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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的文體特征及與清談之關系

張海明

清人劉熙載論文風之變,謂:“文章蹊徑好尚,自《莊》、《列》出而一變,佛書入中國又一變,《世說新語》成書又一變。此諸書,人鮮不讀,讀鮮不嗜,往往與之俱化。”(《藝概·文概》)雖然沒有具體描述《世說新語》的文風特征,但將其與《莊子》、《列子》及佛經并列,這實際上已暗示了《世說新語》的特征與傳統文章不同,它別有一種特殊魅力。同時,此種特征又不同于《莊》、《列》、佛書,否則不得謂之變。

《世說新語》的確有自己的文體特征。它之所以在后世廣為流傳,成為文人士大夫案頭必置之書,固然可以歸因于該書記載魏晉名士言行這一特定內容,同時也與其特殊的文體相關。自《世說新語》問世,后代仿其體例續作者代不乏人。據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考辨,唐有王方慶的《續世說新書》,宋有王讜的《唐語林》、孔平仲的《續世說》,明有何良俊的《何氏語林》、李紹文的《明世說新語》、焦竑的《類林》及《玉堂叢話》、張墉的《廿一史識余》、鄭仲夔的《清言》等。清代仿作者更多,有梁維樞的《玉劍尊聞》、吳肅公的《明語林》、章撫功的《漢世說》、李清的《女世說》、顏從喬的《僧世說》、王晫的《今世說》等等。盡管這些仿作遠不能與《世說新語》同日而語,但這一現象的存在,無疑表明《世說新語》代表了一種獨特的文體。

那么,《世說新語》是一種什么樣的文體呢?自《隋書·經籍志》以下,歷代著錄大多將其歸入子部小說類,如《唐書·藝文志》、《通志》、《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文獻通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等,均是。也就是說,在古人看來,《世說新語》應屬小說。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則以之為志人小說,以區別于《博物志》、《搜神記》一類的志怪小說。直到今日,一般的文學史都承此說,明確將《世說新語》歸入小說類來討論。

這當然不能算錯,但問題在于:第一,古人所說之小說與我們今天理解的小說有很大的不同;第二,就算《世說新語》屬小說之一種,它也應該有其自身的特征。如果我們不加區別地一概以小說視之,則不但混淆了《世說新語》與一般小說的重大差異,而且很難真正把握《世說新語》獨有的文體特征,從而使我們對該問題的理解流于一般化。所以,若要討論《世說新語》的文體特征,其與小說的差異便不能不首先加以辨析。

按照一般的理解,小說作為一種文體,應該具有三個要素,即:人物、情節、結構。粗略地看,《世說新語》似乎也滿足這個要求,尤其是第一和第三兩個要素,但實際上這是一種誤解。我們知道,作為小說中的人物,虛構性應該是其最基本的特征,因此,雖然《世說新語》記述的對象是人,是魏晉名士的生活,但他們毫無例外都是現實中的人物,并不真正具有虛構性。誠然,《世說新語》中的某些描寫或許不無虛構的成分,然而嚴格些說,這種虛構并未超出史傳文學所允許的范圍。比如:

周伯仁為吏部尚書,在省內夜疾危急。時刁玄亮為尚書令,營救備親好之至,良久小損。明旦,報仲智(伯仁弟)。仲智狼狽來,始入戶,刁下床對之大泣,說伯仁昨危急之狀。仲智手批之,刁為辟易于戶側。既前,都不問病,直云:“君在中朝,與和長輿齊名,那與佞人刁協有情!”逕便出。(《方正》)

