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扎布的出生
哈扎布屬狗，1922年5月11日（民國十一年農歷四月十五日）出生于內蒙古錫林郭勒盟阿巴哈納爾左旗希日塔拉草原（今錫林浩特市寶力根蘇木），父親額博木是旗衙門輪值文書（擅長演奏蒙古族樂器），母親漢德瑪也是優秀的民間歌手，父母生他時年齡均在二十一歲。再往上追溯，哈扎布的爺爺、額博木的父親叫阿希然巴嘎布楚（“嘎布楚”是一種喇嘛學位），老家在喀爾喀蒙古的達里剛嘎（今蒙古國東方省），19世紀末南遷到錫林郭勒盟，當地人都稱他為“哈拉哈嘎布楚”（即“外蒙古嘎布楚”）。阿希然巴嘎布楚共有九個兒子，額博木排行第三。哈扎布是額博木的獨生子，這從他給兒子取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哈扎布”系藏語，意為“天之恩賜”）。
在哈扎布官方檔案中有“1922年1月15日生”一說，當系誤記。細查哈扎布人事檔案材料，發現多是由人代筆用漢文填寫，履歷潦草，很多信息都欠缺。因哈扎布只懂蒙古語，不懂漢語，加之記憶年久模糊，委托別人代筆填寫的履歷勢必粗疏（這是不少蒙古族民間藝人當年直接被招錄到“體制”內常會遇到的情況）。而1991年12月31日由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回民區分局簽發的“長期有效”身份證，出生日期寫的又是“1922年2月15日”（身份證編號1501032202150××），這進一步說明草根藝術家的出身經歷確實難以清晰考索。
圖1?哈扎布的父親額博木，在哈扎布十五歲時病逝。
痛失雙親，從幸福跌入困頓
幼年哈扎布在父母的身邊成長，深受寵愛。在他七歲時，家中領養了鄰居家的孤兒高姆扎布，這個比哈扎布小五歲的女孩從此成了哈扎布的妹妹，那是1929年。那年秋天，阿爸開始把哈扎布送到貝勒王府拜乃慶扎蘭（又書“甲喇”，即“參領”，系清代官名）為師，私塾習文三年。乃慶扎蘭是額博木的好友，學問精深，文思敏捷，是當地一位有名的文書。
1932年，十歲的哈扎布進入阿巴哈納爾左旗衙門學校讀書，同時諳熟了馬術，成為小騎手，開始參加當地的一些小型那達慕賽馬活動，并表現出過人的歌唱天賦。
1935年，十三歲的哈扎布帶著妹妹高姆扎布一起參加旗里舉辦的敖包會賽馬，他策馬飛奔六十里，一路領先，唱著動聽的歌聲奪得了比賽第一名（而妹妹高姆扎布的賽馬成績則是倒數第一）。這件“唱著歌奪冠”的傳奇佳話，在草原上流傳了很多年。
到了1937年，十五歲的哈扎布英姿勃發，額博木于是細加培養，讓愛子拜自己的好友、著名民間歌手斯日古楞梅林為師。也是這一年，少年哈扎布的命運發生了逆轉，父親因得腫瘤、母親因得肺結核在一年內相繼病逝，兄妹倆頓時陷入了困頓，家產被劫掠一空，還遭受了大爺喇嘛的虐待，被迫為廟里徒步放羊兩年多，父母留下的一間破屋成了兄妹倆唯一的避難所。
第一次婚戀、從羊倌變文書及賽歌成名
1939年，哈扎布十七歲，由大爺喇嘛做主，娶了朝格臺吉的女兒永林斯娃為妻（妹妹高姆扎布則嫁給了朝格臺吉的兒子）。哈扎布與永林斯娃成親后，一個給貝勒府放羊，一個給貝勒府當傭人。這年冬天，雪很大，有一天哈扎布依然徒步放一千多只羊，結果跑在前面越過山丘的兩百多只羊被饑餓的狼群吞掉了，到處都是羊血和羊尸；第二天，嚇壞了的哈扎布到貝勒府請求王爺處置，被兩個衙役按倒在地，痛打了二十五大板，并被帶到王爺面前下跪；但當王爺詢問得知哈扎布沒有馬只能徒步放羊時，竟正色道，讓一個孤兒徒步奔跑放一千多只羊，這也太沒道理了吧？好啦，打他二十五大板就算啦！當時，哈扎布的老師斯日古楞梅林正在王府當差，王爺于是對斯日古楞梅林說，聽說這孩子很聰明，就讓他以后到衙門當文書吧！就這樣，哈扎布因禍得福，從羊倌變成了文書，離開時還得到王爺賞賜的二十五兩元寶。做了文書以后，機敏隨和的哈扎布在起草文件、整理書籍和謄抄資料之外，還跟著斯日古楞梅林學會了蒙古族民歌的各種唱法。
