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中國文化書院與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共同舉辦“闡舊邦以輔新命——馮友蘭先生的學術宗旨與精神境界”講座,講座由陳來老師主講。本文原文載于《讀書雜志》公眾號,特此轉載作為延伸閱讀。
作為及門弟子,陳來曾有很多親炙馮友蘭的經歷。他從馮友蘭新舊“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史新編》)入手,講述“舊學”益密、“新知”益深的閱讀感受。同時,每次聽馮先生“津津有味”地談說他的種種思考所得時,陳來便坐在對面默然而“觀”, 觀察和體會“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一個真正的 '中國特色’的學者怎樣思考,體會他對這個宇宙,這個世界所抱的態度”。
默然而觀馮友蘭
文 / 陳來
?
馮友蘭先生
黃梨洲在《明儒學案》講到王陽明晚年的學問境界,用了王龍溪的兩句話:“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我覺得這兩句話正可以用來表說馮友蘭先生晚年的學問修養。
自一九八〇年以來,馮先生的主要工作是撰寫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新編》體現了馮先生近年的思想。“新編”是對舊著而言,故要了解《新編》,不能不涉及到他的舊著《中國哲學史》,眾所周知,馮先生有幾種享譽學界的關于中國哲學史的著作。三十年代初寫成的兩卷本《中國哲學史》,他自己習稱為“大哲學史”,此外有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哲學小史》,和原在美國用英文出版,近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文譯本《中國哲學簡史》。到目前為止,有關中國哲學史的著作,海內外學術界影響最“大”的,仍是馮先生這一部“大哲學史”。近有海外學者批評馮先生此書不過是大量引經據典和被動式的注釋,與西方學者哲學思辨的工夫相差太遠,這種批評顯然是不公允的。因為馮先生此書,正如書名所表示的,乃是一部哲學史著作,而不是哲學論著。讀過“貞元六書”的人是不應當以“過重引述經典”來評判馮先生的哲學著作的。而且,與寫西洋哲學史不同,有著作經驗的人都會了解,用中文著寫中國哲學史,必須引述經典的古漢語原文,爾后再加說明闡釋,這也是一條不成文之通例,不足為此類著述之病。
?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小史》《中國哲學簡史》
《中國哲學史》出版時,陳寅恪先生曾為作審查報告,有言:“此書作者取西洋哲學觀念,以闡明紫陽之學,宜其成系統而多新解。”近幾十年來,學術界每批評馮先生用新實在論講程朱理學,其實,馮先生當初在美國學得若不是新實在論,而是實用主義或別的什么西方近代哲學流派,他是否能寫出這樣一部影響深遠的《中國哲學史》來,是值得懷疑的。新實在論注重的共相與殊相、一般與特殊的問題,確實是古今中西哲學共有的基本問題。不管新實在論的解答正確或不正確,馮先生由此入手,深造自得,才能使他“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在哲學上實有所見而自成一家。而程朱理學在哲學上也確有與新實在論相通之處,所以,馮先生從新實在論的立場所闡發的程朱理學的哲學見解,還是相當深刻的。
關于《中國哲學史》一書的“特識”,馮先生近年在《三松堂自序》中這樣說:“就我的《中國哲學史》這部書的內容來說,有兩點我可以引以自豪。第一點是,向來的人都認為先秦的名家就是名學,其主要的辯論就是'合同異、離堅白’,認為這無非都是一些強辭奪理的詭辯,戰國時論及辯者之學,皆總稱其學為'堅白同異’之辯。此乃籠統言之,我認為其實辯者之中分二派,一派主張合同異,一派主張離堅白,前者以惠施為首領,后者以公孫龍為首領。第二點是,程顥和程頤兩兄弟,后來的研究者都以為,他們的哲學思想是完全一致的,統稱為'程門’。朱熹引用他們的話,往往都統稱'程子曰’,不分別哪個程子。我認為他們的思想是不同的,故本書謂明道乃以后心學之先驅,而伊川乃以后理學之先驅也。