周處年少時,兇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自新》)此二例為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書中所舉,意在說明《世說新語》不乏虛構成分。王能憲認為:“周仲智問病與周處斬蛟,作者不可能目睹其事,但都描寫得十分細致、生動,活靈活現,如在目前。這樣的細節描寫,顯然有作者的合理想象和創造成分。”[1]說此二例的細節描寫有作者的合理想象和創造成分,當然是對的,但這并不是小說所要求的虛構,小說之為小說也不由這種虛構成分來決定。小說和人物傳記的最根本的區別,就在于作品中人物的虛構性,而非若干合理想象的成分。其實,不要說小說家,就是史家,也不可能完全目睹他所記載的史實。王能憲謂書中類似的虛構成分不在少數,這是必然的。因為《世說新語》所記,幾乎都不是劉義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所以他當然免不了會用想象去彌補材料的不足。然而,又有哪一位史家不是這樣做的呢?翻開二十四史,類似的例子可以說俯拾皆是,不勝枚舉。顯然,此類虛構成分的存在并不能成為將《世說新語》定為小說的依據。

另外,作為小說重要因素之一的情節,在《世說新語》中也頗為鮮見。小說本由故事發展而來,因此情節便成為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在現代小說中有淡化情節的趨勢,但就總體而言,情節仍被公認是小說的基本要素。而且,情節的復雜性、曲折性往往是小說具有引人入勝的魅力的關鍵之所在。而《世說新語》所記,除少數略有情節外,絕大多數皆無情節可言。上引周處斬蛟事算是略具情節之一例,再如:

褚公于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人?”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于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雅量》)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巢中看,見壽,悅之,恒懷存想,發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矯捷絕人,逾墻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于常。后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已及陳騫,馀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墻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墻。使反曰:“其余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墻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惑溺》)

較之周處斬蛟事,此二則更近于小說。首先是情節相對完整,有一定的故事性,尤其第二則,已粗具唐傳奇乃至宋元話本雛形;其次描寫較為細膩,如第一則寫沈興對褚季野前倨而后恭,以及褚季野之寵辱不驚,筆簡形具,不異小說家手筆;第三則是在記敘中突出人物個性,此點殊可注意,我們下文再作詳論。不過,類似的情況在《世說新語》中并不多見,而且《世說新語》最為人稱道者亦非此類。

相應地,《世說新語》的結構也不同于近代意義上的小說,就是說,不是沿著故事線索展開,遵循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模式。對《世說新語》的結構特征,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認識:一是將全書作為一個整體,著眼于它按內容分類編排的網狀結構。這種結構的敘述描寫中心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某一類人,其結構方式則是圍繞這一類人組織相關的故事群,再由若干類人的故事群綴合成書,從而具有一種分類世態百科全書的性質。《世說新語》作為一種文體所以對后世產生影響,以至仿作不絕,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二是就書中每一則記載而言,多為生活中某一場景、某一片斷的敘寫,不作縱向展開。或是一則傳聞,或為一段對話,要言不煩,如繪畫中之寫意,雖略有情節而不求曲折,雖偶用描寫而不為工筆。《世說新語》的藝術魅力,實得力于此種安排不少。有人認為,《世說新語》的文體特征,所謂“世說體”,就在于它這種按內容分類的結構方式,[2]這不錯,但《世說新語》被視為志人小說的代表并非由于分類結構。從其效用來看,分類結構只是便于編排和檢索的手段,而不能使《世說新語》更具文學性。這也說明為什么后世雖然仿作不少,卻鮮有以小說見稱者。事實上,如果說《世說新語》的成功多少與分類結構有關的話,那也只能從編撰者分類的指導思想方面去尋找原因。總之,《世說新語》的結構不類小說,這是沒有疑問的。

