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在西藏
一個人最難忘記,也最易忘記的,一定是自己生命初始時的經歷。所謂“生命初始”,既可以是生命標尺開端的片段記憶,也可以是人生經歷重大轉折的所見所思。無論是物理意義上的初始,還是哲學意義上的初始,錯綜交織的繁雜足跡,孕育了生命的獨特色彩;尤其是當時、空的延展產生距離,讓這些色彩更加神秘,觀者的好奇心與求知欲隨之變得強烈。而這,也是我與李津再次對話的原因。
李津的進藏影像
繪畫風格的從無到有,一定與畫家個人的成長經歷和所處環境密切相關,這是一個需要傳承和長期積累的過程,絕非一時興起便能促就。不同于三年前的展覽“自在”呈現出的新派水墨的隨性游弋,這次以“骨與肉”為題的展覽更像是一次回顧與溯源,試圖通過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創作的集體呈現,梳理李津繪畫風格確立前的探索歷程。這二十多年,可看做是李津藝術生命的初始,因而有著別樣的意義;用李津自己的話來說,這些作品“劫后余生”,歷經時間與生活的雙重洗禮,許多有重要意義的代表作已無法尋回,終成遺憾。
初始的還原,伴著愿望與遺憾,倒也是最真實的生命留痕,如同這二十多年來的滄海桑田;裹挾的漩渦巨流與跳脫的新潮微浪,為李津藝術生命的初始鋪就了底色,而在此之上三次進藏的經歷,以及與之而來的歲月輾轉,書寫下了濃墨重彩的篇章。
山區小學生 1977
1979年,正在天津藝術學院(后更名為天津美術學院)教務處工作的李津考入天津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在校學習的四年時間里,他開始關注日漸興起的新美術思潮,繪畫風格由寫實走向變形。同那個時代的很多年輕人一樣,傳統與當代的交替而至、碰撞蕩滌,成就了他別樣的成長背景,以及獨特的思辨方法。1981年,他到敦煌臨摹壁畫,途中尋訪麥積山、拉卜楞寺;一路西行,所見人文風土皆與北方不同,加之宗教藝術所形成的強大吸引,使得李津對這片土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以至于自己的畢業創作都是表現藏族生活的。這些經歷,為他第一次進藏埋下了伏筆。
西藏組畫之一 1984
李津從天津美術學院畢業后選擇留校工作,最初是在辦公室里做行政,讓他感到有些壓抑,畢竟這與他所敬仰的梵·高、塞尚“崇尚自然,走向戶外”的創作理念格格不入。1983年,天津市教委要組織教師到西藏支援高等教育,本來學院安排的是別的教師,可李津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主動請纓援藏,最終獲批,到西藏大學藝術系講學一年。
當時,伴隨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內陸特別是沿海地區,已經處在城市建設、信息交流的飛速發展時期,藝術新思潮隨之涌現。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西藏依舊封閉而神秘,人們對這片土地所知甚少。不同于之前學校圈子里的無憂無慮,初來乍到的李津需要獨自應付工作與生活,盡管拿三倍工資,卻也冒著相當大的風險。個性的歷練中夾雜著同陌生相遇的新鮮感,藏地的人文、自然、宗教環境,給了他強大的沖擊力和感染力。
西藏組畫之史前生物 1983
舍棄西方藝術思潮涌入的嘈雜,擺脫繁瑣世事雜務帶來的干擾,李津換得自由思考藝術創作的時間與空間,他去寺院采風,到牧區游歷,墜入與都市迥然不同的生活本源;心境的轉換促成了筆底的變化,因而《西藏組畫》的出現,帶有“找尋新大陸”式的新奇意味。在李津看來,以《西藏組畫》為代表的那批創作彰顯出他更自我、更單純的一面,畫里已經有了一些“跨媒介”的嘗試,也超越了學院教學時為中國畫圈定的概念范圍,“那時候,內心表達已經是第一的需要,而不是畫中的需要,要看哪種方式更適合自己的表達。”
因所處環境變化帶來的視角和落腳點的不同,造就了有獨特體裁、風格、氣息的創作,在當時的環境下極易被區分開來,更何況是有當代視覺語言屬性的水墨創作。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1985年李津結束援藏返回天津后,《西藏組畫》會參加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湖北武漢“中國繪畫新編作品展”,并在《江蘇畫報》上被隆重推介了。
微笑 1996
