洪綬師從張爾葆一事，也當隨父親去世、新訂姻盟這雙重因素而漸至疏遠。

接下來，陳洪綬該如何延續學業，該如何繼續學畫求師？這時候，第二個關鍵人物站出來了，他就是“通家眷”藍瑛。這個當年的“田叔家兒”，在陳于朝的關照下，已然成功成名，他知恩圖報，勇敢地挑起了關照“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陳洪綬的重任。

所以，藍瑛大哥的出現，讓陳洪綬的人生之路有了新的航向。

（藍瑛畫作）

肆

藍瑛大哥出手前，陳洪綬在干什么？他從山陰回到楓橋，跟著兄長陳洪緒一起讀書。陳洪綬在《涉園記》中寫到這個情節：“憶余十歲、兄十五歲時，讀書園之前搴霞閣中。日愛園有七樟樹……”這個日愛園，是陳氏的私家花園，里面有七棵大樟樹，這也是七樟庵藏書樓的由來。當時，十歲的陳洪綬，跟著十五歲的兄長陳洪緒，就在日愛園的搴霞閣中讀書。由此看來，日愛園相當于陳洪綬的百草園，而搴霞閣則是陳洪綬的三味書屋了。

因為有兩個貴人的相助，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后來均發生變化。日愛園后改名為涉園，改名者正是陳洪綬岳父來斯行。陳洪綬《涉園記》載：“涉園者，予兄己未（1619年）觴槎庵先生請名之者也。”槎庵先生就是來斯行，當然這是陳洪綬22歲那年的事了，涉園成了陳洪緒的私家花園，而陳洪綬自辟了一個名叫借園的私家花園。

陳洪綬的讀書大事，也進行了調整。因為姻盟結在蕭山，因為杭州有個藍瑛，所以陳洪綬十歲那年告別了搴霞閣，來到了蕭山，來到了杭州，在蕭山讀書，在杭州學畫，開啟了新的的藝術人生。

關于杭州學畫的事，孟遠《陳洪綬傳》是這樣說的：

十歲時即濡筆作畫。老畫家孫杕、藍瑛輩，見而奇之，曰：“使斯人畫成，道子、子昂均當北面，吾輩尚敢措一筆乎？”

而蕭山的毛奇齡在《陳老蓮別傳》中是這樣說的：

洪綬好畫蓮，自稱老蓮。數歲，見李公麟畫孔門弟子勒本，能指其誤處。十四歲懸其畫市中，立致金錢。初法傳染，時錢唐藍瑛工寫生，蓮請瑛法傳染，已而輕瑛。瑛亦自以不逮蓮，終其身不寫生，曰：“此天授也。”

兩則傳記均提到陳洪綬向藍瑛學畫。藍瑛、孫杕見到十歲的陳洪綬沾墨作畫，十分驚奇，說：“這孩子若長大后作畫，吳道子、趙孟頫都得退居其后了，我輩哪敢再下筆作畫？”陳洪綬向藍瑛學習的是如何傳染，最后甚至超過了藍瑛。藍瑛自嘆不如，說陳洪綬能繪畫是“天授”的，即他的天賦是與生俱來的。

（孫杕扇面）

伍

筆者對孟遠的《陳洪綬傳》是頗不以為然的。曾指摘過其傳記中存在的諸多硬傷，如：陳洪綬兄弟相差五六歲，而孟遠卻說成了“十數年”。明明陳洪綬兄弟倆關系極和睦，孟遠卻非要制造出陳洪緒“時奮老拳”（老是拔出拳頭打人）的可惡形象。明明陳洪緒1642年已經去世，孟遠卻能起死回生，說1646年陳洪緒有“獨擁阡陌”之富，如此等等。然而，正是這篇傳記，歷來被陳洪綬研究者視為圭皋，以訛傳訛了三百年，以致無端生出陳洪綬身世經歷上的許多個謎。

現在我們審視孟遠與毛奇齡的傳記，發現他們的文字仍失偏頗。他們雖生活在清代，但他們并不了解陳洪綬“四歲就塾婦翁家”的真實歷史，所以抹煞了張爾葆對于陳洪綬繪畫上的啟蒙引導之功。事實上，陳洪綬“十歲時即濡筆作畫”，這種童子功是陳洪綬從小就在張爾葆手下練成的。張爾葆家藏有大量古字畫，這也練就了陳洪綬的書畫鑒別能力，所以“數歲”（未滿十歲）的陳洪綬見到李公麟的畫本時，竟能指出其中的錯誤。而陳洪綬與藍瑛的關系，則被他們曲解誤解成學徒與師傅、小畫家與老畫家、地位輕與地位重的關系。至于說藍瑛后來不敢再作畫，那更是胡扯和瞎說。為抬高一方而極力貶低另一方，這正是孟遠與毛奇齡文字上的一大“特色”。

不過，我覺得他們模仿藍瑛的口氣，夸獎陳洪綬的那些話，倒是十分可信。何以見得？因為藍瑛輔導陳洪綬學畫，是存心提攜，是有意抬舉，是兄弟間的事，所以點贊得多些，夸獎得過分些，也是人之常情。而事實證明，這樣的溢美之詞，對于陳洪綬的快速成長來說，是十分重要，也十分必要。這個道理，書畫圈里的人都懂。此風古已有之，無非現在變本加厲了。

曾經，藍瑛是陳洪綬父親“不是兒子勝似兒子”的“家兒”。曾經，陳洪綬是藍瑛“不是小弟勝似小弟”的“兄弟”。這是陳洪綬身世的真相。

陳洪綬快速成名，除了自身具備繪畫天賦，更離不開兩位名師：一位是童年時的“婦翁兼啟蒙”張爾葆，一位是少年時的“兄弟兼師傅”藍田叔。這是陳洪綬成功的密碼。

（陳洪綬12歲畫《龜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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