那么,是否因為我們以近代小說的標準來衡量《世說新語》,才得出如此結論的呢?假如我們遵從古人的意見,是否又會有別的理解?這也不盡然。其實,直到現在,對小說的界定仍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英國著名小說理論家福斯特在其《小說面面觀》中稱小說為“文學領域上最潮濕的地區之一——有成百條小川流灌著,有時還變成一片沼澤。”詩人固然不免偶爾置身其中,歷史家有時也會失足陷入沼澤。福斯特認為沒有一句話能把這片沼澤描述清楚,“我們只能這么描述:它處于兩座峰巒連綿但并不陡峭的山脈之間——一邊是詩,另一邊是歷史——而第三邊卻面向海洋”。[3]福斯特是明智的,他深知小說處于詩和歷史的夾縫之間,而且小說與詩、歷史的界限并非那么清晰(他形容那代表詩和歷史的山脈“連綿但并不陡峭”)。“第三邊卻面向海洋”一句尤可玩味,這似乎表明小說具有無限的開放性。如此,在小說與詩、小說與史的結合部還有大量的邊緣地帶,其性質往往不易確定。所以,嚴格些說,《世說新語》應該正處于這樣的邊緣地帶。

在中國,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這里說的“小說”,意思是瑣屑不足道之言,與名言至理相對,并沒有文體的意味。到了漢代,小說才開始成為文體之一類,西漢末年的桓譚在《新論》一書中寫道:“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甚理家,有可觀之辭。”其后班固作《漢書》,將群書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六大類,其中諸子類共十家,小說家居末。班固認為: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認為,《莊子·外物篇》所言,“乃謂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與后來所謂小說者固不同”;桓譚之語,“始若與后之小說近似”。至于班固的見解,“近似現在的所謂小說了,但也不過古時稗官采集一般小民所談的小話,借以考察國之民情、風俗而已,并無現在所謂小說之價值”。[4]當然,魯迅這樣說,不等于他認為桓譚、班固所言小說與后來小說毫無關系,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不會在書中辟出專篇來討論《漢書·藝文志》所載之小說,也不會給予《世說新語》等志人小說特殊的注意。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盡管魯迅稱《世說新語》為志人小說,他并沒有將其等同于現代意義上的小說。因為按照漢人的觀點,《世說新語》正是這類“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的“叢殘小語”,而《隋書·經籍志》所以將《世說新語》歸入小說類,依據的也就是班固的分類標準。

《漢書·藝文志》對小說的界定在后代產生了久遠的影響,直到清人編《四庫全書》,仍從此說。所以,古人將《世說新語》歸入小說類,并不能成為我們今天贊成《世說新語》是小說的依據。

事實上,在古人觀念中,小說一詞還兼有野史、外傳的意味。《隋書·經籍志》著錄梁武帝時人殷蕓所撰《小說》十卷,清人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道:“按此殆是梁武帝作《通史》時,凡不經之說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蕓別集為《小說》。是《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外乘即外傳,亦即正史所不載之軼事傳聞。這類軼事傳聞未必皆出于虛構,雖然不入正史,仍具有相當的史料價值,為后來修史者所重。宋代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便主張“遍閱舊史,旁采小說”(《進資治通鑒表》),因為在他看來,“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在高鑒擇之”(《與范內翰祖禹論修書帖》)。

《世說新語》自然也可以歸入這一類。我們知道,唐人修《晉書》,就有不少材料采自《世說新語》,后來研治魏晉史者,不論是社會史、經濟史、政治史,還是哲學史、藝術史、文學史、文化史等等,也都極為看重《世說新語》的史料價值。可見,史家對《世說新語》的重視,決不在文學家之下。宋人秦果序孔平仲《續世說》便說:“史書之傳信矣,然浩博而難觀;諸子百家之小說,誠可悅目,往往或失之誣。要而不煩,信而可考,其《世說》之題歟。”他認為《世說》既如諸子小說之具有可讀性,又如史書之真實可信,介于小說和歷史之間。也許正是有見于此,《世說新語》除了入子部小說類之外,還可入史傳類。例如清代的《孫氏祠堂書目》,便將《世說新語》歸入史學傳記類。就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的意圖而言,應該說是盡可能追求真實的。這從書中兩處有關裴啟《語林》的記述不難看出。一是《文學》第九十則:

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載王東亭作《經王公酒壚下賦》,甚有才情。二是《輕詆》第二十四則:

