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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有不少精彩的場面是由兩個主要人物構成的,與此相聯(lián)系,場面的變化也有不少是通過在場主要人物2+1的變化方式來實現(xiàn)的。對于這種變化,我們不能首先說是一種什么技巧,因為技巧最初都不過是一種特定的內(nèi)容使然。也就是說,并不是曹雪芹有意地在場面的構成和變化上用哪一種固定的方法,而是出于故事的發(fā)展、情節(jié)的需要形成了特定的場面構成和變化格式。
本文僅從固有場面變化的角度來粗淺地談一談這種2+1。
一、中斷式
第十五回有一個2+1,那是寶玉、秦鐘等隨王熙鳳為秦可卿出殯到鐵檻寺,因王熙鳳嫌不方便,便帶他們在饅頭庵下榻。誰知饅頭庵的小尼姑智能“看上了秦鐘人物風流,那秦鐘也極愛他妍媚”(本文所引《紅樓夢》文字,主要依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1982年版,后不再一一注明。),于是二人晚間在一處作好事。“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原來是寶玉進來了。本來,秦鐘是寶玉相見恨晚的好友,況且二人的關系頗有些特殊。此次和寶玉一同出來,確實是難得的機會。所以,可以肯定地說,秦鐘此次前來,應該是難逃寶玉的視野的。秦鐘畢竟是情種,他還有他的選擇和追求。但對于整部小說來說,甚至對這一回來說,秦鐘和智能的關系都不是主要的或者說不是重要的。所以,從塑造人物、豐富生活來說,應該寫這一節(jié),但從輕重來講,從美學效果來講,這一節(jié)就沒必要寫得太多太全。所以二人正在得趣,出來一個寶玉中斷,既符合情節(jié)的需要,又符合美學的要求。寶玉這個1出現(xiàn)得可謂適得其時。所以庚辰本脂批曰:“若歷寫完,則不是《石頭記》文字了。”(本文所引脂批,主要依據(jù)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后不再一一注明。)
無獨有偶,在第十九回中,寶玉的小廝茗煙和萬兒“干那警幻所訓之事”,也是寶玉“一腳踹進門去”予以中斷。這種既讓特定的場面出現(xiàn),又不允許它得到過分的發(fā)展,以免枝蔓過多,確實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當然,從內(nèi)容的角度來講,這樣增加了小說所涉及的生活范圍,更重要的是,賈寶玉的這種有意無意的出現(xiàn)和中斷也體現(xiàn)了他憐香惜玉的性格特征。
在第二十一回這種2+1的場面變化緊接著發(fā)生了兩次。因為賈璉之女大姐患天花,賈璉“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難得的機會,賈璉和多渾蟲之妻多姑娘勾搭在一起。不幾日大姐“毒盡癍回”,十二天后,賈璉“復搬進臥室”。“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后,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這可是男女表情的信物。正在賈璉、平兒二人斗嘴之際,“只聽鳳姐聲音進來”,二人只得中斷說話。這是第一次2+1。鳳姐找了樣子走后,賈璉先是哄騙,后是搶奪,再后是求歡不成。于是一個窗外,一個窗內(nèi),一個是求歡心切,一個是內(nèi)有隱情。正在這時,“鳳姐走進院來”,二人只得又一次中斷交流??梢哉f是第二次2+1。這種中斷頗有些欲斷不能斷,欲不斷而不得不斷的味道。平兒的身份和地位決定了她既不能惹賈璉,又不能惹鳳姐,既要服從賈璉,又要服從鳳姐。鳳姐不在場,她可以和賈璉說話、調(diào)笑,鳳姐在場,她就必須偽裝,要和鳳姐一個鼻孔出氣。生活對于平兒來說,確實是無奈得很,平兒的“屋里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既是表白,更是內(nèi)心不平的自然流露。
還是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黛玉自在床上歇午”,寶玉“去黛玉房中來探視”,這可是寶玉、黛玉二人無所顧忌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兩小無猜,睡在一個床上,說話,講故事,好不親熱。誰知寶玉講故事得罪了黛玉,黛玉又是擰,又是罵的。正在這時,寶釵來了,于是又是一個2+1。二十回,寶玉和黛玉又鬧別扭,一個是刻意找茬,一個是百般分辯,終于說到一塊兒了,黛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也說:“我也為的是我的心。”正在情緒軟化、互表關切之際,來了一個咬舌子史湘云:“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場面發(fā)生了變化。
