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寫了哪些類型的僧與道,分別有何特點?彼此有何區別?從中可以窺見作者怎樣的思想傾向?一起來聽聽李煜暉老師的講解吧!
水滸僧道形象之比較
文/李煜暉
明清小說往往涉及到僧、道。寫僧寫道,既是對古代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也借出家人的特點,寫出離奇、好看的故事。四大名著中,除了以政治和軍事斗爭為題材的《三國演義》較少涉及,另三部都有大量關于僧、道的文字。就《水滸傳》來說,寫了哪些類型的僧與道,分別有何特點?彼此有何區別?從中可以窺見作者怎樣的思想傾向?下面就和大家聊聊這幾個問題。
水滸僧人有三類。第一類大德高僧,如五臺山文殊院的智真長老是也。他慈眉善目,心地善良,對魯智深很偏袒、很愛護。智真長老有超常的本領,能證未來因果。魯達上山,大家都說他不像出家人。長老卻說,此人久后必成正果,你們都比不上。當時沒人信他的話,覺得他只是沖著趙員外的施舍。看完全書可以發現,智真長老果有預見性。魯智深最后坐化六和,留頌有云:“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也就是成了正果。更為精確的預見是在魯智深大鬧五臺山、醉打山門之后,臨別之際,智真長老送魯智深一個偈子: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后文逐一應驗:“林”就是林沖,魯達在野豬林救了林沖,從此走上綠林草莽之路。“山”指二龍山,魯智深和楊志奪鄧龍的二龍山寶珠寺,有了自己的根據地。“州”指青州,白虎山、桃花山、二龍山,三山聚義打青州,眾虎同心歸水泊,魯智深因之從二龍山遷到梁山。“江”即宋江,魯智深上梁山遇到宋江,畢生功業有了歸止。百回本水滸傳,還安排魯智深與智真長老二次相逢,長老又送一偈: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不僅預言了魯智深活捉夏侯成、擒方臘,連圓寂的所在也指出了。
第二類俗世眾僧。他們也穿袈裟,也當和尚,但只是普通的和尚,沒什么道德、悟性,更不能預知過去未來。水滸寫了三個俗世眾僧的群體:一是五臺山上那些都寺、監寺、知客僧和禪和子們。二是瓦罐寺里饑寒交迫、最后上吊自殺的老和尚們。三是東京大相國寺的方丈、執事僧等。他們很多地方比不上智真長老。一,不辨真偽,肉眼凡胎,連相國寺住持智清長老也不能免俗。他看魯智深相貌兇惡,就認為不是出家人模樣。金圣嘆說,出家人講悟性、講慧根,還要論模樣、長相嗎?二,不見慈悲,只見算計。他們沒有眾生平等、我佛慈悲的菩薩心腸,只剩下利害得失的計較。智清長老拿到智真長老的信就開始發牢騷:這么不安分的人,你安置不了,放到我這,我怎么安置?師兄太糊涂了!底下人就說,讓他管菜園子吧,或許能管住。這些僧人說話辦事的動機、態度,已經和俗家沒什么質的區別。第三是不見功德,只見功課。當和尚和做學生一樣,做學生有做學生的功課,當和尚有當和尚的功課。該坐禪要坐禪,該念經要念經,該撞鐘要撞鐘。五臺山的和尚,慧根沒多少,功課蠻認真,他們不喝酒,不吵架,更不打山門,終日里循規蹈矩、吃齋念佛,但究竟有什么功德,書里一樣也沒交代。總之,《水滸傳》里的俗世眾僧就是職業僧人,有吃有穿,安身立命,如此而已。
第三類淫僧惡僧,這些都是借著袈裟“影占身體”的壞人。瓦罐寺里的云游和尚崔道成就是一個很兇惡的僧人,他把前住的僧人、香客都趕跑了,霸占這個寺院,每天喝酒吃肉,還從遠處擄來婦女淫樂,跟強盜做一樣的事情。海闍黎裴如海表面上是個好和尚,不但相貌好,念經的聲音也好聽。但骨子里淫邪墮落,專門勾引有夫之婦。他借著看佛牙的機會,和潘巧云勾搭在一處,全不顧佛堂凈土的體面。更有甚者,還威嚇潘巧云把使女迎兒也給了他,三個人做成一處。最后弄巧成拙,死在石秀的刀下。
水滸道人的描寫稍微復雜一些,大體也分三類。