庾道季詫謝公曰:“裴郎云:‘謝安謂裴郎乃可不惡,何得為復飲酒?’裴郎又云:‘謝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馬,略其玄黃,取其俊逸。’”謝公曰:“都無此二語,裴自為此辭耳。”庾意甚不以為好,因陳東亭《經酒壚下賦》。讀畢,都不下賞裁,直云:“君乃復作裴氏學!”于此《語林》遂廢。今時有者,皆是先寫,無復謝語。

裴啟的《語林》,是一部記述漢魏至東晉士人言語應對之可稱者的專書,在當時是很受歡迎的,由于謝安認為所記不實,于是廢棄。劉義慶既知此事,并寫入書中,當然會盡可能避免訛誤,力求真實。魯迅在講六朝小說與唐傳奇的區別時曾說:“六朝人的小說是沒有記敘神仙或鬼怪的,所寫的幾乎都是人事;文筆是簡潔的;材料是談資、笑柄;但好像很排斥虛構,例如《世說新語》說裴啟《語林》記謝安語不實,謝安一說,這書則大降聲價云云,就是。”[5]至于劉孝標作注不乏糾謬之處,并不足怪。一則劉孝標所糾之謬不到百分之一,此種情況任何史書在所難免;二則所糾之謬誤在所據材料,而非劉義慶有意虛構。最主要的,是劉孝標本人并不將《世說新語》看作道聽途說的軼事傳聞,他之所以廣征博引,詳為注釋,正表明在他心目中,《世說新語》有著與正史同樣的價值。對上引《輕詆》第二十四則,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謂:“謝相一言,挫成美于千載,”表達了他對《語林》因謝安批評而廢棄的不滿。可想而知,對《世說新語》,劉孝標也不會因為偶有失實便否定其價值。

不過,正如我們沒有因歷代著錄多將《世說新語》歸入小說類,便等《世說新語》同小說一樣,我們也不會由于《世說新語》具有相當的史料價值,就將它認定為歷史。在前面,我們曾經指出《世說新語》異于現代意義上的小說,而在此,我們同樣可以指出《世說新語》與傳統的史籍不類。

最明顯的差異無疑表現在體例上。首先,和正史關注一定時期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不同,《世說新語》只關注這一時期某些人物的言行,而且不是有聞必錄。其次,即便是和史籍中的人物傳記相比,二者也有很大的差異:史籍中的人物傳記,一般總免不了介紹傳主的出身故里、生平仕宦,以傳主的主要業績為中心,按時間順序來展開;而《世說新語》所記人物,往往只擷取人物生活中的一個片斷、一件瑣事,著眼于人物性格的某一方面,長短不拘,意盡即止。盡管我們也可以將書中所記某一人物的全部材料綜合起來,從而對其有更多的了解,但這種了解仍是片斷的,與正史要求的完整、系統不同。第三,在表現方式上,正史講究所謂春秋筆法,客觀敘述,突出的是事件的因果關系;而《世說新語》則不乏形容,頗多細節,看重的是事件的發展過程。所有這些,不但和正史相異,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別于野史、外傳。

綜上所述,無論將《世說新語》劃歸小說抑或劃歸歷史,其實都不確切。從小說文體的形成過程來看,《世說新語》處于中國古典小說的萌芽階段,只能說具有一些小說因子,而不得與成熟后的小說等量齊觀;從史傳文學向小說文體的過渡來看,《世說新語》處于歷史與小說之間,它兼有兩種文體的部分特征,因此很難說究竟屬于哪一種。

但《世說新語》的文體意義也就在于此。作為一種新的文體,它正是在這種兩可之間呈現出獨自的個性,具體些說,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認識。

一、內容的紀實性。《世說新語》所記為真人真事,這在上文已經論及,此不贅述。有必要說明的是,《世說新語》在材料的選擇上有自己的標準,劉義慶并非有聞必錄,而是將范圍限定為漢末以來名士的特定言行,這就和一般的史書區別開來。