“85新潮美術運動”的大背景下,李津的行蹤開始南移,停跡江蘇南京,在南京藝術學院進行了為期數月的進修。身處“85新潮”的前沿陣地,他陷入完全不同的環境中,煙水氣的江南與蒼茫宏大的藏地全然是兩個世界,用李津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冰火兩重天”。一開始,他對江南風物是持拒絕態度的,認為太過柔軟、細膩,格局小,小家子氣,但與畫家朱新建的相識,使他在對江南的感知上發生了轉變,李津逐漸意識到那些小橋流水式的景象中其實暗含著一種精巧、委婉的玩世趣味,這是生活的另一種存在形態,并沒有拒絕的理由。他不再畫藏地的牦牛,轉而走向市井生活,即興描繪周圍的人和事。
澄清潭底現祥光 1998
結束南京藝術學院的進修后,李津回到天津美術學院繼續教書,這時候的他與外界并沒有太多聯系,只是悶在畫室里思考一些繪畫的基本問題,以及自身藝術語言的構建。可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因為各種復雜的原因,原本平靜的生活不能繼續,1990年,帶著向表姨周思聰借的幾千塊錢,李津和攝影師莫毅同行,經青海翻越唐古拉山脈,第二次進藏。
行僧 1992
第二次進藏的李津,對西藏有了更加深入的認知,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他徜徉于廣闊天地之間,有了天人合一的觸感,思考變得“離天空更近”;沒有了具象景物的參照,整個人都在游離,創作也就更加追求“大我”的感覺。每天除了畫畫,就是曬太陽、煮茶、喝青稞酒,他最愛聽肖邦的鋼琴曲,生活散漫而自由。
半年后,李津的第二次進藏結束。1991年,他來到北京市西城區菠蘿倉胡同39號,在一所很老的民宅里生活了一段時間,創作出一組京味兒生活主題的作品,他還在北京音樂廳畫廊同好友常工做了一場畫展。轉過年,李津再度選擇進藏。
李津的進藏影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西藏是我逃離的地方,是我擺脫生活和市井煩惱的地方”——如果說前兩次進藏,李津的動機是“逃離”的話,那么第三次進藏,則是他有意的“自我放逐”。李津養了兩條狗,在院子里遍植花草,畫室的陽光非常充足,他還時常伴著夕陽,漫步在拉薩河畔。這年秋天,他遠赴藏北無人區,搭乘去阿里拉礦砂的車奔向那曲的文部,“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云凌霄,與造化者俱”。他回歸生活、回歸日常、回歸個人的體驗。
紅衣頭陀 1992
之所以選擇“放逐”,是因為李津逐漸認清自己的認知終究和藏地存在差別,無法做到真正、全身心的融入;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只有與自己的文化歸屬保持一定距離,才有可能形成立體、客觀、審慎的判斷,發現一些亟待補充和完善的內容。特別是通過觀察西藏本土的藝術,當地人有一種“沉甸甸的執著”,會不計工本、不厭其煩地去做同一件事,這種理想主義色彩一直影響著李津和他的創作。
拉薩的夢 1993
“這個展覽讓我真的‘回去了一趟’,雖然有點嚇人——幾十年就這么沒有了。其實一些早期的作品,我并不想讓人看,因為不完美、不成熟,有很多毛病,但是回頭再看,發現并不如原來所想有那么多的缺點。當然,一些作品是真的不愿給別人看,也一直沒給人看過,可能正是因為沒給別人看,才‘幸存’下來。”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確定了走向,也決定了接下來的命運。
回望來時路,李津說自己總是“慢半拍”,上世紀九十年代藝術創作最有活力的時候,水墨更多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掙扎;由外國人主導的中國藝術市場,更熱衷于推崇西方喜愛的藝術門類。好不容易水墨開始有了些發展,他卻遠離第一現場,與如火如荼的市場“選秀”擦肩。雖然當時的他覺得有些失落,事后卻發現三次進藏的修煉,讓他的人生和創作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局面,“那時候并不是誰都有機會到西藏搞創作的,數來數去不過十幾個人而已。”
佛影 1993
1995年,李津與常工在北京市東城區的紗絡胡同租下一間平房,畫畫之余遛遛后海、逛逛早市、會會朋友,自此將生活歸入煙火,用畫畫表現生活。
或許觀者很難在李津如今的創作中發現他三次進藏的影子,甚至可以說他走向與進藏方向完全相反的一條路,畢竟精神之豐盛之于現實之殘酷,常會構成極大的落差;這些作品也不過是用學術視角梳理出來的一條線索,李津自己走過的路,絕非作品能夠說清,也遠比畫面要豐富。所以相較于作品,我更關注他藝術生命初始時的那些經歷與轉折,正是它們,促成了李津在創作上這樣那樣的變化。
小哥線描:刀 1996
我總覺得藝術上的事,有時候無法用理論解析,反倒是生活,能給予最完美的詮釋。
故事不多都曾有過 1993
本文刊登于2019年5月12日《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