這兩點我以為都是發先人之所未發,而后來也不能改變的。”馮先生此說是太過謙虛了,其實,從學術上看,在上述兩點而外,不但《中國哲學史》的基本結構、人物、條理為此后寫中國哲學史的學者所繼承,書中的諸多觀點,如孔子的正名主義、墨子的功利主義、孟子的理想主義、老莊的楚人精神、法家的三種派別、王充的自然主義、《列子》的唯物主義,以及程朱異同、朱陸異同、朱王異同、佛教的主觀唯心論與客觀唯心論等,也都是“發先人之所未發,而后來也不能改變的”,至今仍為學術界沿襲或吸取。其中大部分的分析和定位已成了本學科的“典范”。美國、日本、南朝鮮的不少大學至今仍以此書為基本教本,這是與它的多方面的成就分不開的。
馮先生現在正在撰寫的《中國哲學史新編》,計劃共七冊,現已出版了六冊,第七冊也已接近結尾。說到《新編》可能會有人問,用馮先生以前常用的“瓶”“酒”的說法,倒是“舊瓶裝新酒”,還是“新瓶裝舊酒”,或是“新瓶裝新酒”?就馮先生的主觀想法來看,他是想盡量吸取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方法來考察分析中國古代哲學的內容和發展,因而在形式方面大量采用了從黑格爾到馬克思的概念范疇,就這點來說,“新瓶”是可以肯定的。至于瓶中的酒,就不能簡單地說是新是舊了。
?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
中華書局,2017年
在我看來,與舊著相比,從大的方面說,《新編》有兩點突出,并構成了與原來的“大哲學史”不同的特色。第一是一般和特殊的問題作了全書的基本線索,馮先生認為,二千多年的中國古代哲學的歷史,有一根本的線索貫穿其中,這就是共相和殊相、一般和特殊的關系問題。馮先生常說,“這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先秦儒家講的正名,道家講的有無,名家講的名實,歸根到底都是這個問題,玄學所講的有無,道學所講的理事,歸根到底也都是這個問題。”舊著只是在伊川、朱子兩章中講到這個問題,沒有貫穿到整個中國哲學史,馮先生認為這次寫《新編》這一點看得更清楚了。第二是把考察闡述中國哲學的精神境界作為一個基本著眼之點。馮先生認為,哲學的作用主要就是能夠提高人口精神境界,中國哲學在這方面對人類文明有較大貢獻,所以應當特別加以闡揚,舉例來說,馮先生談到玄學的“體無”時強調這代表了一種混沌的精神境界。沒有經過分別的、自然而有的混沌可稱為“原始的混沌”,經過分別之后而達到無分別乃是高一級的混沌,可稱為“后得的混沌”,詩人樂草木之無知,羨兒童之天真,其實草木并不知其無知,兒童也不知道他們是天真。“原始”與“后得”的區別就在有自覺和無自覺。玄’學代表的就是自覺的無區別、無計較的精神境界,這樣的精神境界也就是道家所說的“逍遙”“玄冥”。可是有這樣境界的人,并不須要脫離人倫日用,對于外物也不是沒有反應,所以從玄學一轉,就是道學的“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物來而順應,豁然而大公”。
“大哲學史”寫在三十年代初,而“新理學”體系形成之后,馮先生對共相殊相的問題在哲學史上的意義,更有自覺的重視,就這一點說,《新編》重視共相殊相,與馮先生四十年代的思想,是有一脈相承之聯系。在《新原人》中也討論過人的四種精神境界,不過我自己的感覺是,《新原人》以“天地境界”為最高,雖然說來是如此,但似終有一間未達,并有說得過高處,未如《新編》論玄學和道學的境界透徹圓融。我以為這是由于四十年來,馮先生自己的精神境界與日俱進,屢經磨難而更臻于圓達,如元好問所謂“親到長安”者。因為他對這些精神境界有真“受用”,所以說出便與人不同。有一次馮先生對我說:“參前倚衡,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這是說的孔子的精神境界啊。”馮先生說的話和當時說話的精神給我印象甚深,我認為他對這些精神境界,確實有真體會。
所以,從這兩個基本點來說,就難以用新酒舊酒截然分開來說了。如果說新,“新”與“舊”也有聯系;說舊,“舊”的也有了“新”的發展。從前朱子和陸子壽詩有兩句:“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精深沉”,從這方面看馮先生,也可以說“舊學”益密,“新知”益深。
?
