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匱要略》活用“少火生氣”、“壯火食氣” 探析
羅成1 ,葉瑩 2
“少火”、“壯火” 最早出現在《素問· 陰陽應象大論》, 書中“少火”、“壯火” 分別為平和的陽氣和亢盛的陽氣之意[1] 。 后世醫家各抒己見, 如: 馬蒔認為“壯火” 是藥食氣味純陽之品,“少火” 是藥食氣味溫和之品; 張景岳則認為“少火” 為人體生理之火,“壯火” 為人體病理之火; 還有后世醫家認為凡對人體有益之火則為“少火”, 反之則為“壯火”[2-3] 。 現代醫家亦廣泛地運用“少火”、“壯火” 的思想, 如國醫大師鄧鐵濤運用補氣溫陽類藥物、采用同類不同性藥物、調節藥物劑量、配伍解毒藥等方式巧妙合理地選用藥物而達到“少火生氣”, 避免“壯火食氣”[4-5] 。
“醫圣” 仲景在《金匱要略》 中活用“少火生氣” 和預防“壯火食氣” 的諸多細節值得品讀與討論。
1 “少火” 和“壯火” 的理論內涵
1 .1 《黃帝內經》首先提出“少火” 與“壯火”
《黃帝內經· 素問· 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 曰:“味厚者為陰, 薄為陰之陽; 氣厚者為陽, 薄為陽之陰。 味厚則泄, 薄則通;氣薄則發泄, 厚則發熱。 壯火之氣衰, 少火之氣壯; 壯火食氣, 氣食少火; 壯火散氣, 少火生氣[6] 。”文中首先提出“少火”、“壯火”,并指出亢奮的陽氣為“壯火”, 平和的陽氣為“少火”。
1 .2 《黃帝內經· 素問· 注證發微》指出“少火”、“壯火” 與藥食氣味之厚薄的關系
馬蒔在《黃帝內經· 素問· 注證發微》 曰:“氣味太厚者, 火之壯也。 用壯火之品, 則吾之氣不能當之而反衰矣, 如烏、附之類, 而吾之氣不能勝之, 故發熱。 氣味之溫者, 火之少也。 用少火之品, 則吾人之氣漸爾生旺, 血亦壯矣如參、歸之類, 而氣血漸旺者是也[7] 。” 馬蒔根據其藥食氣味之厚薄而區分“少火” 與“壯火”, 認為藥食氣味純陽的為“壯火” 之品, 久服或多服則耗氣;藥食氣味溫和的為“少火” 之品, 食之則“生氣”。
1 .3 《類經》指出“少火”、“壯火” 與生理之火和病理之火的關系
張景岳在《類經》 曰:“火, 天地之陽氣也。 天非此火, 不能生物, 人非此火, 不能有生。 故萬物之生皆由陽氣, 但陽和之火則生物, 亢烈之火反害物。 故火太過, 氣反衰, 火和平則氣乃壯,壯火散氣, 故云食氣, 猶言火食此氣也; 此雖承氣味而言, 然造化之道, 少則壯, 壯則衰, 自 是如此, 不特專言氣味者[8] 。” 張景岳則把“少火” 與“壯火” 闡述得更為明確, 認為“少火” 為人體生理之火,“壯火” 為人體病理之火。
綜上, 對《黃帝內經》 中“壯火” 與“少火” 這一含義后世醫家有所發揮, 但總言之, 凡對人體有益之火則為“少火”, 反之則為“壯火”。 但對于“壯火食氣”、“少火生氣” 的具體運用的研究尚缺乏整理和討論。
2 《金匱要略》對“少火生氣” 的活用
2.1 桂枝附子湯和白術附子湯
“傷寒八九日 , 風濕相搏, 身體疼煩, 不能自轉側, 不嘔不渴,脈浮虛而澀者, 桂枝附子湯主之; 若大便堅, 小便自利者, 去桂加白術湯主之[9] 。”
