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個老頭
黃德海
一
讀書的時候,一個學哲學的朋友經常到我的宿舍聊天。像任何喜歡書的年輕人一樣,我們的話題最后總是到達自己心目中的學術大家。有一次,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講,在當代中國,只陳寅恪和錢鍾書堪稱大家,其余不足論。他講完后,我小心翼翼地問,這兩人后面,可不可以再加上一個呢?他毫不猶豫地說,不可能,中國再也沒有這個級別的人物了。然后,我給了他一個老頭的小冊子,并且告訴他,我認為這個老頭也堪稱大家。
第二天,這個朋友又到我的宿舍來了。他略顯得有些疲憊,但眼睛里卻充滿了光芒。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他有點認同我的看法了,這個老頭或許可以列到他的當代大家名單中。臨走,他又從我的書架上抽去了這個老頭的幾本小冊子。等我書架上這老頭的書差不多被借完的時候,他也開始了辛苦地從各個渠道收集這老頭的書的過程,跟我此前一樣。
不用說,這個老頭就是這本書的作者金克木。為了看到更多如那個朋友樣充滿光芒的眼睛,我起意編這樣一本書。
二
金克木,祖籍安徽壽縣。1912年生于江西,1930年北平求學,1935年在北京大學圖書館任館員,1938年至香港任《立報》國際新聞編輯,1939年到湖南省立桃源女子中學和湖南大學任教。1941年,經友人介紹,金克木到印度加爾各答的中文報紙《印度日報》任編輯,1943年至印度佛教圣地鹿野苑鉆研佛學。1946年,金克木回國任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1948年起任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教授。1949年之后,金克木的經歷跟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沒有什么兩樣。上世紀70年代以還,金克木陸續重印和出版的著作有《印度文化論集》《比較文化論集》《舊學新知集》《末班車》《探古新痕》《孔乙己外傳》《風燭灰》等,譯作有《摩訶婆羅多·初篇》《印度古詩選》《三百詠》《三自性論》《通俗天文學》等。金克木的一生值得好好寫本傳記,肯定好玩和復雜得要命。現在,我們來看看這個奇特老頭的幾個人生片斷。
1936年,金克木和一位女性朋友到南京莫愁湖游玩。因女孩淘氣,他們被困在一條單槳的小船上。兩人誰也不會劃船,船被撥得團團轉。那女孩子“嘴角帶著笑意,一幅狡黠神氣,仿佛說,‘看你怎么辦?’”年輕氣盛的金克木便專心研究起了劃船。經過短時間摸索,他發現,因為小船沒有舵,槳是兼舵的,“槳撥水的方向和用力的大小指揮著船尾和船頭。明是劃水,實是撥船”。在女孩的注視下,金克木應對了人生中一次小小的考驗。
1939年,金克木在湖南大學教法文,暑假去昆明拜訪羅常培先生。羅常培介紹他去見當時居于昆明鄉間,時任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的傅斯年。見到傅斯年,“霸道”的傅所長送了他一本有英文注解的拉丁文《高盧戰記》,勸他學習。金克木匆匆學了書后所附的拉丁語法概要,就從頭讀起來。“一讀就放不下了。一句一句啃下去,越來興趣越大。真是奇妙的語言,奇特的書。”就這樣,金克木學會了拉丁文。
上世紀40年代,金克木在印度結識“漢學”博士戈克雷。其時,戈克雷正在校勘梵本《集論》,就邀請金克木跟他合作。因為原寫本殘卷的照片字太小、太不清楚,他們就嘗試從漢譯本和藏譯本先還原成梵文。結果,讓他們吃驚的“不是漢譯和藏譯的逐字‘死譯’的僵化,而是‘死譯’中還是各種本身語言習慣的特點。三種語言一對照,這部詞典式的書的拗口句子竟然也明白如話了,不過需要熟悉他們各自的術語和說法的‘密碼’罷了。”找到了這把鑰匙,兩人的校勘工作越來越順利。
上面三個故事,看起來沒有多大的相關性,但如果不拘泥于表面的聯系,而把探詢的目光深入金克木思考和處理問題的方法,這些不相關的文字或許就會變得異常親密。簡單說,這種方法是“目前無異路”式的,集全部心力于一處,心無旁騖,解決眼前遇到的問題。上世紀70年代末,金克木把自己解決問題的特殊方法和豐富人生經歷結合起來,寫出了一篇篇珠玉之文。我們選編這本書的目的,就是把這些珠玉相關的一些收集起來,看能否穿成一條美麗的項鏈。在編選過程中,我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把選文控制在談讀書的范圍內——否則,這個選本將是全集的規模。
三
在一個知識越來越復雜,書出版得越來越多的時代,我們首先關心的當然是讀什么書。如果不加揀擇,見書就讀,那每天以幾何數量增長的圖書,恐怕會炸掉我們的腦子,還免不了莊子的有涯隨無涯之譏。那么,該選擇哪些書來讀,又如何讀懂呢?
