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冠病毒全球蔓延后,我們的時代讓人既熟悉又陌生。一方面,病毒的廣泛傳播,恐怕與當下的加速所帶來的全球流動大有關系。另一方面,國家能力、制度差異、文明沖突、后-冷戰格局,乃至后-殖民情境都昭然若揭。病毒傳播將“免疫”的政治哲學思考推到了前臺。抗疫與免疫所牽扯出的生命政治問題,共同體問題(包括對外與向內的排斥),以及所謂群體免疫的深層哲學與政治根據,進一步暴露出來。(特別推薦姚云帆老師對Esposito的批判性分析埃斯波西托:共同體與免疫政治)
在今天,“地球村、全球化、世界是平的……”這樣的措辭,已變得日益空洞乏力。要去理解這一當下時刻,仿佛就將人文思考推到一種極端情境中加以測試。但反過來好像也可以說,任何單純的技術、經濟、乃至社會科學的分析,也都是局部化的,無法緩解面對這一時代的根本焦慮。
疫情之中,常態生活被暫時打斷過,我們的活法遭受了一種被動的調整。社會有一種降速的趨勢,當然也伴隨著某些局部必要的加速與聚集效能。但不管怎樣,實際情形卻是,加速的狀態馬上恢復了自身。這里我無力去評價自然科學、醫學與工學,但對所謂“人文”書寫應時而上的加速運作,有一種不適的感覺。與我更切關的,是線上教學極為快速、徹底的鋪開。我并不根本質疑這一方式,只是想提醒:一種似“正”卻“負”的效應馬上產生——科層化、官僚化、招牌化的加速活動在各學校行政機構之中大量滋生。這種加速即覆蓋、即遺忘。不斷生產,不停地傾倒出各種文字與圖像,十分倒胃口。毫無作詩水平的我,實在忍不住,就寫了一首詩《停下來》,來吐槽:
誰在懼怕停下來?
但許多生命靜止在那里了呀
例外狀態?
但機器不理解例外
它要把所有開關打開
喧鬧不止
好似新的無物之陣
我們不在那里啊
小心地保護自己
怎能奢談他們,與生命?
安全的,就別假裝melancholy
我們也沒有發起mourning的資格
停下來
我想安靜下來
我想思考
或者就這么安靜著
當然,我也清楚,停下來的狀態,安靜的思考,從來都是有代價的。任何閑暇與沉思的機會,從來都是以他者的勞動,或自我先行勞動為前提的。首先需要誠實地承認,人文思考與閱讀,無法跳脫出自身的物質根基。但,我今天不想重點談這個方面。
我要說的是,疫情所打開的短暫的例外,并沒有轉化這種加速的邏輯,甚至加速的邏輯,成功地常態化了所有一切。而在這種不斷刷新、不斷覆蓋、不斷遺忘之中,任何停頓與反思都仿佛變得不再可能。這種基本的反應,構成了我討論“加速”的起點。
關于加速時代,大家多少有點感覺。一個顯見的悖論是,越加速,事兒卻沒少。越提高效率,反而整個生活過程都會無時無刻被打斷,好像必須手機保持24小時開機狀態才行。所以加速沒有解放你,卻意味著24/7都被納入進來。正所謂“速度越快,時間越少”。
這種不斷加速的根源是什么?目力所及,介紹對之有所回答的兩本書。
第一本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后學羅薩(Harmut Rosa)的《新異化: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第二本是一位研究基爾凱郭爾起家后來對歐陸哲學與神學都很熟的泰勒(Mark C. Taylor)的《為什么速度越快,時間越少》。其實中譯本對書名有改動,原來標題是:Speed Limits: Where Time Went and Why We Have So Little Left。