在蒙古族習俗中，每一次大型宴會可說既是藝人出名的舞臺，又是藝人遭遇挑戰的擂臺。哈扎布在十八歲時迎來了命運的轉機，那一年是1940年，風調雨順，牛馬羊肥壯，阿巴哈納爾左旗的巴拉根蘇榮王爺乘興在秋天召集本旗和阿巴嘎旗的王爺貝勒、牧民百姓及寺廟喇嘛舉辦了一場熱鬧的那達慕盛會，共同慶祝好年景。在盛會開場，哈扎布受王爺委派高唱自古傳下來的“慧詞”，向大家說明本次盛會的內容和意義，然后就參加了激烈的兩旗賽歌。代表阿巴哈納爾左旗出場的歌手是斯日古楞梅林、哈扎布，代表阿巴嘎旗出場的歌手是特木丁、瑪西巴圖、陶布海，雙方各展歌喉一比高下，一輪比一輪激烈。哈扎布雖是初次參加這樣高級別的比賽，但嗓音嘹亮的他并不怯場，并且把自己經歷的委屈、對早逝父母的懷念和熱愛草原的牧人情懷都融化進了歌聲里，唱得極其凄美動聽，很多人現場聽得落淚。最后，哈扎布與特木丁一起勝出，各獲得了一匹王爺賞賜的駿馬。同時，在斯日古楞梅林引薦下，哈扎布成功拜阿巴嘎旗有名的歌唱家特木丁為師，其長調歌唱藝術得到了進一步提升。
圖2?1952年，三十歲的哈扎布與伊德欣郝日樂結婚，并調入錫林郭勒盟文藝隊，成為拿國家工資的專業歌唱演員。
短暫的歡樂總是緊跟著漫長的感傷
1941年春天，哈扎布作為新秀歌手，與錫林郭勒盟其他三十多位頂級摔跤手、馬頭琴手、歌手、潮爾演唱家一起應邀到德穆楚克棟魯普親王（簡稱“德王”）府上參加一次盛大的聚會，他登臺演唱完一曲蒙古長調后掌聲四起，現場受到德王的贊賞。德王對哈扎布說：“你今晚唱得實在太好了，比你的老師們唱得還好！待會兒你過去跟一個日本人摔跤，不過你一定要贏他，不許手下留情！”于是哈扎布大著膽子跟一個穿著馬褲、光著上身的日本人在臺上較量了幾個回合，突然使出以前學的招數，猛地把那個日本人摔倒了！德王高興地過來拍著哈扎布的肩膀說：“哈哈，好樣的，不愧是一條蒙古漢子！”這次盛會結束后，哈扎布被封為“侍衛”和“王爺的歌手”，賞駿馬一匹。這些榮譽的獲得，使哈扎布的內心充滿了“生為蒙古人，我是何等的幸運”的興奮與豪情。
然而，短暫的歡樂總是緊跟著漫長的感傷。也是在1941年，哈扎布再遭喪親之痛，年僅十九歲的妻子永林斯娃因勞累過度生病去世。此時的哈扎布雖已成為錫林郭勒草原有名的長調歌手，但仍是衙門里一個普通文書，地位卑微，抽空還得給王爺放六百多匹馬。王爺獨霸一方，往往掌握著草原底層人的命運，哪怕是唱歌極好、得到過賞賜的哈扎布，在王爺眼里也仍是“貧賤的下人”“會唱歌的戲子”，不會給予真正的關懷與尊重。心性要強的哈扎布，除了向斯日古楞梅林、特木丁兩位恩師不斷學習歌唱技藝與做人道理之外，還四處搜集民間歌曲，經常到遠近大小宴會上或婚禮上向老藝人學習一些博克頌、賽馬頌、祝贊詞等祝頌人所必備的知識與技巧，磨練口才，積蓄能量，習慣了人情冷暖的他決心做一個能為周圍的人帶去歡樂和享受的“有用之才”。
無愛的第二次婚姻和沒有結局的戀情