“有人記下一條軼事,說,歷史學家陳寅恪曾對人說過,他幼年時去見歷史學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對他說:‘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 他當時很驚訝,以為那位學者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時,他才覺得那話有點道理:中國古書不過是那幾十種,是讀得完的。說這故事的人也是個老人,他賣了一個關子,說忘了問究竟是哪幾十種。現在這些人都下世了,無從問起了。”可是,光“中國古書”就“浩如煙海”,“怎么能讀得完呢?誰敢夸這海口?”夸這海口的,正是嗜好猜謎的金克木——“只就書籍而言,總有些書是絕大部分的書的基礎,離了這些書,其他書就無所依附,因為書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我想,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其他所依附的書應當是少不了的必讀書或則說必備的知識基礎。”“若為了尋求基礎文化知識,有創見能獨立的舊書就不多了。”就中國古書而言,不過是《易》《詩》《書》《左傳》《禮記》《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等數種;就外國書而言,也不過《圣經》《古蘭經》和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笛卡爾、狄德羅、培根、貝克萊、康德、黑格爾、荷馬、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人的著作。
略微深入接觸過上列之書的人都不免生疑,這些“‘太空食品’一樣的書,怎么消化?”選在第一輯里的文章,前一部分是金克木勾畫的“太空食品”系譜,有了這個系譜,我們可以按圖索驥,不必在枝枝杈杈的書上枉費精神。后一部分,則是對這些書的消化之道,體現了金克木自己主張的“生動活潑,篇幅不長”風格,能讓人“看懂并發生興趣”。認真看完這些文章,直接接觸原作(即便是抽讀或跳讀),再配合簡略的歷史、哲學史、文學史之類,“花費比‘三冬’多一點的時間,也可以就一般人說是‘文史足用’了”。照此方法讀下去,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有幸某天會驚喜地發現——“書讀完了”。
可是,古代的書跟我們的時代差距那么大,西方的書跟我們的思維習慣那樣不同,印度的書有著各種不可思議的想象,如何拆除這些壁壘,明白作者的弦外之音,從容地進入書的世界,跟那些偉大的寫作者共同探討人心和人生的奧義呢?金克木提供的方法是“福爾摩斯式讀書法”與“讀書得間”——這是本書第二輯的內容。
四
在金克木看來,要真正讀懂一本書,不能用“兢兢業業唯恐作者打手心讀法,是把他當作朋友共同談論的讀法,所以也不是以我為主的讀法,更不是以對方為資料或為敵人的讀法。這種談論式的讀法,和書對話……是很有趣味的”。“一旦‘進入角色’,和作者、譯者同步走,盡管路途坎坷,仍會發現其中隱隱有福爾摩斯在偵探什么。要求剖解什么疑難案件,猜謎,辯論,宣判。”這里面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要有尚友古人的胸襟和氣魄,敢于并且從容地跟作者交朋友(但并不自認能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他本人);一層是跟著作者的思路前進,看他對問題的描述或論證能否說服我們。這樣做也有兩重收獲,一是讀書時始終興致昂然,二是讀會的書就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有字的部分讀會了,怎么讀那些書間的空白呢?——這或許是一個更大的問題。