二、篇幅短小。這本是漢人眼中小說的基本特征,如桓譚所謂“合叢殘小語”,“以作短書”。《世說新語》此點尤為突出,其長者不過二百余字,短者甚至不到十字。如果稍作劃分,《世說新語》所記大致有三種類型:1.偏于記言者,如《言語》、《賞譽》、《品藻》中的大部分。此類大多較為短小,蓋編撰者的興趣只在人物的語言,因此可將人物語言單獨抽出而不顯突兀。其中極短者如:

世目周侯:“嶷如斷山。”(《賞譽》第五十六則)

謝公稱藍田“掇皮皆真。”(《賞譽》第七十八則)2.偏于記事者,散見于各門,以記品行、個性者較為集中。此類較長,如前引周處斬蛟事、韓壽與賈充女通事,皆是。然亦不乏短小者,如:

郗嘉賓得人以已比符堅,大喜。(《企羨》第五則)

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棲逸》第三則)3.記事兼記言者。此類數量最多,長短不一,但一般不作鋪陳,敘述多于描寫,場面重于情節,故篇幅多在數十字到百余字之間。后人稱道最多的,主要就是這一類。大概因為過短則難顯人物個性,過長又不免流于史筆,所以長短適中,言行兼具的這一類,更符合編撰者的意圖,也更能體現《世說新語》的文體特色。

三、清通簡淡、空靈玄遠的文體風格。陸機《文賦》論文,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狂。”雖然此“說”非《世說》之“說”,但他明確指出不同文體都有各自的文體風格,這無疑是很有見地的。《世說新語》作為一種新的文體,當然也有自己的風格,即清通簡淡,空靈玄遠。前人論《世說》多有見于此,如南宋劉應登《世說序》道:

晉人樂曠多奇情,故其言語文章別是一色,《世說》可睹已。《說》為晉作,及于漢魏者,其余耳。雖典雅不如左氏《國語》,馳騖不如諸《國策》,而清微簡遠,居然玄勝。

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謂:“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然生動,而簡約玄淡,真致不窮。”

《世說新語》不像正史那樣典雅凝重,也不像《國策》那樣煒曄飛動,而表現為雅淡閑遠,意余言外。如果說,史家追求的是事理,縱橫家追求的是氣勢,那么《世說新語》的編撰者追求的則是韻致。劉熙載所謂文風至《世說新語》成書又一變,應該說主要是就此而言。

我們知道,一種新文體的出現,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原因:一是外部的影響,如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所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一定時期社會的政治狀況、學術風氣、文化氛圍,會對該時期的文學范型乃至文章體式產生重大的影響,使之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變化,這不難由整個文學史得到證明。二是內部的作用,亦即《文心雕龍·通變》中說的“凡詩賦書記,名理相應,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也就是說,文體的發展演變,一方面是對前此相關文體的繼承,另一方面則是適應當前的需要而有所變化。那么,具體到《世說新語》,情況又如何呢?

