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友生(1917年-2003年),江西新建人,從事中醫內科專業近五十年。解放后,歷任江西省中醫進修學校、江西中醫專科學校和江西中醫學院教導副主任,中南區衛生部中醫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江西中醫藥》月刊編輯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現任中華全國中醫學會常務理事,中華全國中醫學會中醫理論整理研究委員會常務委員。精通傷寒、溫病學說,曾著有《傷寒講義》(1959年)、《溫病講義》(1959年)、《傷寒論講義》(1962年)《熱病學講義》(1973年)等。近著有《松廬醫案》、《傷寒知要》。
(萬友生)
我的學歷是從私塾開始的。由于讀過孔孟之書,因而具有一定的古文基礎,這就為我考入南昌神州國醫專修院(后來改名為江西中醫專門學校),攻克經典難關,提供了一個有利的條件。當時老師不僅特別重視古文水平,同時也很重視書法,考試評分時,字寫得好的加分,否則減分。他們認為,中國醫學和中國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古代醫學家大都兼通中國文學和書法。當時社會上也常給中醫以這種壓力,即中醫開方時,字寫得好的,就會受到病家青睞;否則就會遭到白眼。
我在江西中醫專門學校學了三年中醫藥學理論,由于日寇侵擾,學校停辦,未能臨床實習,深引為憾。離校之后,繼續尋師訪友,曾遙從上海名醫陸淵雷為師,盡購其著作而讀之。我很欽佩他博通古今的學問,從而開拓了我的心胸和眼界。但對他以西釋中的論述,既受到啟發,又感到疑惑。并在當時中醫界守舊、維新和折中三種不同的學術主張中頗感躊躇,只是由于自己缺乏西醫知識,無力維新和折衷,不得不守舊以求自慰而已。因此,在解放前戰亂十多年的醫途中,一直是堅持固有傳統,不斷深入鉆研的。當時行醫的生涯雖苦,但自學的蔗境彌甘。現在重讀當年用墨筆正楷書寫的《諸病證治提要》、《傷寒論六經分證》、《藥選》和《藥物分類提要》等資料,那種一絲不茍的認真態度和樂在苦中的堅毅精神猶躍然紙上,使我老而忘倦。
解放后,執行中醫內科業務十多年的我,參加了南昌市中醫進修班,比較系統地學了一些西醫的基礎理論和臨床知識。由于寢饋歧黃醫學已久,傳統觀念根深蒂固,所以并未因之而使自己改造成為“西醫”,相反,在學習西醫的過程中受到了不少的啟發,更加堅定了自己為繼承發揚祖國醫藥學遺產而奮斗終身的信心。
回憶我從臨床實踐到理論研究這一漫長的歷程,是甘苦備嘗、不無體會的。這里略談四點:
(一)關于經方和時方的問題
我在學校學醫時,對老師之間的經方派與時方派的爭論頗感興趣,但并無成見。只是由于張仲景乃醫中之圣人,因而對經方尤為喜愛罷了。離校走向社會后,在早期臨床實踐中,雖然喜用經方但也常用時方,并初步體會到只要用之得當,都能藥到病除。但這尚處于一般性的摸索階段。嗣因先后在江西省中醫進修學校、江西中醫專科學校和江西中醫學院長期教授《傷寒論》,為了進一步印證經方療效,提高教學質量,才在臨床上偏重藥味少而用量大的經方(即使有時選用時方,也喜歡藥少量大的),并常向學生推崇“少而精”的經方,批評“多而雜”的時方。但我思想上并不排斥“多而精”的時方,認為用藥如用兵,雖然“多而雜”的時方,好比烏合之眾雜亂無章,一哄而上,臨陣必敗;但“多而精”的時方則好比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井井有條,臨陣必勝。如李東生垣方雖有多至一二十味的,但君臣佐使相制相用,條理井然,每奏良效,即其例證。只是當時我寢饋長沙堂室,言行悉遵仲景,對“多而精”的時方,心雖許之,但尚未及深研。