馮友蘭:《新原人》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馮先生今年九十四歲,在《三松堂自序》之序中他說自己“已屆耄耋,耳目喪其聰明,為書幾不成字”。海外朋友常有馮先生是否已經糊涂的疑問,其實不然。就以馮先生現在的情況說,據醫生講,自前年視力大減之后,腦力反見增益。近年來我幫助馮先生作《新編》,對馮先生思想之敏捷,每感驚訝,現舉幾例來說明。
在寫《新編》的過程中,馮先生每創新意,不落舊套,寫魏晉玄學時他說:“我有一個想法,王弼是貴無論,裴頠是崇有論,郭象是無無論。貴無論是'肯定’,崇有論是'否定’,無無論是'否定之否定’,這與黑格爾的正、反、合正好相通。”馮先生發明了“無無論”以講郭象,又提出郭象對貴無、崇有作了“揚棄”,破除了宗極的無,但不否定境界的無,這樣一來,就把玄學從縱到橫重新貫穿起來了。馮先生很注意每一大的時期的哲學發展的線索,寫到宋明時他又提出:“道學可分為兩期,從前期看,二程講理是肯定,張載講氣是否定,朱子是否定之否定。到了道學的后一階段,前一階段的否定的否定,就成了后一階段開始的肯定,因此朱子是肯定,陽明是朱子的否定,船山則是否定的否定。”照馮先生這個說法,王船山不但是朱子的否定之否定,即更高程度的肯定,而是整個宋明道學發展的集大成者,這與時論視船山為反道學唯心論的唯物主義大師的觀點,相去大遠。而他對“肯定”——“否定”發展關系的看法,也與一般的辯證法家大不相同。馮先生說,這在許多人看來,可能是可怪之論。
?
馮友蘭先生
馮先生雖年過九旬,哲學思維卻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正古人所謂“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始須臾忘也。”他常常語出驚人,提出與時論有所不同的種種“新意”,他每戲稱之為“非常可怪之論”,前邊說的就是個例子。前幾天,宋明的一冊快要寫完的時候,一日他又對我說:“我近來又有一個想法,也可以說是非常可怪之論,就是毛澤東的哲學實際上也是按著中國古典哲學講的。”一般人都認為毛澤東思想乃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但他們所說的中國化,是指在實踐上與中國的具體國情相結合。照馮先生看,這個“化”不可能與中國哲學的傳統沒有關系。馮先生說:“從孔子到王船山,中國哲學有個基本問題,就是一般和特殊的問題,到了王船山,給了一個解決。解決的方法是'理在事中’。《矛盾論》、《實踐論》講矛盾的普遍性即寓于特殊性之中,其思想歸結起來是'一般寓于特殊之中’,這個寓字從前人不常用,而這個思想也就是'理在事中’。所謂實事求是,就是指在事上求理。”找出這個聯系,馮先生頗滿意,他說:“《西廂記》中紅娘有一句唱調,說'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么一來,毛澤東的哲學和中國古代哲學討論的問題就接上了。”
《新編》寫到清代的時候,馮先生又有了一個“非常可怪之論”。他說:“時人稱許太平天國,貶罵曾國藩,可是從中國近代史的主題來說,洪秀全要學習并搬到中國的,是以小農平均主義為基礎的西方中世紀神權政治。中國當時需要的是西方的近代化,所以洪秀全的理想若真實現,中國就要倒退。這樣一來,自然就把他的對立面曾國藩提高了。曾國藩主觀上是一回事,但客觀上看,他打敗了太平天國是阻止了中國的一次倒退。不過曾推行一套以政代工的方針違背了西方國家近代化以商代工的自然道路,又延遲了近代化。”馮先生對曾、洪的評價與幾十年來近代史學界的流行觀點,完全相反,學術界對此作何反應,要到第六冊出版之后才會知道。
去年我從海外回來后,馮先生對我談《新編》的進展情況,他說:“我又有了幾個'非常可怪之論’。照馬克思本來的想法,以蒸汽機為代表的第一次產業革命,使生產力發生了巨大的發展,產生了資本主義。照這個道理說,能夠取代資本主義的新的社會制度和生產關系,只有在另一次在廣度、深度上與第一次產業革命類似的新產業革命出現之后才能真正出現,也就是說那個時候才能有真正的成熟的社會主義。現在戈爾巴喬夫也講從前的社會主義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道理就在這里。另一點是,幾十年來贊美農民政權等貴賤、均貧富,其實封建社會里的農民并不代表新的生產關系。農民起義成功,建立的還是舊的生產關系和等級制度,所以'農民政權’是根本沒有的。這是因為農民是封建社會里地主階級的對立面,是這個生產關系的內在的一部分,他沒有辦法提出新的生產關系來。由此引出一點,既然無產階級只是資本主義社會中資產階級的對立面,他怎么能夠提出真正符合歷史發展的新的生產關系,就值得研究。現在計算機與超導材料的發展,也許會造成一個大的產業革命,那時候可能會有新的生產關系出現,以適合生產力的發展。”以上所舉數條,不過是借此使人一窺馮先生晚年思想之活躍,這些觀點受傳統哲學及黑格爾等人的影響太大而不同意,但由此可見馮先生的哲學思維確乎未嘗一日而中斷。他的思想,一方面總是充分利用既有的一切形式,扣緊時代的課題,另一方面也從內容上作各種積極的轉化。
?