就外部影響而言,《世說新語》文體個性的形成,無疑和魏晉清談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清談既由人物品評發展而來,則《世說新語》以名士言行為記述的主體,正可視為清談風氣的影響。而且,由人物品評的性質所決定,這種記述必然追求盡可能真實。《世說新語》文體特征所表現出的內容的紀實性,應該可以由此得到說明。事實上,劉義慶所以采取紀實的編撰原則,倒不完全是因為有裴啟《語林》的前車之鑒,而是由于謝安的批評代表了當時士人對此類文體的要求。或許謝安此舉不無私心,但平心而論,謝安一句話便使《語林》廢棄,除了謝安特殊身份地位的影響之外,還因為謝安所說的確抓住了裴啟的要害,從根本上否定了《語林》的價值。篇幅短小與文風新變亦然。明人袁褧《刻〈世說新語〉序》說:“嘗考載記所述,晉人話語,簡約玄淡,爾雅有韻。世言江左善清談,今閱《新語》,信乎其言之也。臨川撰為此書,采掇綜敘,明暢不繁。”清談崇尚簡約,以語少意深為佳。在這方面,東晉樂廣可說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世說新語·文學》稱其“辭約而旨達”,《賞譽》記王夷甫語:“我與樂令談,未嘗不覺我言為煩。”從清談的影響看,《世說新語》篇幅短小,一方面是由材料本身所決定,即清談家言語尚簡,如劉應登序《世說新語》所說:“蓋于時諸公專以一言半句為終身之目,未若后來人士俯焉下筆,始定名價。”另一方面,則是清談風氣對劉義慶本人文風的影響,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對材料的選擇、處理。所以,盡管清談中不乏長篇大論者,但不論是呈口舌之利,非理中之談如許掾與王茍子之爭高下,或才藻新奇,花爛映發如支道林對王羲之之論《逍遙》,其具體講談內容均不為劉義慶所錄。而那些簡短精絕,易于口傳者,才是劉義慶著筆最多的。

《文學》第二十五則記:

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圣賢固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南北學風,固自不同;江左清談,尤貴精簡。相應地,才情、捷悟、以精敵博、以少勝多便成為兩晉名士的一致追求,而作為“清談之全集”的《世說新語》,其文風自然會與此相吻合。

就內部作用而言,《世說新語》當然也不免受此前相關文體的影響。較早一些的,我們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論語》,盡管《論語》的篇章劃分并未依從孔門四科,與《世說》不類,但在記載人物言行及偏于語錄體等方面,或許對《世說》不無影響。其實,玄學既然兼綜儒道,則《論語》雖不入“三玄”,仍不失為魏晉士人之談資。而既為談資,耳濡目染,影響便在所不免。如果比較一下兩部書記敘人物言行的角度、手法,乃至語言,不難看出其間若干共同之處。著眼于分類結構,則有漢代劉向的《說苑》。《說苑》是一部分類著錄先秦至漢遺聞佚事,借古喻今的雜書,全書分為二十門,即:君道、臣術、建本、立節、貴德、復思、理政、尊賢、正諫、敬慎、善說、奉使、謀權、至公、指武、叢談、雜言、辨物、修文、反質。由于帶有明顯的政教勸戒意味,史籍不入小說,而歸入子部儒學類。劉向另有《世說》一書,已亡佚,但據向宗魯《說苑校證·敘例》考訂,《世說》與《說苑》實為一書。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則認為:“劉向《世說》雖亡,疑其體例亦如《新序》、《說苑》上述春秋,下紀秦漢。義慶即用其體,托始漢初,以與向書相續,故即用向之例,名曰《世說新書》,以別于向之《世說》。”又據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引日人古田敬一自類書統計,《劉義慶說苑》亦為《世說新語》之異稱。總之,無論劉向之《說苑》是否就是《世說》,其與劉義慶《世說新語》的關系當非同一般。除了書名之外,更重要的是體例的相似,亦即記述遺聞佚事和分類編排材料。

不過,這些都還只是“通”的一面,如果沒有劉義慶的“變”,《世說新語》不會形成自己的文體個性。實際上,劉義慶并非完全援用劉向《說苑》的體例,只要稍加比較,便可看出兩書在分類原則上的明顯差異:《說苑》分類以政教為依歸,《世說新語》則著眼于人物才性。相應地,劉向所記,較重故事的完整性,且帶有強烈的議論色彩;而義慶所記,則只取場面片斷,作者的主觀態度隱于記敘之中。在文風上,《說苑》仍承先秦論說體,不無策士、縱橫家習氣;《世說新語》則自成一格,簡約玄淡,與魏晉名士之清談相近。顯然,上述差異較之一般說的分類結構更能體現《世說新語》的文體個性。

