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書中經常寫到,那些好漢們一聽宋江的大名,納頭便拜,口稱大哥。宋江武藝稀松,謀略尋常,何以有這般江湖地位?不過是“及時雨”的名聲在外。
賽珍珠翻譯《水滸傳》,英譯名為《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句話出于《論語》,《水滸傳》第三回,那個納了金翠蓮做外室的趙員外,也對魯智深這么說過。
然而,將這句話作為小說的主旨,倒更像一種諷刺,所謂好漢們何曾對世人有這樣一種友愛?李逵劫法場,將宋江救下,還是剎不住腳,掄著板斧,一口氣只管殺將起來,“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
武松被張都監等人暗算,將張家上下盡皆殺掉,馬夫丫鬟都不放過,還特地“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方才心滿意足”。
強者是不會與弱者稱兄道弟的,即便是書中最可愛的魯智深,他的行俠仗義也只因見不得不平事,對于事的感覺多于對人。比如在瓦官寺,他聽那幾個面黃肌瘦的老和尚說此廟被一僧一道給占了,他就去尋那僧道廝打,但因為肚里沒食,又走了長路,打不過人家,落荒而逃。逃跑路上碰到史進,兩人吃了飯再殺回,殺掉了那一僧一道。
但那些老和尚們,已經上吊自殺了,他們見魯智深跑了,唯恐他們來找自己麻煩,干脆一死了之,還有一個被掠來的婦人,也跳井自盡了。
碰上壞人會吃虧,碰上好人干脆陰差陽錯地送了命,弱者的命運就是這么不堪,作者冷冷地只說事件,卻讓人從脊背間生出寒意來。
而魯智深只管帶著史進去尋金銀財物,打包背上,再一把火將這寺廟燒了個干凈,大踏步地朝前路而去了。
“兄弟之情”也是講究勢均力敵的,比如魯智深對林沖就各種記掛,但這樣的感情在《水滸傳》里也還是異數,更多的“兄弟”二字背后,是利益取舍。
書中經常寫到,那些好漢們一聽宋江的大名,納頭便拜,口稱大哥。宋江武藝稀松,謀略尋常,何以有這般江湖地位?不過是“及時雨”的名聲在外。
對于最底層的李逵,它意味著有求必應。未跟宋江見面之前,他就曾想著去找宋江,找他做甚,無非是要點錢花,求個生路,對于李逵這類人,這就是全部了。而對于柴進、花榮這些中產階級,他們更看重的是“及時雨”三個字的民間感召力。
生逢亂世,章法全無,即便是老牌貴族如柴進,握有一定權力的花榮,也難保無虞。但風險同時也是機遇,他們仗義疏財,延攬人才,應對未來的變數。在這個理念里,宋江已經領先一步,做出了“及時雨”的品牌,休要小看一個綽號的力量,綽號就是宣傳,它比“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之類口號更加言簡意賅,直擊人心,三個字,就道出了核心競爭力。
憑著這個招牌,宋江每每逢兇化吉,遇到無數熱烈的表白,盛大的宴席,兄友弟恭,熱氣騰騰,但當局者心中只怕都明白,各自的訴求之所在。當兄弟之情與利益碰撞,前者立即蕩然無存,雖然作者盡量寫得平淡,但宋江們對兄弟下手時,皆是極盡狠辣之能事,主要體現于賺取徐寧、盧俊義、朱仝、秦明等人上梁山時。
除了李逵這樣徹底的流氓無產者,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愿上梁山,宋江本人,也是寧可坐牢,都不肯完全站到朝廷的對立面去,成為大宋的敵人。但是,等到宋江們上了梁山,就開始琢磨著把別人弄上去,盧俊義們因此進入他們的視野。
徐寧和盧俊義,與梁山原本無瓜葛,只因徐寧擅使鉤鐮槍法,盧俊義“一生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梁山用得著他們,就由不得他們了。
賺徐寧上山比較容易,時遷去偷了他的雁翎鎖子甲,一步步將他引誘到梁山上來。讓盧俊義上山則很費了一番周折,先是放風說他投了梁山,官府將他抓去,流放沙門島,差點沒死在半路上,逃跑不成,又被改為死刑,被整得七葷八素的,老婆也沒了,只能棲身于梁山。