文化大革命后,我講課漸少,而看病漸多,為了進一步摸索時方的經驗,乃漸偏重于時方,臨床用藥有時一方多達一二十味,有些同事頗為我在臨床上的突變而感到驚訝。近時我已完成《松廬醫案》的編著任務,我希望它能及時地同大家見面,獲得大家的指教,并讓大家從這本醫案中看到我對經方和時方雖有偏愛但無成見的態度。但從其中方藥用量來看,前期雖然有輕有重,后期則偏于。這是因為我長期教《傷寒論》課,臨床應用藥少量大的經方較多,加之晚年所經治者多屬疑難頑固病癥往往需重劑量才能取效的緣故。但我并非排斥輕劑量時方,只是對此很少應用缺乏經驗而已。我愿在晚年深入摸索一下輕劑量時方治病的經驗,以彌補自己的缺陷。只是由于習慣勢力太頑固,大有積重難返之感,尚待努力克服。
(二)關于傷寒和溫病的問題
我教傷寒溫病課近三十年,先后編寫過有關傷寒和溫病的講義多種。近幾年來,又在為北京中醫研究院與北京中醫學院合辦的中醫研究生班、中央衛生部委托湖北中醫學院主辦的全國傷寒師資進修班、貴陽中醫學院和貴陽醫學院主辦的中醫研究班和西醫離職學習中醫班以及本院主辦的古典醫籍學習班所寫傷寒講稿的基礎上,進一步寫成了《傷寒知要》。前年五月間,在北京首屆全國中醫學術會議上提出了《關于傷寒六經和溫病三焦、衛氣營血辨證論治體系的統一問題》等論文。去年新加坡中醫學院為其第十五屆畢業紀念特刊來函征文,我在本院黨組織的鼓勵和支持下,應征投寄了《寒溫統一論》稿(此稿是在我主編的《熱病學講義》基礎上寫成的),就傷寒和溫病兩說統一問題,具體地提出了我的主張。而這也就是我從事傷寒和溫病教學近三十年來的一個衷心的愿望。
我之所以要這樣做的理由是:
①從寒溫學說的源流來看,傷寒學說是溫病學說的基礎,溫病學說是傷寒學說的發展,它們是一脈相承的。且由過去的寒溫合論到寒溫分論,又到今天的寒溫合論,已經成為必然趨勢,也是有識之士的共同愿望。
②從寒溫學說的內容來看,雖然傷寒六經和溫病三焦、衛氣營血的辨證論治各自有其特點,不容混淆,但它們又都屬于外感病的范疇,是一類疾病中的兩類證治,顯然是相得益彰,應該冶于一爐,融為一體的。例如《傷寒論》雖然對太陽中風、傷寒的桂枝湯證和麻黃湯證論述甚詳,但對太陽溫病、風溫的論述則有證無方;而《溫病條辨》則針對其缺陷創制銀翹散方以彌補之。又如《傷寒論》對厥陰病的論述不夠具體明確,因而引起后人爭議,甚至懸為疑案(如陸淵雷《傷寒論今釋》指出傷寒厥陰病竟是千古疑案”)。但如能結合后世溫病學家有關厥陰病的論述來研究就可渙然冰釋而毫無疑義了。又如傷寒學說詳于表里寒證治法而重在救陽,溫病學說詳于表里熱證治法而重在救陰,分開來各有缺陷,合起來便成完璧。
③從寒溫學說的應用來看,今天中醫或中西醫結合臨床診治外感疾病,大都是根據具體病情,靈活運用傷寒六經和溫病三焦、衛氣營血的理法方藥,并無成見。
④從寒溫學說的發展來看,在中西醫結合中,中醫外感病學的寒溫兩說必將大大地豐富西醫的傳染病學,而成為具有我國獨特風格的新醫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即此可見,傷寒和溫病是必須統一的。我在中醫院校主持傷寒溫病教學中,前期是寒溫分立,后期是寒溫合并,《熱病學講義》已再版試用達五年之久,雖其內容尚待修改補充,但我認為方向是對頭的。應該堅持下去,使之漸臻完善。我愿追隨并世賢達,共同完成這一歷史性的學術任務。
(三)關于補脾和補腎的問題
