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特作為有重要影響的后現代主義歷史哲學家和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的代表人物,對我們來說,有一個共同的意義:他的《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形式的內容:敘事話語與歷史表現》、《比喻實在論:模擬效果研究》等一系列理論著作的問世,沖擊了人們對歷史和修辭的關系的認知。當兼有“真理之源”和“錯誤之源”的隱喻成為海登·懷特歷史哲學的核心時,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歷史與修辭相遇對于傳統史學理論的改寫所產生的巨大能量。
歷史與修辭相遇,這種被傳統學術思維看作天方夜譚的神話,其實可以納入一個并不復雜的邏輯推導式:存在著的歷史(歷史1)→意識形態化的歷史(歷史2)→被敘述的歷史/修辭化的歷史(歷史3)。
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研究,首先面對的,是作為歷史記錄的文獻材料,即存在著的歷史。歷史研究在價值層面,追求的是實證的歷史。但是在事實層面,由于研究者分析、梳理、鉤沉歷史文獻過程中的意識形態介入,使存在著的歷史不同程度地意識形態化。當意識形態化的歷史進入敘述的時候,史學家追求的對歷史真實的還原,再一次產生距離。在懷特看來,歷史敘述使用的語言,不是科學化的,而是修辭化的:“只要史學家繼續使用基于日常經驗的言說和寫作,他們對于過去現象的表現以及對這些現象所做的思考就仍然會是‘文學性的’,即‘詩性的’和‘修辭性的’,其方式完全不同于任何公認的明顯是‘科學的’話語。”(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中譯本序)。懷特認為在歷史真實與歷史想象之間有一根紐帶,即修辭。當存在著的歷史以書面文本呈現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完成了存在著的歷史的意識形態化,歷史被歷史敘述合法地修辭化了。于是,歷史1以歷史3的形式重新在場。
如果說,作為歷史事實的歷史1只有一個,那么,歷史敘述的完成形態,則不止一個歷史3,而是有多種可能。在歷史事實進入歷史敘述的過程中,歷史每一次與修辭相遇,都可能產生一個不同于此歷史3的彼歷史3。更復雜的情況是,每一種歷史3,都可能受制于同一研究對象的前一個歷史3,并可能成為后來的歷史學家研究歷史1的意識形態參照和敘述參照。不管人們做出怎樣的努力,試圖封閉本真的歷史,只要用以封閉本真歷史的方式是懷特所說的交給“言說”的“歷史想象”,它的結果就只能是“修辭性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尊重歷史,不過是尊重語言敘述的歷史,即修辭化的歷史。
歷史與修辭相遇,不僅啟迪我們重新認識歷史,也啟迪我們重新認識修辭學。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修辭學在后現代語境中先后與文藝美學相遇,與文化批評相遇,與后殖民主義理論相遇。當國內新書目錄中出現“新聞作為修辭”、“修辭作為敘事”、“影視修辭”、“攝影修辭”之類標題話語的時候,當修辭過程與意識形態運作、修辭與話語權力的共謀和分離、修辭在后殖民理論中的位置之類的話題進入修辭研究視野的時候,修辭學顯示出了多維度的生長性,也展示了修辭學介入多學科的話語空間。
西方修辭學研究介入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管理學、教育學、倫理學、宗教學、新聞學、傳播學、公共關系學,甚至作為柔性權力,介入戰爭、介入意識形態建構。它所體現的,已經不僅僅是古希臘人演講和論辯的修辭術,而是廣泛介入人文學科學術前沿的、更富包容性的修辭學——廣義修辭學。
歷史與修辭相遇,在既定思維中認為最不可能的維度,讓人們重新思考歷史事實的客觀性和歷史真實的可能性的關系,而一旦在既定思維中被認為最不可能與修辭相遇的歷史與修辭產生關聯之后,廣義修辭學的學術空間將隨之進一步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