在《世說新語》之前,文體相類的還有西晉郭頒的《魏晉新語》、東晉裴啟的《語林》、郭澄之的《郭子》等。這些書的性質應該更接近于《世說新語》,就是說,它們都是清談影響的產物。但也有不同,雖然劉義慶在編撰《世說》時有不少材料取自它們。據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考辨,[6]劉義慶從它書輯錄材料時往往予以簡化,如《言語》第二十則:

滿奮畏風。在晉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實密似疏,奮有難色,帝笑之。奮答曰:“臣猶吳牛,見月而喘。”

《語林》作:

滿奮字武秋,體羸畏風。侍坐晉武帝,屢顧看云母幌,武帝笑之。或云:“北窗琉璃屏,實密似疏。”奮有難色,答曰:“臣為吳牛,見月而喘。”或曰,是吳質侍魏明帝坐。(《御覽》卷七○一引)

《郭子》作:

滿奮字武秋,高平人,畏風。在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實密似疏。奮有難色,帝問之,對曰:“臣若吳牛,見月而喘。”(《御覽》卷一八八、八九九引)

再如《容止》第二則:

何平叔美姿容,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語林》作:

何晏字平叔,以主婿拜駙馬都尉。美姿儀,面絕白,魏文帝疑其著粉。后正夏月,喚來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遂以朱衣自拭,色轉皎潔,帝始信之。

從這兩例可以看出,與它書相比,《世說新語》文字更為簡練,劉義慶略去了與事件無關的一般性介紹,如字號、籍貫、官職之類,從而使主旨更加突出,特征更加鮮明。[7]《語林》、《郭子》等書的亡佚或許不是偶然,因為《世說新語》既后出轉精,它們便不免相形見絀,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終被淘汰。客觀地說,《世說新語》的流行固然有編撰者劉義慶的皇室身份、劉孝標注等因素的作用,但《世說新語》自身的藝術成就,其獨特的文體風貌,才是它獲得成功的真正原因。因為清談影響的產物,較之《語林》、《郭子》等同類志人小說,《世說新語》無疑更充分、集中地體現了清談精神,其不同于劉向《說苑》之處在于是,其超出《語林》、《郭子》之處亦在于是。

所以,從根本上說,《世說新語》文體特征的形成,還有更為深層的原因,這就是與玄學思潮、清談風氣相伴而來的名士意識。名士意識之于《世說新語》文體特征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對人的關注,對個體的關注,從而突出了人的個性;二是著述動機、旨趣的轉變,從先前的記事明理以資勸戒,變為敘寫刻劃人之才情風致以資賞鑒。

名士意識并不就是個體意識,然二者關系極為密切。我們甚至可以說,個體意識是名士意識的內核,魏晉間名士的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突出一個我字,以自我為中心來行事處世。談玄也罷,任誕也罷,名士們追求的不外乎是展示自我,呈現個性,越是高自標持,不同流俗,便越能顯示名士派頭。《世說新語》所以不同于《說苑》,根本的區別即在于劉義慶關注的是人而不是事,是人的活動所顯現的才情、個性、風致,而不是事的因果所昭示的規律、經驗、教訓。因此,同樣是撰錄史實佚聞,同樣是分類編排材料,兩書取舍不同,分類不同。《世說新語》三十六門的劃分,如果說有一個基本的指導思想的話,那就是以人的活動為著眼點,而在所記人的活動中,最突出的即是人的才情個性。從人物的姿容、言語,到人物的品性、情感,以至人物的才藝、專長,不管是否出于自覺,劉義慶的確展示了魏晉間豐富多彩的人性,《世說新語》也因此成為展示各類人物的藝術長廊。后人讀《世說新語》,每每于此嘆為觀止,稱譽良多。如:

竹林之儔,希慕沂樂;蘭亭之集,詠歌堯風;陶荊州之勤敏,謝東山之恬鎮;解《莊》《易》,則輔嗣、平叔擅其宗;析梵言,則道林、法深領其乘。或詞冷而趣遠,或事瑣而意奧,風旨各殊,人有興托。(明袁褧《刻〈世說新語〉序》)