1942年，巴拉根蘇榮王爺強行做主為二十歲的哈扎布娶了第二任妻子瑪希（她比哈扎布大二十多歲），清高的哈扎布雖反對這門婚事，但拗不過王爺的強迫，只好勉強成親，但他一直拒絕回家與自己不喜歡的女人過日子，為此多次遭到王爺打罵。哈扎布說：“我是有感情有感覺的人，又不是畜生，就算打死我也不回去；王爺那么關心她，自己去看她好了！”這一年夏天，德王派人邀請哈扎布為自己大女兒的婚禮當祝頌人，精心準備了幾天幾夜的哈扎布成功主持了這場在溫都爾廟東側山下舉辦的、聚集了三百多人的大排場婚禮，一下子成了錫林郭勒草原上的祝頌達人，獲賞銀和鞍馬一匹，名氣比以前更大了。
一年秋天，哈扎布騎馬到草原深處尋找王爺家走散的灰兒馬和公馬，偶然遇到了拾糞的姑娘斯日吉瑪，斯日吉瑪的美麗開朗深深吸引了哈扎布，兩個年輕人交談之間禁不住互生情愫。于是斯日吉瑪邀請哈扎布到附近她家的蒙古包去喝奶茶，家里的老額吉居然認識哈扎布的父親額博木，還夸他長得很像去世的阿爸。哈扎布幫著宰了一只羊，當晚在蒙古包舉辦了一場小型宴會，哈扎布、斯日吉瑪和老額吉一起吃羊肉、喝酒、唱歌、歡笑，哈扎布獻唱的幾首蒙古長調讓老額吉掉淚、讓斯日吉瑪陶醉。當晚，哈扎布以客人身份留宿在蒙古包，度過了一個燈光溫馨而又輾轉難眠的秋夜（據說那盞油燈夜里一直亮著，老額吉看出了兩個人互相喜歡，故意用燈光來調控青年男女的激情）。次日清晨哈扎布醒來，發現斯日吉瑪早已出去放牧，他喝完奶茶，告別了老額吉，繼續去找馬，老額吉擦著眼淚目送他走遠。他自然是中意斯日吉瑪，但礙于自己正被不成功的婚事所綁架，心灰意懶，以后就沒有再去看望這母女倆，一段剛萌生的戀情也便隨風而去。
圖3?20世紀50年代，哈扎布與妻妹瑪格斯爾（右）、妻子伊德欣郝日樂（左）及岳母德吉德合影。
依靠唱歌感動匪幫從而僥幸活下來的驚險經歷
1945年日本投降，哈扎布的家鄉也隨之改天換地。
1946年，新政權阿巴哈納爾旗政府成立，哈扎布所做的頭一件具有“革命”意義的事情就是到旗政府辦理了與有名無實的妻子瑪希的離婚手續。
旗政府成立之初正是用人之際，哈扎布作為當地一名有文化、有才華又在牧民中深有影響力的年輕人，被群眾選舉為基層蘇木的代理蘇木長。在旗政府任職的積極分子共有四個“扎布”，分別是哈扎布、吉格扎布、特木齊格扎布和仁欽扎布，都很精明強干。新政權初建，局勢時有反復，當時錫林郭勒盟所轄布里亞特旗有一個上層貴族額仁欽道爾吉發動了武裝叛變，他手下有一伙以特木丁蘇榮為首的布里亞特匪幫，不斷猖狂對抗新政權，經常劫掠阿巴哈納爾旗境內的牧民財產，焚毀軍需物資，殘殺革命干部，在草原上為害最甚。這一情況被哈扎布和吉格扎布及時通報給了錫林郭勒盟新政府，新政府馬上調集部隊打散了布里亞特匪幫，活捉了匪首特木丁蘇榮，把他當眾正法，并把匪幫劫掠的財產全部還給了牧民。特木丁蘇榮的弟弟朝義多格聞此信后懷恨在心，揚言一定要殺了哈扎布和吉格扎布“祭天”，為他哥哥報仇。
果不其然，1947年7月，朝義多格糾集了一大群布里亞特匪幫趁夜幕襲擊了阿巴哈納爾旗政府的三個蒙古包，逮捕了四個“扎布”，然后對他們一頓嚴刑拷打。第二天，又把他們用粗麻繩捆綁起來丟到車上，連同抓來的其他牧民和攏來的馬匹一起逃竄。正值炎夏，一整天冒著烈日趕路，四個“扎布”饑渴難耐，但只能干熬。夕陽西下時，匪徒們選在沙漠邊緣宿營，扎起帳篷開始煮肉喝酒，而四個“扎布”則被扒光了上衣綁在野外等死。那是一個月光明亮之夜，被蚊蟲叮咬得厲害的哈扎布感覺死期將至，心想反正都得死，莫不如豁出去唱著歌去死，于是他在月光下放開喉嚨，流著淚一首接一首地唱布里亞特民歌和阿巴哈納爾民歌，唱得蕩氣回腸，感動了不少匪幫里的布里亞特老人。當匪首朝義多格認為哈扎布是在用唱歌報信要馬上殺死他時，廚師巴圖耶布等不少布里亞特老人都過來替哈扎布求情，說殺了這么“天才的歌手”會遭上天懲罰的，匪首朝義多格總算動了惻隱之心，答應暫時不殺哈扎布，但必須對他嚴加看管。在被布里亞特匪幫挾持折磨了二十多天之后，四個“扎布”終于被前來追擊的解放軍騎兵營救出來（布里亞特匪幫中一直同情和暗中保護哈扎布的廚師巴圖耶布老人被匪首朝義多格開冷槍給打死，朝義多格隨后也被解放軍騎兵擊斃）。經歷了這么一次生死存亡的大考驗，四個“扎布”都變得成熟起來，哈扎布的歌聲也更加蒼涼悠遠。