桂枝附子湯方中的脈象為“浮虛而澀濇”, 指出本證為風濕兼表陽虛。 而白術附子湯方中, 章楠在《醫門棒喝二集》 中注解白術附子湯方曰:“然小便利, 大便硬……肌肉屬脾, 由脾陽不能溫肌肉而輸津液, 寒濕得以留之, 良以脾主為胃行其津液者也,津液不輸, 則腸胃枯燥而大便硬, 是陽虛而氣不化液[10] 。” 指出白術附子湯證為脾陽不足, 寒濕停于肌肉。 白術附子湯比桂枝附子湯陽虛更甚、癥狀更重, 而附子、生姜、大棗、甘草用量減半為何? 說明本方不在補陽, 而在微微恢復人體的陽氣從而輸布津液以祛濕, 有“少火生氣” 之意。
2.2 桂枝附子湯和甘草附子湯
“風濕相搏, 骨節疼煩, 掣痛不得屈伸, 近之則痛劇, 汗出短氣, 小便不利, 惡風, 不欲去衣, 或身微腫者, 甘草附子湯主之[9] 。”
前面指出桂枝附子湯主治風濕兼表陽虛。 而甘草附子湯方主治風濕表里陽氣俱虛, 趙以德在《金匱玉函經二注》 中注解甘草附子湯方曰:“……然此證較前條更重, 且里已受傷, 曷為反減去附子耶? ……此仲景所以前條用附子三枚者分三服; 此條止二枚者, 初服五合, 恐一升為多, 宜六七合, 全是不欲盡劑之意[11] 。” 本方較前方不僅減少附子之用量, 還在服用量上也減, 為何? 其意亦在緩緩恢復人體陽氣, 若服用過多會導致藥力過猛而“壯火食氣”, 則會傷害人體正氣達不到“少火生氣”之意。 仲景以“甘草附子湯” 命名其意大約亦在強調甘緩、微汗, 以免傷陽氣。
2.3 桂枝芍藥知母湯
“諸肢節疼痛, 身體魁羸, 腳重如脫, 頭眩短氣, 溫溫欲吐, 桂枝芍藥知母湯主之[9] 。”
本方主治風濕痹阻日 久化熱傷陰之證, 既然已經化熱傷陰,為何還用大辛大熱之附子? 為何表有風寒濕用附子而不用烏頭? 由于風寒濕日 久傷及里陽, 本方中有麻、桂、姜、防風解表足以。 所以少量附子溫其里陽, 但本證熱不解, 加附子又恐助熱勢, 故佐知母、芍藥、甘草以減其燥。
2.4 八味腎氣丸
“虛勞腰痛, 少腹拘急, 小便不利者, 八味腎氣丸主之[9] 。”
腎氣丸在《金匱要略》 出現五處之多,“異病同治”, 雖疾病、癥狀各異, 然病機皆為“腎氣不足”。 該方是“少火生氣” 的典型。 正如《醫宗金鑒》 所曰:“此腎氣丸納桂附于滋潤中十倍之一, 意不在補火, 而在生微火, 即生腎氣也。 故不曰溫腎, 而名腎氣[12] 。”
2.5 甘草干姜湯
“肺痿吐涎沫而不咳者, 其人不咳, 必遺尿, 小便數, 所以然者, 以上虛不能制下故也, 此為肺中冷, 必眩, 多涎唾, 甘草干姜湯以溫之。 若服湯已渴者, 屬消渴[9] 。”
尤怡在《金匱要略心典》 中注解甘草干姜湯方曰:“此舉肺廢之屬虛冷者……冷則氣沮, 故亦不用而廢也[13] 。” 本證為上焦陽虛, 肺中虛冷之證, 方中炙甘草量卻為炮姜的二倍, 炙甘草甘溫補中, 培土生金, 配合少量炮姜, 炮姜于附子相比, 炮姜守而不走, 溫肺復氣, 意在微微恢復肺中陽氣, 試想當前虛寒肺痿, 肺中陽氣虛衰嚴重之狀態, 若施以附子等大辛大熱之品, 則肺中少許之陽氣可能立刻被“食”。
2.6 附子粳米湯
“腹中寒氣, 雷鳴切痛, 胸脅逆滿, 嘔吐, 附子粳米湯主之[9] 。”