晉人雅善清談,風流映于后世,而臨川王生長晉末,沐浴浸溉,述為此書。至今諷習者,猶能令人舞蹈,若親睹其獻酬儻在當時。聆樂、衛之韶音,承殷、劉之潤響,引宮刻羽,貫心入脾,尚書為之含笑,平子由斯絕倒,不亦宜乎。(明王世懋《批點〈世說新語〉序》)

臨川變史家為說家,略撮一代人物于清言之中,使千載而下如聞聲欬,如睹須眉。(清錢曾《讀書敏求記》)可見,《世說新語》的人物描繪的確給讀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并成為它得以流播后世的重要原因。進而言之,《世說新語》和一般記敘人物生平業績的史傳的不同,就在于從人性的各個側面分類,從而極為鮮明地刻劃了人物的個性特征,正是這一點,使它從根本上遠于史傳而近于文學。就是說,不是虛構,不是筆法,而是對人性的描繪使它更具小說意味。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指出:“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雖不免追隨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的確如此,超越實用功利而追求賞心娛樂,正是《世說新語》在編撰動機方面的重要特征。劉義慶既非受命而作,也不是為了有所勸戒諷喻,他所以編撰這樣一部“名士的教科書”,“清談之全集”,應該說只是為了自娛和娛人。盡管身為皇室貴胄,然世路艱難,劉義慶未必不想置身事外,在對漢末以來名士清言逸行的把玩中獲得一種精神的超脫。

當然這仍與名士意識相關。漢末名士,最重德行操守,故于時清議品鑒的標準,實為傳統儒家之道德規范,李膺、陳蕃之能領袖群倫,為一時楷模,原因即在于此。而魏晉以降,由清議到清談,風氣亦為之一變,德行操守雖不廢棄,但已讓位于姿容言行,風神韻致,如李澤厚《美的歷程》所言:

不是人的外在的行為節操,而是人的內在的精神性(亦即被看作是潛在的無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標準和原則。完全適應著門閥士族們的貴族氣派,講求脫俗的風度氣貌成了一代美的理想。不是一般的、世俗的、表面的、外在的,而是必須能表達出某種內在的、本質的、特殊的、超脫的風貌姿容,才成為人們所欣賞、所評價、所議論、所鼓吹的對象。從《人物志》到《世說新語》,可以清晰地看出這一特點愈來愈明顯和確定。《世說新語》津津有味地論述著那么多的神情笑貌,傳聞軼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將們的赫赫戰功或忠臣義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執塵拂,口吐玄言,捫虱而談,辯才無礙……。重點展示的是內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脫俗的言行,漂亮的風貌;而所謂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觀體現出人的內在智慧和品格。

魏晉的人物品評已帶有較為明顯的審美意味,已不似漢代清議那樣單純作為進身致宦的依據。在魏晉時期,即便是探討抽象玄理的清談,也有意追求辭令之美,至于山水賞會,托意藝林,更是以對美的領略、表現為依歸。與漢末名士相比,魏晉名士對于美的事物可謂情有獨鐘,而此時的名士風度,名士意識,便不能不包括了這種對美的傾心。因此,《世說新語》的編撰,不論劉義慶是否有意為之,的確成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的賞心之作,體現出與名士審美追求相一致的旨趣。

注釋:

[1]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第184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2]參見寧稼雨《“世說體”初探》,《中國古典文學論叢》1987年第6輯。

[3]福斯特《小說面面觀》第3—4頁,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4]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卷9第30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5]魯迅《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答文學社問》。

[6]《魏晉新語》、《語林》、《郭子》諸書皆已亡佚,魯迅《古小說鉤沉》輯錄有若干則,是為王能憲考辨所據。

[7]除簡化外,劉義慶也不乏增補之處,但目的仍在于突出人物個性特征,更顯生動。如王藍田食雞子事即為一例。

原載《文學遺產》,199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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