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中醫藥報(2007.07.09 總2760期) 作者:龐景三(張仲景國醫學院)
文學巨著《紅樓夢》問世以來,不同職業,不同層次,不同信仰的人無不為之折服。在“假語村言”中,社會學家研究出了當時的“階級斗爭”;歷史學家考證出了“隱去的真事”;有人找出了當時的民風習俗;有人看到了人情冷暖,宦海沉浮;愛美食者享美食;愛服飾者有服飾……,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洋洋大觀的“紅學”,造就出了一批“紅學家”。在閱讀《紅樓夢》的大軍中,有中醫藥學者及愛好者也被作者精深的醫學造詣所感染:書中涉及中醫藥知識近300處,所用中藥達120種,描寫病例100多個,分析醫案13個,特別是第十四回張太醫為秦可卿診病之例,堪為“紅樓”第一病例,試賞析之。
賈蓉之妻秦可卿病了,請來張太醫給秦氏診病。診畢,賈蓉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脈所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氣滯血虧者,應脅下痛脹,月經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汗出,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飲食,精神倦急,四肢酸軟。”旁人言道:“何嘗不是這樣呢!”先生繼續說:“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眾位耽擱了!……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太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可不是!從沒有縮過……”先生又說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氣之藥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火旺的癥候來,……待我用藥看。”于是這太醫便寫下了一個處方,遞與賈蓉,上寫著“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二錢 白術二錢土炒 黃芪三錢 熟地四錢 歸身三錢 白芍二錢 川芎一錢五分 香附米二錢 醋柴胡八分 淮山藥二錢炒 真阿膠二錢 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大棗二枚
賈蓉看后說道:“高明得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究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步,非一朝一夕的證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藥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
作者對此病例的描寫,文筆樸實流暢,情節合情合理,資料全面細致,其文學功底不用評說,就其醫學知識而言也非同一般。
1.病例敘述完整。從發病到表現,從病因到病機,從用藥到炮制,從發展趨勢到預后,給讀者展現出一個疾病動態變化的全過程。
2.分析入微精采。作者以張太醫的言行,詳細診斷后,不惜筆墨對疾病進行“解剖”,特別是通過脈象分析病機,十分令人信服。左寸候心之病變,沉而數,乃心陰虛而生火;左關候肝之病變,虛而無神,為脾土被肝木克制,脾虛不運之候,故見脅下痛脹,月經過期,心中發熱,頭目眩暈,自汗,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失眠等癥狀。
3.總結病因病機。秦氏所患疾病其病因為情志致病,頗為符合當時的社會及家庭環境,憂慮太過,氣機郁滯,肝木克脾;久而之,心肝火旺,耗傷心、腎之陰,最終成為水虧火旺之證候。
4.治療合乎法度。就其用張太醫之氣所開的益氣補脾和肝湯處方來看,屬于標、本兼治,以八珍湯加減補益氣血為主,輔以疏肝理氣清心之品,方證相符,頗見功底。案中有一句不起眼的話,反映出有病早治的思想:“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眾位耽擱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氣之藥服之,何至于此。”說明秦可卿所以病重是有病沒有及早正確治療的緣故。
該病案還有兩處描述時間與疾病的關系,真正反映出作者高深的醫學造詣。一是張太醫推斷秦氏“寅卯間必然汗出”。說明作者肯定了解中醫的“子午流注”學說:氣血在人體十二經脈的運行有一定的規律,寅時經氣從肺經流注時,因病人肺氣虛,衛表不固,氣陰易于外泄,故見自汗。二是張太告訴病人家屬,只要病人能捱過春分,就有望痊愈,這是為何?因為中醫認為:五臟與年四季都有一定的對應關系,即春肝、夏心、長夏脾、秋肺、冬腎。春為肝主之氣;春分時節肝氣最旺,肝之陰血不足之病人此時病情最重。秦氏所患為“水虧火旺”之主頁,“水”為心肝陰血,“火”即心肝之郁火,加之秦氏平素“肝木忒旺”,故春為之時病情最為嚴重,若能渡過此關,其病有可能逐漸痊愈。這與處方中用醋柴胡、香附、延胡索疏肝理氣,用白芍柔肝養陰血以防肝氣旺的治病思路是一致的。
讀此小說,看此病案,真是一種文學的享受,醫學的啟迪,不要說在《紅樓夢》中讀此,即使在中醫學專著中若能讀這樣的醫案醫話,也可堪稱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