圖4?經過艱苦生活的磨練和長期的藝術實踐，哈扎布創造性地發展了蒙古族長調的演唱方法，第一個將蒙古族長調搬上了舞臺并傳遍世界。
第三次幸福婚姻及人生境遇的轉機
1947年8月以后，哈扎布到錫林郭勒盟舉辦的公安培訓班學習，隨后因生病回家吃藥治病休養。
1949年8月，哈扎布恢復了健康，參加了錫林郭勒盟舉辦的防疫訓練班，學習結束后到阿巴哈納爾旗防疫站工作了一段時間。
1950年3月，公辦錫林郭勒小學成立，哈扎布因為有文化、會唱歌，被選拔到這里當上了拿國家補貼的小學教員，專門帶學校里的一個文藝班，其演唱才華得以逐漸發揮。這年秋天，格根廟照例舉辦廟會，在廟會上哈扎布邂逅了自己的真愛伊德欣郝日樂。伊德欣郝日樂比哈扎布小兩歲，出身于貧苦牧家，雖有過短暫不幸婚史，但溫柔賢惠，很懂感情。敖包山下，哈扎布贈伊德欣郝日樂一面小鏡子，伊德欣郝日樂贈哈扎布一桿鑲白玉煙袋，兩人私定了終身。伊德欣郝日樂心細而手巧，她發現無人照料的單身青年哈扎布穿的衣服很破舊，就很快給他縫制了一件新蒙古袍，哈扎布穿上特別合適，心里就更加愛戀伊德欣郝日樂。
圖5?20世紀60年代，哈扎布（前中）與寶音德力格爾（前右二）開始飲譽中外歌壇，成為最具實力的蒙古族長調歌唱家。
1952年8月，在老上級、錫林郭勒盟文化處處長沙金格日勒推薦下，在錫林郭勒盟文藝隊負責人伊德辛關照下，哈扎布從錫林郭勒小學調入錫林郭勒盟文藝隊，正式成了一名拿國家工資的專業歌唱演員。當時的錫林郭勒盟文藝隊只有三十多人，主要任務是下鄉到各旗為牧民演出，節目包括演戲、歌舞、演奏、“好來寶”等，演員們都需要“一專多能”，類似于后來的烏蘭牧騎。在白天的演出結束后，牧民們經常會趕著勒勒車把哈扎布搶走，晚上聽他繼續在蒙古包里唱歌。這一年可謂哈扎布的幸運年，三十歲的他與自由戀愛的意中人伊德欣郝日樂結婚，且做了上門女婿，成為一個幸福的“呼日更”（蒙古語，意為“送上門來的男人”）。結婚后，妻子伊德欣郝日樂和岳母德吉德對哈扎布格外疼愛，這使從小孤苦無依、受盡磨難的他重新感受到了親人的溫暖。從此，哈扎布格外忠誠于這份愛情，與伊德欣郝日樂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妻子不能生育，就領養了一個女兒烏云格日勒，并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妻子因患風濕病癱瘓近五年后病逝，當時六十一歲的他也堅決不再續娶）。
1953年1 月，幽默、開朗、有朝氣更有骨氣的哈扎布作為一代杰出的蒙古族長調歌手，與伊德辛、確精扎布、青巴圖等七八個優秀同事一起，告別了養育自己的錫林郭勒草原，從錫林郭勒盟文藝隊調至內蒙古歌舞團，像“輕快的走馬”全身心融入新時代、跨上新平臺，而燦爛的榮耀與暗灰的屈辱也正在命運的前路等著他。
（2007年9月10日至27日，根據哈扎布口述記錄、哈扎布女兒烏云格日勒口述記錄及哈扎布人事檔案材料復印件，仔細甄別爬梳寫就。2020年3月下旬補充并重校。）
馮克力 主編
2020年10月 山東畫報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