尤怡在《金匱要略心典》 中注解附子粳米湯方曰:“下焦濁陰之氣, 不特肆于陰部, 而且逆于陽位, 中土虛而堤防撤矣。 故以附子輔陽驅陰, 半夏降逆止嘔, 而尤賴粳米、甘、棗, 培令土厚,而使斂陰氣也。” 本方主治脾胃虛寒, 寒飲上逆之證。 本方癥重而附子只用一枚, 不足以輔陽驅陰, 但佐半夏相反相成切中病機增強療效, 佐粳米、甘草、大棗培土中陽氣, 以驅陰下行, 共奏“少火生氣” 之意。
2.7 栝蔞瞿麥丸
“小便不利者, 有水氣, 其人若渴, 栝樓瞿麥丸主之[9] 。”
本方主治腎陽不足, 水氣內停, 下寒上燥之小便不利。 陳念祖在《金匱要略淺注》 中:“此言小便不利, 求之膀胱。 然膀胱之所以能出者, 氣化也; 氣之所以化者, 不在膀胱而在腎……各藥中加附子一味, 振作腎氣, 以為諸藥之先鋒……即腎氣丸之變方也[14] 。” 附子一枚為栝樓瞿麥丸之主藥, 以溫腎化氣, 溫腎小便自利則下寒自除, 化氣津液輸布正常則上燥自解, 被稱為腎氣丸之變方也。
3 《金匱要略》對“壯火食氣” 的預防
3.1 烏頭湯
“病歷節不可屈伸, 疼痛, 烏頭湯主之[9] 。”
本方主治寒濕痹阻關節。 尤怡在《金匱要略心典》 中注解烏頭湯方曰:“寒濕之邪, 非麻黃、烏頭不能去, 而病在筋節, 又非如皮毛之邪, 可一汗而散者, 故以黃芪之補, 白芍之收, 甘草之緩, 牽制二物[8] 。” 微汗法祛邪不傷正, 是仲景防止“壯火食氣”的代表法, 為預防烏頭、麻黃溫燥過汗而傷陰, 用芪、芍、草、蜜牽制二物的燥烈之性, 使邪氣微汗而解。
3.2 烏頭赤石脂丸
“心痛徹背, 背痛徹心, 烏頭赤石脂丸主之[9] 。”
本方主治陰寒痼結心痛。 喻昌在《醫門法律》 中注解烏頭赤石脂丸方曰:“仲景用蜀椒、烏頭一派辛辣以溫散其陰邪。 然恐胸背既亂之氣難安, 而即于溫藥隊中取用干姜之守, 赤石脂之澀, 以填塞厥氣所橫沖之新隧, 俾胸之氣, 自行于胸, 背之氣自行于背, 各不相犯[15] ……” 方中伍一味赤石脂, 一則固澀心陽、收斂陽氣; 二則填塞胃腸, 鎮納中氣。 再加上以蜜為丸可減緩藥力。 使烏、附、椒、姜之大辛大熱之性被制約, 防其耗散太過“壯火食氣”。
3.3 大黃附子湯
“脅下偏痛, 發熱, 其脈緊弦, 此寒也, 以溫藥下之, 宜大黃附子湯[9] 。”
本方主治寒實內結之腹痛。《古方作法舉偶》 中注解大黃附子湯方曰:“此方大黃苦寒且系三兩, 若只用附子一枚, 豈不為大黃牽制, 阻礙其已寒興陽之功[16] 。” 無論大黃量多, 還是附子量多, 都會傷害人體正氣, 但方中大黃三兩, 附子三枚, 使本方寒涼之性減而走泄通下之性存。
3.4 大烏頭煎
“腹痛, 脈弦而緊, 弦則衛氣不行, 即惡寒, 緊則不欲食, 邪正相搏, 即為寒疝。 寒疝繞臍痛, 若發則白汗出, 手足厥冷, 其脈沉弦者, 大烏頭煎主之[9] 。”
本方主治陰寒痼結引 起的寒疝腹痛。 魏荔彤在《金匱要略方論本義》 中注解大烏頭煎方曰:“平素陽虛陰盛, 積寒在里,以召外寒, 夾雜于表里而為患者也……烏頭辛熱, 逐寒邪, 開陰閉……惟恐燥烈傷陰, 故于服法, 又分強弱人, 并申一日 不可再服之也[17] 。” 本方不僅在服法和體質上強調預防“壯火食氣”, 更內蜜二升煎, 以制烏頭大辛大熱之毒性。
3.5 烏頭桂枝湯