一是神仙真人。道人信道,終極目的是長生不老,羽化成仙。達到或接近這種境界的,水滸里有三個。開頭出場的張天師法力無邊,洪太尉上山找他,遇到的虎蛇幻象,應是天師施為。他道術高深,平日以牧童形象示人,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故不用太尉張口,就知來龍去脈,倏忽間駕云到東京祈禳瘟疫了。隨后出場的是九天玄女。道家有女仙,也可以有女信眾。九天玄女就是道家典籍中頗著名的女仙,曾幫軒轅黃帝打敗蚩尤,功業可以說很偉大了。宋公明返鄉見父,被新來的兩個都頭追得無路可逃,最后躲在還道村玄女廟里。玄女于是現身,化解了危險。不僅如此,還指點宋江要替天行道,并傳三卷天書,讓他跟吳用一起參看,能逢兇化吉,百戰不殆。百回本水滸,九天玄女再次出場。彼時宋江破不了顏統軍的混天陣,遇到困難了,九天玄女夢中把破陣方法傳給宋公明,使他揚眉吐氣,大勝顏統軍。第三個出場的道家高人是羅真人,他是公孫勝的師傅。對當地的老百姓來說,他就是活神仙,走到哪都受萬民膜拜,人們都愛聽他講道說法。李逵因為羅真人不讓公孫勝下山破高廉,就要刺殺他,結果只砍了羅真人的兩個葫蘆,還被人家用高深法力摔到高唐州的監獄里受苦。
二是術士高人,他們達不到第一層境界,但也有法術在身。有的高人是梁山好漢,對梁山發展有重大貢獻;有的則是梁山的敵人,對梁山有重大破壞。前者代表人物是入云龍公孫勝。他在梁山里排到第四位,盧俊義沒上山的時候,則排在第三位,屬于核心領導集團的一份子。他有兩個特點,一是會斗法,而且別人都斗不過時,他才出山。二是一旦施展法力,就能逢兇化吉、百戰百勝。上梁山之前,公孫勝就使用法術祭風,把巡檢使何濤打得大敗,帶來的五百多軍兵都死在蘆葦蕩里。上梁山以后,斗法次數更多了,斗高廉、斗混世魔王樊瑞,包括七十回以后斗喬道清、包道乙、鄭魔君的這些人,每戰必勝。當然,公孫勝最開始沒有那么高的法力,但在斗高廉之前,羅真人傳了他五雷天心正法,從此幾乎天下無敵了。梁山另有一位戴宗,也是道家人物。他有一種驚人的道術,行路的時候把假馬綁在腿上,綁兩只一日五百里,綁四只則一日能行八百里,人們喚他神行太保。傳遞軍情、救人、請大夫,都是戴宗出馬。沒有戴宗,梁山好多事都干不成,宋江、盧俊義這些主要領導,恐怕還有生命危險哩。在戴宗和宋江、李逵的交往中不難發現,此人貪財小氣、市儈俗氣,遇到事情只能受命而行,不懂得自出機杼,在人品和才能上乏善可陳。他能在天罡星里排名第二十,主要是因為掌握了道家一門技術,可謂“一俊遮百丑”了。
第三種是道教惡人,主要分兩種情況。一種是這些人本身人品惡劣。比如生鐵佛崔道成,手下有個道人丘小乙,他們一起占據瓦罐寺,最后被史進一刀刺死了。再比如武松夜走蜈蚣嶺所遇的王道人,他和崔道成、邱小乙是一路貨色,搶男霸女,為禍一方,最后死在武松戒刀之下。另一類惡人本身未必便“惡”,但各為其主,在梁山好漢(也包括部分讀者)眼中就是惡人,如高唐州的高廉,如方臘手下或遼人之中那些會法術的人物。
把水滸僧、道做比較,會發現很多有意思的現象。
水滸僧人整體素質較低。僧人里最高明的智真長老,本身能見未來、證因果,很厲害了,但他對眼前的事束手無策,所謂有道而無術。有人評價說,智真長老在認識論上遠遠超過智清長老,但在方法論上不如智清長老。五臺山文殊院被魯智深鬧到卷堂大散,智真長老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遣魯達下山。智清長老讓魯達管菜園子,管了以后,菜就種得特別好,鬧事的地痞流氓也都服氣,這不是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嗎?作者對那些每天刻板修行的職業僧人,著重寫了他們的俗氣和算計,這些僧人為衣食、利益計,每天動小心思,煙火氣有甚于凡夫俗子。更重要的是,作者似乎對佛教頗有成見,當他寫到淫僧裴如海時,特意擴大了打擊范圍。裴如海領僧人做法事,潘巧云堂前坐著,搔首弄姿,美艷動人。眾僧無不心猿意馬,丑態百出。于是作者跳出來,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情,唯和尚色情最緊”。又說“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這就不再是就事論事,而是有意毀僧辱佛了。