三十回也有一個經(jīng)典式的2+1。寶玉、寶釵、黛玉一同和賈母等到清虛觀打醮,張道士先是給寶玉提親,得罪了寶玉;后又將道人們的法器獻上三五十件。賈母“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也是寶玉多事,又引發(fā)黛玉關于“這些人帶的東西”的敏感。于是寶黛二人第二天都不去了。好事多磨吧,在這種情況下,寶玉“不時來問”黛玉的病情,終于引發(fā)了寶、黛之間的一場大戰(zhàn),頂嘴、發(fā)誓、詛咒、砸玉、嘔吐、下淚、鉸穗,真正“不是冤家不聚頭”。畢竟是知音,畢竟是孩子,先是寶玉上門賠罪,后是黛玉半推半就地和好。似乎是沒有什么發(fā)展了,“一句沒說完,只聽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跳了進來”,原有場面立即終止,新的場面產(chǎn)生了。
二、發(fā)展式
整部《紅樓夢》中比較早的2+1是在第八回,其時黛釵二人剛到賈府,不論從故事的發(fā)展,還是從小說的構造,都屬于起始階段,至于人物的性格,更是連大致的輪廓還沒有。對于賈寶玉來說,剛冒出個林妹妹,又來了個寶姐姐,對二人的親疏還沒有確定。這日,賈寶玉“因想起近日薛寶釵在家養(yǎng)病,未去親候,意欲去望他一望。”于是賈寶玉親去探視。這一探視不要緊,先是寶玉、寶釵比通靈和金項,后是寶玉要吃冷香丸。正在這時,林黛玉也來探視薛寶釵。“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其后,她先是和寶姐姐較量:“寶釵因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接著是奚落寶玉:“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后是和薛姨媽斗嘴:“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再后是給李嬤嬤顏色看:“我為什么要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林黛玉的這些話,全都是話里有話,話里套話,她的“比刀子還尖”的嘴展露無遺。
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也有2+1。其時賈赦“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內(nèi)有賈赦的邢夫人策劃,外有鴛鴦的兄嫂周旋,但鴛鴦卻發(fā)誓不從。鴛鴦為躲這事,獨自一人到園中逛逛。“不想正遇見平兒”,這兩個人地位相仿,命運相似,于是鴛鴦將自己的真心托出。正說著話,“只聽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么事情?告訴我。’”這種2+1,一方面是場面發(fā)生了變化,但更重要的是促進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豐富了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途徑和手法。通過這三個人的語言,較好地寫出了鴛鴦的內(nèi)心,也揭示了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下,下層女性互相關心、互相愛憐的關系。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中,“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兄弟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湘云是有心人,也是豪爽人,邀黛玉賞月聯(lián)句。于是二人邊說邊來到凹晶溪館聯(lián)起詩來,開始主要是對景之句,漸漸地情緒化了,等到“虛盈輪莫定,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時,情緒化已到了極點,幾到不可逆轉(zhuǎn)的地步,連湘云也說:“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xiàn)病著,不該作此過于清奇詭譎之語。”誰知“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后轉(zhuǎn)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lián),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確實是這樣,由于林黛玉的特殊處境和她二人聯(lián)詩的特殊情景,他們所聯(lián)的詩從詩韻上大致已經(jīng)用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詩從意義的角度來說也到了一個絕境了。