“寒疝腹中痛, 逆冷, 手足不仁, 若身疼痛, 灸刺諸藥不能治,抵擋烏頭桂枝湯主之[9] 。”
本方主治陽虛寒盛, 內外俱寒引起的寒疝腹痛。 丹波元簡在《輯義》 中注解烏頭桂枝湯方曰:“按烏頭煎證, 寒氣專于里,此條證, 表里俱寒壅, 是所以有須于桂枝[18] 。” 本方煎法上烏頭與二升蜜同煎, 煎減半, 且用量從小到大, 少量遞增, 恐其服用后耗傷正氣而致“壯火食氣”。
4 小結
《內經》 :“陽氣者, 若天與日 , 失其所, 則折壽而不彰, 故天運當以日 光明[6] 。” 人體的陽氣好比天空中的太陽, 若人體陽氣功能失常, 則壽命會漸漸地消失。 仲景熟讀《內經》, 深知陽氣對人體的重要性。 明代周之干《慎齋遺書》 稱仲景“有扶陽之義[19] ”,《經籍篡詁》 中:“扶者, 護也、助也、治也 [20] ”, 有保護、幫助、調理之義, 所以扶陽氣包括保護陽氣、資助陽氣、調理陽氣等多方面, 而不是一味的溫補陽氣。 對“少火食氣” 和“壯火食氣”的活用充分展示了仲景扶陽氣的思想, 而仲景主要運用選藥、配伍、用法用量等方法來實現。
4.1 “辨證” 選擇益氣溫陽的藥物
烏頭、附子都是辛甘大熱之品, 時珍曰: 按王氏《究原方》 云:附子性重滯, 溫脾逐寒。 川烏頭性輕疏, 溫脾去風。 若是寒疾即用附子; 風疾即用川烏頭[21] 。 仲景則根據“辨證” 不同而選擇不同。 為扶人體臟腑陽氣, 仲景善選附子、干姜, 而驅經絡中風寒濕之邪, 仲景善選烏頭。 若伴有氣虛之證, 可加入適量黃芪、人參之品, 如烏頭湯中烏芪配伍。
4.2 重視配伍,達到“少火生氣” 和避免“壯火食氣”
在“少火生氣” 的運用上, 仲景最常用補益脾土之藥與附子、干姜配伍, 如附子粳米湯中的粳米、甘草、大棗不僅可以制約附子大毒之性, 還可以助附子扶陽之能, 而甘草干姜湯中炮姜和甘草合用, 不僅可以培土生金, 還能守而不走, 溫復肺陽氣。 仲景還擅長桂附、參附同用, 如腎氣丸是典型的“少火生氣” 代表方, 方中桂附補腎助陽, 鼓舞腎氣。
而在預防“壯火食氣” 上 , 仲景善用烏頭與蜜配伍, 如烏頭湯、大烏頭煎等, 烏頭峻猛有毒, 配伍蜂蜜, 不僅可以防其溫燥傷陰, 還可減緩其毒性。 仲景善用去性存用之法, 用寒涼之品來制約大辛大熱之烏附。 如大黃附子湯, 方中大黃與附子同用, 使大黃的寒涼之性去而瀉下之性存。 仲景善微汗法, 如烏頭湯中的烏麻佐芪芍和桂枝芍藥甘草湯中的麻桂佐芍藥等, 使微微似欲汗出即可。
4.3 用法用量
仲景經常通過減少服用量來達到“少火生氣” 之意, 如桂枝附子湯和白術附子湯, 白術附子湯證較桂枝附子湯證陽虛更甚、癥狀更重, 但白術附子湯中附子、生姜、大棗、甘草的用量較桂枝附子湯減半。
而在預防“壯火食氣” 上, 根據體質弱人強人等不同, 服用量也有所不同, 如大烏頭煎, 方后注中明確提出“強人服七合”、“弱人服五合” 等句子。
通過以上討論《金匱要略》 中仲景對“少火生氣”、“壯火食氣” 的具體運用, 可見仲景對顧護陽氣、 扶助陽氣的重視。 在選藥、配伍、用法、用量等方面達到“少火生氣” 和預防“壯火食氣”, 為后輩開辟一條先河, 值得后輩反復學習、細致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