已經算得殘酷,但比起秦明和朱仝的遭遇仍略遜一籌。
秦明原是大宋軍官,被宋江他們擒住,勸他入伙梁山,秦明斷然拒絕:“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兼受統制使官職,又不曾虧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強人,背反朝廷?你眾位要殺我時便殺了我,休想我順隨你們。”
梁山人倒也并不強勸,第二天好生送他下山。只是等他來到城外,發現“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
昨夜有強人來此殺人放火,領頭者,穿著他的盔甲,騎著他的馬匹。慕容知府站在女墻上,大罵他是反賊,并告訴他,他家中老小盡皆被官府殺掉,又叫軍士將他妻子的頭顱挑在槍上給他看。
不消說,這正是梁山人做的局,官府固然失之于昏聵不察,但梁山濫殺無辜在先。想這一夜有多少顛撲哭喊,多少恐懼與絕望,那些男子,婦人,老人,嬰孩,他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遭遇這無妄之災,數百人家,只因梁山人需要秦明這一個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秦明本人也付出了巨大代價,妻兒盡皆送命,梁山人如何算不到這一步?只是與他們的“小目標”相比,秦明的親人,以及秦明本人的感情創傷,都不算什么了。
不明就里的秦明跟宋江訴說自己的遭遇,宋江輕描淡寫地說:“沒了夫人,不妨,小人自當與總管做媒。”他把花榮的妹妹許配了秦明,還陪備了彩禮,似乎這樣一來,秦明的損失就完全被抹平了,他們本來就沒有把他的感情計算在內。
他們也同樣無視朱仝的感情,盡管相對秦明,他們與朱仝有更深的交情,也有更多的感性認知。作者濃墨重彩地將朱仝塑造成一個忠厚仁義的形象,他“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云長模樣,滿縣人都稱他美髯公。”
他為人忠肝義膽,為朋友兩肋插刀,放走劫了生辰綱的晁蓋和殺了閻婆惜的宋江也許還只能算是舉手之勞,甚至還有以權謀私之嫌,后來雷橫殺了白秀英,他寧可自己坐牢,也要救下雷橫性命。
他因此事被發配到滄州,知府見他“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先有八分歡喜”,知府四歲的兒子更與他投緣,一見到他,就說:“我只要這胡子抱。”
那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端嚴美貌”,“知府愛惜如金似玉”,幼年賈寶玉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從此后,朱仝主要職責就是抱這個孩子到街市上玩耍,天真的孩童猶如天使,一定在許多時刻,溫暖過身處羈縻中的朱仝。
梁山人卻盯上了這個小娃娃。七月十五夜,朱仝帶小衙內去看河燈,小孩兒打扮得十分周正,穿著一領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栓兩條珠子頭須,他活潑潑地等待著和朱仝去玩耍,并不知道,災難已經專為他,埋伏在那里。
朱仝扛著小娃娃走在街頭,雷橫出現了,要朱仝借一步說話,朱仝放下小衙內,跟他到個僻靜地方,見到吳用,與雷橫一道勸朱仝上梁山。朱仝亦是斷然拒絕,他犯的罪行并不嚴重,一年半載就能夠還鄉復為良民。這原也在宋江吳用預料之中,于是,當朱仝回轉,到處找那小孩兒,卻發現,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娃娃,已經被李逵一劈兩半,尸首就在朗朗月色下。
每次看到這一段,都不忍卒讀,替那孩子難過,替他父母難過,更替朱仝難過。似他這樣重情重義之人,如何面對那個孩子的慘死,知府對他的不設防?