相比之下,水滸里塑造得最成功、讓讀者最喜愛的和尚反而是最不像和尚的魯智深。魯智深是佛教清規戒律的顛覆者,不管在五臺山還是大相國寺,他完全無視教規教義。吃酒、打人、我行我素,張嘴灑家,閉嘴罵人。到江湖上也是“兩只放火眼,一片殺人心”。魯智深表現出的異端姿態,即是佛教中的“狂禪”。這一派認為平常心就是佛心,自由心就是佛心,那些修身養性的慢功夫最可鄙視,從而主張過放浪形骸、任運隨緣的生活,甚至離經叛道、毀佛罵祖都沒關系。魯智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殺惡人,做善事,勝過畏葸懦弱或敗壞道德的僧人多矣。值得注意的是,他之所以引起人們普遍的喜愛,并不因為他代表佛教正統所主張的慈悲,而是因他剛猛正直、毫無計較、也不做功課——他是一個披著袈裟的武俠,兼具武的爽利、俠的心腸和禪的況味。《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薛寶釵及笄宴上點了出《山門》,里面有《寄生草》一首,正說出魯智深這種特點: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正因如此,魯智深身上的“好”,不但不能印證普通佛教及其教義的好處,反過來還襯托了一般僧侶的劣性和教義的僵化。
水滸中的道人就不一樣了,整體素質很高。不但好人多,壞人少,而且本領強、作用大。首先,《水滸傳》整體結構是用三次羅天大醮串聯起來的。羅天大醮是道教祭祀天地的重要活動,目的是佑生(保佑生者)、薦亡(祭祀死者)和祈福。所謂羅天就是普天,四方、八界、五行、二十八宿都在其中。水滸第一次羅天大醮是仁宗皇帝邀請張天師主持的,為的是祈禳瘟疫。另外兩次,一次發生在第七十回聚義,宋江令公孫勝主持;另一次發生在征方臘結束,也是宋江下令,公孫勝主持。這三次重大祭祀活動說明,梁山雖然不是宗教組織,但他們的主流信仰或者說主流意識形態是道家。《水滸傳》全書用了道家很多概念,如天罡、地煞、星宿下凡、羅天大醮、五雷天罡正法等等,也能側面說明這一問題。
其次,水泊梁山上的道家人物都能夠直接印證和弘揚道教的教義、教旨,積極發揮道教思想的傳播作用。例如羅真人和公孫勝,他們的所作所為就是道家的常態:飄飄欲仙,行蹤不定、養性修身、歸隱山林,在需要他們時又可以做法除害,與道家“無為而無不為”“功遂身退”的思想高度一致。通俗地講,魯達再好,說明不了佛教的好;羅真人和公孫勝他們一旦有好的表現,同時也就歸于道教本身了。
第三,水滸關鍵人物和關鍵事件都受到道教神秘力量的影響。論關鍵人物,宋江首屈一指,他兩次受到九天玄女的幫助,茲不贅言。論關鍵事件,最重要的就是石碣受天文、英雄排座次。先是公孫勝主持羅天大醮,后有小道士讀破天文,最后再把石碣上的座次念出來。有人說這是宋江導演的,他跟吳用刻了碑,裝神弄鬼埋起來,再公之于眾,這樣一來無論高低,好漢們都沒有怨言。其實,《水滸傳》第一回就講到這些“妖魔”上應天星,等于一開場就預設了玄幻的背景。到末了天上驚雷、石碣出世,最后有人把文字念出來,也只有這樣寫才符合整本書的邏輯。所以,至少在文學鑒賞上,沒必要把這件事看成“鬼把戲”。
總之,水滸把不同類型的僧、道都寫到了,雖各有褒貶,但整體傾向或態度非常鮮明,即南開大學陳洪教授說的“揚道抑佛,左袒道教”。這種現象的出現,或與元末明初佛道兩教在統治者心中的地位以及社會輿情有關,但與本文無關,這里就不引申和發揮了。
2020.02.20
疫情期間寫于北京家中
作者簡介
李煜暉
李煜暉,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國家教材建設重點研究基地研究員,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修訂課題組成員。執教北師大二附中文、理科實驗班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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