前一本書提供了一種關于加速的批判理論。
這里涉及到一種加速的上升式循環:科技加速(交通方式變遷最為明顯,以及今天的高速電腦處理),會使社會變遷加速(各行各業都在加速,資本流通周轉的加速);這又會使生活本身加速(各種時間表,把一天的時間,就算是休息,也安排得極其滿,一件轉另一件,健身—看展—聚會……);而生活加速后,還是想更多地壓縮出屬于自己的時間,所以又要求諸新一輪技術加速來拯救我們的閑暇。以此循環……
羅薩特別是指出,加速給當代人帶來的一種新的異化狀態。
這是什么狀態?他的解釋如下,當下社會特別會運用時間規范的隱性力量,——各種事務都有截止日期、日程表、期限。加速的控制與固有的意識形態控制與政治支配有很不一樣的地方,它好像是更“自然”,更“中性”,是不問政治的,但會對主體施以持續壓力。作者稱它為加速極權主義。
加速時代的異化的滋味是啥呢?就是,我一方面可以不再受到其他行動者或外在要素的直接逼迫,但另一方面卻不“真的”想這么做或贊同這種做法。人們始終在看似自愿地去做他們不“真的”想做的事。比如,很多填表、加班、打卡、匯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義,但不得不做……你如果問上級這有什么意義,他也同樣是一臉問號。誰來負責?你一看,所有人都在忙,都被這種加速極權主義支配著。
最后羅薩有一個小結挺重要。他說,這種新異化之所以“新”,在于兩點:
第一、這些時間性的強制規范導致某些行為模式和經驗模式并不是來自價值或欲望,而是來自與主體的持續異化。第二、晚期現代情境中,已經沒有像基督教會這樣的社會文化體制了,也就意味著缺乏一種潛在的“調解”觀念或制度。所有的錯誤和缺失都直接落到個體身上。如果我們不開心,或無法留在競賽當中,這完全是因為我們自己的錯。
羅薩無疑指出了,加速時代的異化和“新自由主義”regime特別相關。速度、競爭、截止日期所造就的強制規范,在這里會把一切的挫敗歸咎于自身的無能。
后一本書對于加速的分析,更深探入西方現代性構造之中,也相應地在思考人文在此情境中的可能性。
加速跟生產方式相關。就今天而言,加速的根由之一在于金融資本主義。如果說消費資本主義的律令是“借著買”,金融資本主義的律令則是“借著投資”。當下高速證券市場里的股票價格的運動,與現實世界經濟狀況沒啥關系。技術革新與金融革新的結合,隨同調控改革一起,創造出了兩種越行越遠的經濟。兩者的“速度”差越來越大。
當然,加速的成立,必然與技術處在一種高度互動之中。今天的極端而普遍的加速狀態,是幾種技術革新交織之后果:——超高速而低成本的的計算機運用;——超高速的算法性的數據處理能力;——巨量的信息的云存儲;——所謂的“大數據”。
對于人文學科的閱讀與學習來說,這會造成一種巨大的挑戰。為什么這么說?其實從來如此。社會與技術每次轉型本身都會帶來一次閱讀革命與心靈變革。
比如,看一下古代的媒介條件,竹簡帛書傳抄中的錯誤使得歷代解經注經產生了很多不確定性,一個字的傳抄錯誤引發了大量解釋上的紛爭。但是,現代印刷技術卻能將生產與消費變得標準化了,進而機械復制徹底改變了這種偶然性。但不僅如此,新的技術媒介也會使閱讀變得個體化與私人化。印刷文化造成了口頭文化的共享文化的消失,用有意培育出來的孤獨的書寫與閱讀將之取代。本雅明所謂“經驗的貧乏”與此不無關系。
而當代的情狀大家都是知道的——是一種碎片化與分心化。并不是貶義,畢竟一個過去的時代沒有絕對的理由來審判新時代。但這就是現狀。