朱仝自然不肯罷休,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逵,要與他廝殺。吳用、雷橫點明是晁蓋、宋江兩位的主意,他仍是盯著李逵不放,提出,若有黑旋風在,他死也不上山去。最終李逵被留在柴進的莊園里,朱仝也偃旗息鼓,不再糾纏,到了山上,見到晁蓋宋江,敘說舊話,連日宴飲,他從未追問他們一句。
如此淡定者還有扈三娘,我曾在前文里說過,除了她一個哥哥,她全家都被李逵殺掉了,她被安排嫁給好色又窩囊的王英,卻也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
從徐寧到盧俊義再到秦明朱仝扈三娘,都是被宋江他們暗算了,被欺負了,他們不但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反而很快與宋江們打成一片。
當然,秦明一開始是拒絕的,“怒氣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廝并,卻又自肚里尋思。一則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們軟困,以禮待之,三則又怕斗他們不過。因此只能納了這口氣。”待宋江答應把花榮的妹子嫁給他,他“見眾人如此相敬相愛,方才放心歸順”。
他這一歸順,馬上就很投入,出謀劃策,主動提出把兵馬都監黃信也拉攏過來。朱仝扈三娘倒是沒有他表現得那么積極,但后來作為梁山人沖鋒陷陣,似乎前塵往事,俱已灰飛煙滅,往昔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平常心想想,未免失真,但是,他們遭遇的,本來就非平常事件,在一種極端處境中,本能會讓自己,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樣活下去。
劉慈欣的《三體》里這樣描述“三體文明”:所有的情緒,像恐懼、悲傷、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體文明所極力避免和消除的,因為它會導致個體和社會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三體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靜與麻木。”
三體人活在極其惡劣的生活環境中,時而處于雙日凌空的烈焰炙烤中,時而處于極度寒冷的永夜里,人們需要不定期地脫水冬眠,碰上恒紀元時再浸泡重生。在生與死的縫隙里,他們怎么可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些只會引發無端內耗的感情,被盡數刪除,最后,只剩下冷靜與麻木。
盧俊義他們也是這樣,上山容易下山難,跟官府翻了臉,還有一個梁山在那里,跟梁山翻了臉,他們還能往哪里去?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須將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刪除干凈,因為冷靜所以麻木,因為麻木,所以更加冷靜。
這是人之常情。聽一位遠房姑姑說起她童年的一段經歷,那是饑荒年月,有天,她路過嬸娘家,嬸娘站在門口對她招手:“來來來”,喚她到家中去玩。她以前也經常在嬸娘家里玩上好半天,那天,不知怎的,就覺得不對勁,她沒有進去,而是飛快地跑開了。
不久,就聽說,那嬸娘把一個到她家里玩的孩子掐死了,然后吃掉了。她算了一下那日子,正是嬸娘喚她的那天,再回想嬸娘當時的神色,并沒有什么異樣,正是那正常,讓她在后來的很多年里都心有余悸。那種冷靜與麻木,是非常環境中的常態,饑餓讓人把自己的良心也給吃掉,只剩下本能。
梁山生涯一向被描述得極其恣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稱分金銀,整套穿衣服”,但內里的殘酷,人人都清楚,各自的選擇,也都出于對力量的權衡。步步驚心,步步為營,每一個人都是在刀尖上行走,要把自己的意志磨成鐵,來不得半點感情用事。
然而,為了營造良好的秩序、相對松弛的氣氛,鼓舞士氣,安慰自己,他們也要制造出另外一套語碼,比如“替天行道”,比如“兄弟情義”,于是,你只見每日家歡聲笑語,看他們心無芥蒂,并肩作戰,馳聘疆場,個人的感受,石沉大海——如果他們不讓那些感受沉下去,被湮滅的,就是他們自己。
閆紅作家,曾用ID忽如遠行客,爾林兔。著有《誤讀紅樓》《她們謀生亦謀愛》《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張愛玲愛過的那些人》《詩經往事》《周郎顧》《彼年此時》《如果這都不算愛:胡適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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