若再聯(lián)下去,必定是弓折弦斷。因為對于湘云、黛玉這樣的才女來說,作詩根本不是一種游戲,而是一種心靈的寫照,性格的流露。妙玉的到來,一開始是將二人從這種絕境中解救出來了,另一方面也可以將一種特定的情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到來發(fā)生某種可能性的變化。事實也確實如此,妙玉明確指出:“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xù)時,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續(xù)貂,又恐有玷。”終于是妙玉續(xù)了十幾句,完成了《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所以說,這次2+1,實際上是一種絕境中的發(fā)展,發(fā)展了情景,發(fā)展了詩意。如果沒有妙玉這個1,真不知道下文該如何寫。
三、理論上的啟示
按照文學理論的基本原理,在場主要人物如果有增減,那么場面就發(fā)生了變化。在文學作品中,一個主要人物也可以構成一個場面,甚至由于自身特殊的情況而形成關系和矛盾。在《紅樓夢》中,這種情況也有,如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段,從表面上看,在場的主要人物只有林黛玉一人,但隔著一堵墻,梨香院正有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此時正唱著《牡丹亭》的段子。所以此時林黛玉構成一個場面,實際上還有看不見的其他人物在。又如賈瑞起淫心、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一節(jié),連著兩個晚上的苦等,正照風月鑒的慘狀,表面看也是賈瑞一個人,但實際上還有賈瑞心中的王熙鳳,風月鑒中的王熙鳳。所以說,一個人構成一個場面需要特殊的條件,或者人物產(chǎn)生了性格分裂,或者有看不見的其他人物在背后。也就是說,由一個主要人物構成關系和矛盾畢竟受到諸多限制,如果過多地使用一個人物構成場面,與一般的生活邏輯也不相符合。而在同樣的時空條件下如果最少有兩個主要人物在場,那么就天然地構成了關系和矛盾。因為當最少有兩個人物在場時,由于人物與人物性格、情趣、修養(yǎng)甚至一時關注、喜好等方面的因素,就會產(chǎn)生關系或者矛盾。所以說,由兩個人物構成一個特定的場面在通常情況下是人物數(shù)較少的。
《紅樓夢》是一部長篇巨制,從場面的構成和變化來說,真是千奇百妙,不一而足。根據(jù)上文的論述,這種2+1的情況,從場面構成來說是2,即一個場面先是由兩個主要人物構成的,從場面的變化來說,是通過增加一個主要人物來實現(xiàn)的。也就是說,場面的構成基本上是人物最少的,場面的變化也是通過增加最少的人物來實現(xiàn)的。這種情況,一方面比較符合生活的邏輯,另一方面實際上也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場面,從而在一定的段落著重刻畫一兩個人物。當然這不是說曹雪芹不具有描寫大場面的能力,在《紅樓夢》中,有不少大場面同樣描寫得生動、具體、富有生活氣息。如劉姥姥二進榮府,如群芳開夜宴等。這實際上充分說明了曹雪芹多方式多種類構建場面的能力。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紅樓夢》在場面的構成上,確實在多處使用了主要人物為2的方法;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確實有多處使用了主要人物2+1的場面轉(zhuǎn)換法。這種狀況就是在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人物關系和矛盾沖突(即2,上文已經(jīng)說過,一般情況下,2是形成關系和矛盾的最少條件)的基礎上再加上新的關系和矛盾(即1)。從總體看,這種轉(zhuǎn)換法更多地用在《紅樓夢》的主要群體——賈府的少男少女們身上。這不是偶然的。為了更好地刻畫他們的性格,揭示他們的關系和矛盾,勢必要騰開時空對他們進行集中的描寫。如果不寫2,那么就不會單獨地寫關系、寫矛盾,在人物關系中,勢必缺乏直線式的明確聯(lián)系。如果只寫2而不寫1,就容易變得沒有收束,沒有節(jié)制,也缺少必要的波瀾和變化。正是通過這種2+1的方式,或者結(jié)束了舊的關系和矛盾,或者暫時中斷了舊的關系和矛盾,或者發(fā)展了舊的關系和矛盾。不管怎樣,都是通過這種手法構成了場面,變換了場面,從而幫助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