脾為后天之本,腎為先天之本來都是人體的根本所在,應該是同等重要的。前人之所以有“補脾不如補腎”和“補腎不如補脾”之說,則是由于所處環境和治學途徑不同,因而有所側重罷了。內傷病學中的補脾與補腎兩大學派一樣,在歷史上影響很大,至今遺風尚存,而且正在運用現代科學知識和方法加以研究。我從長期臨床實踐中深切地體會到,脾胃之病(直接的或間接的)最為常見,因而調治脾胃之法也就用得最多。這就要求臨床醫生必須善于調治脾胃。我雖早在行醫之初,就很重視脾胃。抗戰時,我隨家遷居峽江縣黃泥崗村,患胃痛甚劇,臥床一個多月,粒米未進,每天只能喝些湯水,大肉盡脫,形容憔悴,勢頗危殆。當時我行醫未久,經驗貧乏,在中西醫藥雜投無效的困境中,幸自試用香砂六君子湯獲效,并堅持服至病愈為止。從此香砂六君子湯方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凡遇此證,必投此方,常常收到滿意的效果,從而引起了我對脾胃學說的興趣,但那時并不善于調治脾胃。
這里試舉一例為證:李姓,女,中年。素體瘦弱,患胃中灼熱已三四年,饑時尤甚,飲冷則舒,通身皮膚灼熱,手足心熱,晨起胃脘有氣包突起,約半小時自消,大便秘結,小便黃熱,白帶多,頭暈,脈細數而虛弱。
初按脾胃陰虛內熱處理,投以增液湯加石斛、沙參、石膏、甘草四劑,胃中灼熱稍減,氣包未再發生,但大便仍秘結不行。乃用增液湯合瀉心湯以清下之,再進二劑,胃中灼熱未見續減,大便仍艱澀難下。患者迫切要求通便,因予增液承氣湯二劑,僅服一劑即感到胃中異常難受,雖微瀉幾次而不暢,食欲大減,神疲肢倦,患者不敢再服,而別求醫治。這是我早年不善調治脾胃的一例挫手案。本例實屬脾胃氣陰兩虛之證。雖然胃中灼熱而饑時尤甚,飲冷則舒,并伴有皮膚灼熱,手足心熱,便秘尿黃,脈細數等癥,確屬胃中陰虛內熱所致,宜用甘寒清熱法,但從其體素瘦弱、白帶多、頭暈、脈虛弱等癥來看,可見脾氣素虛。脾虛則飲食不為肌肉而身體日形消瘦;脾虛則清陽不升,濕濁下注,帶脈不固,而頭暈白帶淋漓。并由脾氣虛虛,引起虛火內熾,而現胃熱膚熱手足心熱,脈雖細數而虛弱等癥。其大便秘結不行,不僅是陰虛腸燥更主要的是中氣虛弱而無力傳導,故雖潤以增液而仍不下,攻以硝黃雖得微瀉而不暢,且覺胃中異常難受。可見本證雖屬脾胃氣陰兩虛之證,但其病機重點則在于脾氣虛。本當遵守東垣之法以甘溫之劑補其中而升其陽,甘寒以瀉其火則愈,并應知本證是“大忌苦寒之藥瀉胃土”的。但因當時見未及此,初投甘寒養胃之增液法,尚屬以次為主,雖末中肯,猶有微效;繼用苦寒瀉胃之瀉心、承氣法,則屬損其不足故使中氣不支而致胃中異常難受。這就無怪乎患者對我不再信任而別求醫治了。由于臨床上的深刻教訓,迫使自己認真鉆研脾胃學說,才逐漸地能夠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
這里也舉一例為證:李姓,男,中年。患胃中灼熱已十余年,雖然胃納尚可,但食后胃中即有灼熱感(晨起空腹時則無此感),繼以脘腹脹滿,入暮尤甚,噯腐吞酸,以手從心下向左肋下按之則痛,神疲肢倦,大便溏瀉時多而干結時少。初診時,大便結如羊矢量少而日行三次,舌苔微黃,脈象弦遲。當時有一學生隨診,他從當前主癥胃中灼熱而大便結如羊矢苔黃脈弦著眼,認為病屬脾胃陰虛內熱所致,主張用增液湯等甘寒清熱。經過共同分析,才認識到本病實屬脾之氣虛不運而胃之陰火時起的熱中癥,這可以從其胃中灼熱而大便素溏神疲肢倦脈遲上看得出來。因此,放棄了甘寒清熱法,采取了甘溫除熱法,投以異功散加山楂、六曲、麥芽。初服二劑,胃中灼熱稍減,大便轉成軟條,并減為日行一次,雖仍噯氣,但不吞酸;再服二劑,胃中灼熱減半,噯氣漸除,時而矢氣,頗感舒適,惟食后仍感脘腹脹滿;乃守上方加枳實、半夏,又服二劑,胃中灼熱全除,脘腹脹滿大減。此后常服上方,胃中灼熱未再發生,脘腹脹滿全除終獲痊愈。