路德的新教改革使主體私人化、去除主體身上的教會規約,去中心化,向個體內轉。而今天的高速網絡所帶來的個人、宗教、政治與經濟碎片化,顯然使這一現代性抵達了某種終結。這里有一種技術所帶來的悖論:技術越成熟發達,將人們聯結在一起的可能性越大。可是,原來的碎片卻反而更加碎片化了——直至遠景消失,而每個人都閉鎖在泡泡/幻想里面。在這個“泡”里面,就算不是不可能,卻也是極難聽到任何異樣的聲音——都是自己的回聲,或者是與自己相似的人的聲音。碎片化的結果是共同知識與共享價值的喪失,也是人文的權威性與普遍性的喪失(但是社會支配與技術支配的權威性與普遍性卻不會喪失),而這些才是每一普遍自覺的共同體的基礎。
關于人文學科,最一般的看法,就是文學、藝術、哲學、歷史。涉及到的是歷史的傳承、審美的培育、倫理與政治共同性的教化、主體性豐富層次的養成與打開。這不可能是閉鎖在某種包廂與泡泡之中,不可能臣服于感官刺激、上癮,與分心。因此,人文教養是一種對于單純“此刻”與“遺忘”的拒絕。
再往簡單里說,加速時代對于閱讀帶來的直接影響是——速度。
今天加速也滲透進了人文學習與教學。如今“主流”,——我說的不是那些欺騙人的話術,種種作為招牌的“文化”“美學”“古典”在諸種媒體里的炒作與變現,而是真正的支配性的社會邏輯、主導人的行為的邏輯——對于人的要求,不言自明:人腦要像電腦一樣處理事務。思維=信息處理,智能=準確有效的算法。這就是效率、生產性、資本、變現、支配的邏輯。
另一方面,朦朧晦澀、含混歧義、不確定、矛盾,這些可能是藝術、文學與哲學的血液。而如今亦可成為編碼問題,可由化約性的非此即彼數碼邏輯來解決。
模擬效率模式的快速閱讀養成了無耐心,使讀者對于陌生、艱難、長篇幅的文本無興趣。很大程度上,這就是現代性宿命般的后果——劃分,個人主義,競爭,實用,效率,簡單明晰性,選擇,消費,忙碌,多到剩余,增長,以及速度——首先是速度。而這一制度所壓抑的價值是:整體,關系,共同體,合作,慷慨,耐心,精微,深思熟慮,復雜性,不確定性,閑暇,與反思,——而按泰勒的看法,首先是,反思。
人文閱讀的核心之一,很可能就是反思。但,人文閱讀又如何可能呢?人文閱讀為何又是必要的呢?
放緩速度,是第一步。面對諸種經典的時候,需要有一種降速,通過對速度與效率的暫時放棄,獲得一種沉思與反思的可能性前提。
但或許你更需要一個放緩速度慢慢來讀的理由。是的,人文閱讀能做什么呢?悲觀地說,這必然已經是一種防御性的姿態。但它又像是一種幽靈,始終縈繞,是減除不盡的剩余性,一種在加速的被動性中偶爾閃現的能動性。
人文閱讀能培養一種判斷世界萬物與人的能力,獲得一種趣味。伽達默爾在其《真理與方法》第一部分里關于“趣味”有極好的交代。擁有趣味,就能既不過于依賴外部的風潮與時尚,也不沉溺于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是能夠自主而客觀地鑒別美與丑,好與壞,以及種種困難與復雜事物的微妙之處,并且能說出其中的道理。
最后再拯救一下我的專業。圍繞20世紀中國展開的人文閱讀,可能去獲得對于我們所言說的現代語言、所書寫的現代文學,與所裝備的現代觀念的來龍去脈的把握。你和一個西方人在國家政治、文明根底上為何有著這么多潛在的爭執?你為什么對你自己有時感到自豪有時卻又自卑?這些問題,都可以在,如魯迅的筆下,找到一點線索。因為百年來中國的轉型及其矛盾與困難,構成了我們自身認同的深層根基。學習人文,也同時是使自己不斷匯入一個漫長或短暫的傳統中;不斷通過自身獨特的思考,來解放已有所有精神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