“古人有個說法叫‘讀書得間’,大概是說讀出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于無字處看出字來。其實行間的空白還是由字句來的;若沒有字,行間空白也沒有了。”“古書和今書,空白處總可以找出問題來的。不一定是書錯,也許是在書之外,總之,讀者要發現問題,要問個為什么,卻不是專挑錯。”這就是金克木的“得間讀書法”。用這個方法讀書,可以明白書寫書者的苦心孤詣和弦外之音,進而言之,說不定會發現古人著述的秘密。
金克木曾提到佛教文獻的一個特點:“大別為二類,一是對外宣傳品,一是內部讀物。”照此分類,金克木認為,佛教文獻里的“經”,大多是為宣傳和推廣用的,是“對外讀物”。“內部讀物”首先是“律”,其次是算在“論”里的一些理論專著,另外就是經咒。如此一來,佛教典籍,除了“經”,竟大部分是“對內”的(“經”里還包含很多對內部分)。對內的原因,或是記載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容,外人最好不要知道;或是滿紙術語、公式,討論的問題外人摸不到頭腦,看了也不懂。更深層的原因是,“佛教理論同其他宗教的理論一樣,不是尚空談的,是講修行的,很多理論與修行實踐有關。當然這都是內部學習,不是對外宣傳的”。
“不但佛書,其他古書往往也有內外之別。講給別人聽的,自己人內部用的,大有不同。這也許是我的謬論,也許是讀古書之一訣竅。古人知而不言,因為大家知道。”在金克木看來,凌空蹈虛的《老子》和《公孫龍子》,里面本有非常實在的內容,“不過可能是口傳,而記下來的就有骨無肉了”。現在覺得淺顯,仿佛什么人都能高談一番的《論語》,也因為“是傳授門人弟子的內部讀物,不像是對外宣傳品,許多口頭講授的話都省略了;因此,書中意義常不明白”。連公認為歷史作品、仿佛人人了解的《史記》,金克木也看出是太史公的“發憤之作”,所謂“傳之其人”,就是指不得外傳。正因如此,書中的很多問題,“‘預流’的內行心里明白,‘未入流’的外行莫名其妙”。知道了這些古人的行間甚至字間空白,或許書才會緩緩地敞開大門,迎我們到更深遠的地方去。
當然,讀過了書,如果不能讓書活在當下,“茍日新,又日新”,那也不過成了“兩腳書櫥”。如何避免這個問題,怎樣才能在書和現實的世界里出入無間?這正是本書第三輯的內容——“讀書·讀人·讀物”。
五
金克木寫過一篇題為《說通》的小文章,里面說:“中國有兩種文化,一個可叫‘長城文化’,一個可叫‘運河文化’。‘長城文化’即隔絕、阻塞的文化。運河通連南北,是‘通’的文化。”他反對隔絕、阻塞,倡導“通”的文化。對讀書,金先生也如此提倡。
金克木出版的書中,如《舊學新知集》《探古新痕》《蝸角古今談》等,書名都蘊含著“古”“今”“新”“舊”的問題。如他自己所說,他的文章,“看來說的都是過去……可是論到文化思想都與現在不無關聯”。“所讀之書雖出于古而實存于今……所以這里說的古同時是今。”金克木關注的,是古代與現在的相通性,且眼光始終朝向未來。對他來說,“所有對‘過去’的解說都出于‘現在’,而且都引向‘未來’”。脫離了對“現在”的反應和對未來的關注,古書不過是輪扁所謂“古人之糟粕”,棄之也不足惜的。