馮友蘭書法
前兩年,我在為臺北的一家雜志寫的一篇文章中,曾以“道學氣象”論馮先生,我還說,馮先生氣象最近于程明道,不過什么是我所了解的明道氣象,則語焉未詳。馮先生一向最為推崇程明道《秋日》詩:“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平時閑居亦常諷詠。我想馮先生所以喜歡這首詩,從精神境界來說,是因為他對“從容”、“自得”有真受用,他的寬裕溫平、和易怡悅、從容自得的氣象,充分體現了他的精神境界,他的氣象正如古人所說“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易有制,和而不流”,“視其色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如時雨之潤”。在我的了解中,明道與馮先生互相輝映,馮先生的樂易和粹、神定氣和、動靜端詳,閑泰自然,未嘗有忿厲之容,是我所了解的明道氣象的具體觀。近人論學問,皆知《新理學》是“接著”伊川講的,殊少知其氣象境界尤近于明道。人之學問氣象不可離,這是中國古典文化的一個特點,也是一個優點。陳白沙曾言“學者須理會氣象”,有感于此,頃與杜維明教授講論,我謂儒學在中國之“淡薄”,近世大儒多只講生命進動,而缺卻涵養氣象一節,大概也是一個原因呢。
?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三卷)》
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
一九八六年我赴哈佛訪問研究,行前到醫院看望正在住院的馮先生,馮先生贈我《三松堂全集》,題曰“陳來同志有美洲之行,以此贈之”。當時第五冊只剩下王船山未寫完,馮先生說,可惜《新編》的寫作沒法得到你的幫助了。去年我回來后,見馮先生身體大體與前二年相近,只是目力大退,從前馮先生偶爾還可以戴上眼鏡把書拿到眼前來看,現在已經不能看書,有客來訪,可以看得一個輪廓,但不能分辨,不過倒也由此省去了摘戴眼鏡的麻煩。有一次杜維明教授攜太太若山和當時不滿兩歲的兒子在馮先生家做客,馮先生竟問杜太太:“你是四川人吧。”這固然可以表現出杜太太的中國話已可以“以假亂真”,也說明馮先生“耳目失其聰明”的程度。人入老境,常有慈幼之心,從前馮先生幾次對我提起:“杜維明的那個小孩很好玩。”去年見我回來,他又說起:杜維明那個小孩很好玩。馮先生說話,從容平緩,但不乏風趣。夏間一日去看馮先生,抄寫的馬先生大聲告訴馮先生說我來了,馮先生即笑道:“不知陳來博士駕到,有失遠迎!”
馮先生常對我說,有那么一個客觀的道理,古今中西的人都可能有所見,即使講得相同,也不必是抄襲,因為本來就有那么一個客觀的道理。我曾問他,寫“貞元六書”時有沒有繼承儒學傳統的意思,馮先生說:“當時是有這個意思,不過現在并沒有這個意思了。因為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這個界限對我來說已經打通了,我現在覺得好東西都是通的,康德與禪宗也是通的。”馮先生還說:“我現在就像一頭老黃牛,懶洋洋地臥在那里,把已經吃進去的草再吐出來細嚼爛咽,不僅津津有味,簡直是其味無窮!其味無窮,其樂也就無窮了。古人所謂樂道,大概就是指此吧!”
馮先生寫《新編》,我有時幫一點忙。馮先生總是以為我很懂哲學的,所以希望我經常去談談,其實我根本是似懂非懂。馮先生每每給我許多特別的啟發,使我得益極大。每當馮先生“津津有味”地談說他的種種思考所得時,我便坐在對面默然而“觀”,這種“觀”并非現在人所說的看,而是從中體會,體會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一個真正的“中國特色”的學者怎樣思考,體會他對這個宇宙,這個世界所抱的態度。比年以來,所聞所觀者,不為不詳,然終覺未能得其達者大者。噫!語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先生其此人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