從本例胃中灼熱是食后即作而空腹則止,并伴有脘腹脹滿曖腐吞酸神疲肢倦來看,可見李東垣根據《內經》“有所勞倦,形氣衰少,谷氣不盛,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胃氣熱,熱氣熏胸中,故內熱”而提出的“飲食不節則胃病,胃病則氣短精神少而生大熱”的理論,是符合臨床實際的。這種胃中灼熱之癥,是因脾臟氣虛不運,胃腑谷氣停滯而陰火內焚所致。它和胃陰虛而氣不虛的陽火熾盛的胃中灼熱而饑時尤甚,大便但結不溏,舌質干紅瘦薄,脈象細數之癥是同中有異的。前者屬于氣虛陰火的虛熱證,必須甘溫才能除其熱;后者屬于陰虛陽火的虛熱證,必須甘寒才能清其熱,二者陰陽大別,是不能混淆的。文化大革命后,我曾先后在國內中醫雜志上發表過一些有關脾胃學說的論文(如《略談補脾療法》、《脾胃學說在臨床上的運用》、《略談脾虛陰火與甘溫除熱》、《論陰火》等),前年并曾在全國中醫學術會議上提出《略論陰火與甘溫除熱》(包括脾虛陰火與腎虛陰火在內)一文,獻其一得之愚,以就正于賢達。
(四)關于中西醫結合的問題
前年,中央衛生部在北京召開了全國中醫和中西醫結合工作會議,明確提出了中醫、西醫和中西醫結合三支力量都要大力發展,并將長期并存的方針。這是非常必要的。過去從中央到地方都成立了中醫研究機構,并發揮了中西醫結合這支力量的作用,進行過不少的研究,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但由于未能充分的發揮中醫這支力量的作用,因而對中醫理論本身的研究不多,成績不大。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偏向,就是由于缺乏上述三支力量長期并存的思想基礎,同時對西醫尚難解釋的中醫理論持懷疑甚至否定的態度。我承認,中醫學確實包含了不少的至今還無法解釋的“迷信”成分,如同西方的醫學也難免不包含著“迷信”成分一樣。但迷信和科學本來就是人類文明的一個發展過程,并無絕對的界限,這是人類對客觀世界(包括人的身體和疾病)認識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西方的醫學在發展途中也曾經存有迷信和盲目之處,這同樣也是不足為怪的。是“迷信”還是科學,只能用一個標準來衡量,那就是實踐和實踐的結果。能夠治好病,就是科學。近時已有更多的人漸知中醫理論包含著豐富的生命科學內容,并已引起國際上的重視。著名科學家錢學森最近指出:“生命科學是當前世界上普遍受到重視的一門科學,許多國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進行多學科的綜合性研究。”他建議“在對現有學科體系進行調整、組合的基礎上,建立起人體科學體系,將諸如人體特異功能、氣功、中醫理論等列入這個體系之中,以便使這一研究工作逐步向更嚴密、更系統的方向發展。”(《文匯報》1980年7月18日一版)由于他是物理學家,而非中醫或西醫,因而他對中醫理論的推崇是客觀的,是特別引人注目的。因此,今后必須進一步端正對中醫學的認識,充分發揮中醫這支力量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加強對中醫藥理論本身的研究,不僅要及時地繼承好當代中醫藥理論專家的研究成果,還要不斷地培養出新一代的中醫藥理論專家來(當然同時也要培養中西醫藥結合的新醫藥學理論專家)。前幾年,有的中醫醫院,實際上西化了,這種極不正常的情況是必須加以糾正的。我認為中醫醫院,必須從領導到醫生到護士,從門診到住院,從方藥到飲食,都突出中醫的特點,尤其是辨證論治的特點。它既不同于以辨病論治為特點的西醫醫院,也不同于以辨病論治與辨證論治相結合為特點的中西醫結合醫院。必須進一步明確,西醫辨病論治和中醫辨證論治相結合,雖然是一條可行的正確途徑,而且是發展我國新醫藥學的必由之路,但這并不能說是我國醫學科學發展的惟一途徑。除此之外,中醫和西醫兩大醫學體系還都可以分道揚鑣,齊頭并進,各自保持自己的特點。事實上三支力量長期并存,對保障人民身體健康更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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