只是,在金克木看來,單單讀通了書還不行,“物是書,符號也是書,人也是書,有字的和無字的也都是書”,因此需要“讀書·讀人·讀物”。“我讀過的書遠沒有聽過的話多,因此我以為我的一點知識還是從聽人說話來的多。其實讀書也可以說是聽古人、外國人、見不到面或見面而聽不到他講課的人的話。反過來,聽話也可以說是一種讀書。也許這可以叫作‘讀人’。”“讀人”很難,但“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知言”正是“知人”和“知書”的重要一步。最難的是讀物,“物比人、比書都難讀,它不會說話;不過它很可靠,假古董也是真東西”。“到處有物如書,只是各人讀法不同”。讀書就是讀人,讀人就是讀物,反過來,讀物也是讀人,讀人也是讀書。這種破掉壁壘的讀書知世方法,大有古人“萬物皆備于我”的氣概,較之“生死書叢里”的讀書人,境界要雄闊得多。
錢鍾書力倡“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意在溝通東西,打通南北,要人能“通”。金克木“讀書·讀人·讀物”的“通”,與錢鍾書的東西南北之“通”,是一是二,孰輕孰重,頗值得我們好好思量。毫無疑問的是,有了這個“讀書·讀人·讀物”的通,金克木那些看起來不相聯屬的人生片斷和東鱗西爪的大小文章,就有了一個相通的根蒂。
當然,書是否真的能夠讀完,書、人和物是不是真的能通,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事,要親身體味領受才好。能確定的只是,金克木提示了一個進入書的世界的方便法門。
六
臨了,要說明一下書中數字、標點的用法和文章的寫作年份問題。為尊重原作,我們不對金克木先生與現行規定不一致的數字和標點符號用法強做統一,而是按其習慣照排。文章末尾原有年份的,一仍其舊。部分未標明年份的,編者根據各種資料推定寫上,為與原標年份區別,加括號——如(一九八四年)——標明。另有少數年份尚難確定的,闕疑。部分文章在發表之后,結集時金先生另加了“評”,指點文章讀法,本書連“評”一起收入,以觀其妙。
最后,感謝金木嬰女士授權此書出版,并應編者之邀寫了后記。
2005年12月作
2016年10月改
增訂本后記
2006年,《書讀完了》由漢語大詞典出版社出版。初印很快銷售一空,不久就重印了一次。2007年7月,因出版社改制,此書移至上海辭書出版社,再版一次。此次增訂本出版,距離初次印行,已經過去十年了。
書出版之后,常有師友們提起,我也看到一些不相識的讀者對此書的談論。這些來來往往的消息,讓我覺得編選此書的初衷基本實現。尤其是2011年,搜羅較全的《金克木集》出版,日月出而爝火息,更讓我覺得這個選本的使命已經完成。
自去年以來,不知什么原因,又有不少新老朋友問起這本書,為此書的絕版感到遺憾。聽得多了,我便漸漸有些心動,萌生了增訂再版的念頭。與金木嬰女士聯系之后,獲得了再版許可,于是就找出重讀一過,并再次檢查編選標準,確定了增訂篇目。
此次再版,增加了七篇。這些文章,或是當年因篇幅關系刪除,或是當時沒看出與所選篇目的內在關聯,或是補足此前未足之義。原先的前言《有這樣一個老頭》,此次再讀,未愜與未盡之處太多,但既經印出,也不能任我由著性子改寫或是重寫。然而,文字畢竟記在我的名下,因此我也就有限度地削補了些內容,算是新版的前言。
感謝肖海鷗女士。沒有她的全力玉成,再版的念頭就只能是一個空想。
2016年10月10日
1977年出生,山東平度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著有文學評論集《若將飛而未翔》、書評隨筆集《個人底本》,譯有《小胡椒成長記》,編選有《書讀完了》《文化三書》《野味讀書》等。
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