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磊
來源:瀛寰治略(范磊:“小邦大治”,新加坡的多元族群治理有何啟示?| 東西問)。
作者簡介
范磊博士,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公共外交研究院院長,察哈爾學會研究員,主要從事新加坡國別、東南亞區域、民族政治、公共外交等領域的研究。
首先,需要厘清新加坡語境中的“族群”和“種族”概念。新加坡官方一般把其國內的四大族群稱作“種族”(Race),并設立了“種族和諧日”,而非“族群和諧日”。不過,在官方文本和民間話語中又經常會出現兩者混用的情況。比如新加坡統計局的年度報告就是使用“族群”(Ethnic Group)來指代華族、馬來族、印度族和其他族裔群體。就連李光耀似乎也未能分清“種族”與“族群”的差別,他在評述亨廷頓關于“美國是一個多元族群(Multiethnic)、多元種族(Multiracial)社會”的觀點時就曾坦言,自己并“不知道多元族群和多元種族之間的區別”。此處,我們就按照較為通用的學理解釋,以“族群”來指代新加坡的四大族裔群體。
新加坡可謂是先天不足最為典型的一個國家,毫無腹地縱深和資源礦藏,截至2021年12月國土面積僅有733.1平方公里,人口545.4萬, 地圖上只是一個“小紅點”。不過,雖然它有著有限的幅員、多元的族群和復雜的地緣環境,但卻因其出色的治理能力贏得了與其先天條件不相稱的巨大國際影響力。它的存在與發展為族群政治與相關治理的研究提供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案例:國家雖小,卻充斥著亨廷頓所講的“文明的斷層線”。其社會的異質性、各族群之間關系的復雜性以及族群個體之間的互動活力等等都展示出多元族群社會治理的生動畫面。
自1819年開埠以來,二百年的滄桑記錄下了新加坡從漁村到英國殖民統治下的自由港、到二戰淪陷于日軍鐵蹄下的昭南島、到加入和脫離馬來西亞的聯邦州、再到今日獨立自主的現代化城市國家的蛻變。伴隨著開埠的是新加坡近代化進程的開啟,位于東西方交通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則為其成為移民社會奠定了客觀基礎,并最終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尤其是東亞、南亞和東南亞海島區域各色人種的相繼移入。新加坡的人口結構也隨著這一進程而日趨多元,現代新加坡多元族群社會的雛形逐步顯現。經過200年的互動交融,新加坡逐漸形成了被稱作CMIO的族群關系結構:即華人(Chinese)、馬來人(Malays)、印度人(Indian)以及其他族群(Others)。
在獨立以前,新加坡的移民社會并不具備國家屬性,更不會形成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認同。來自周邊地區的移民基本都是將此作為謀生之所,以客居身份在新加坡工作和生活,葉落歸根是當時這些來自中國和南亞等地移民的主流心態。二戰以后,東南亞的民族獨立運動和反殖民主義浪潮高漲,新加坡亦參與其中并逐漸形成了超越族群和地方的民族國家認同,在隨后走向自治、新馬合并以及最終獨立建國的進程中逐漸清晰,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也在歷史大潮的推動下得以塑造。
1965年獨立以后,新加坡國家治理層面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如何化解族群矛盾,緩和族群關系。新馬合并曾經被看作是新加坡擺脫殖民統治的終南捷徑,但是族群矛盾的不可調和卻成為新馬分家的導火索。獨立對當時的新加坡來說是一個不容選擇的選擇,是1964年爆發的兩場族群暴亂把新加坡推向了新馬分家的風口浪尖。
1965年8月9日,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獨立建國。從那一刻起,42歲的李光耀、47歲的吳慶瑞、50歲的拉惹勒南以及所有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便有了一個新的國民身份:“新加坡人”。他們并不是天生就是新加坡人,也不是敲鑼打鼓地要成為新加坡人,他們甚至是流著眼淚來面對這一新的身份。不過李光耀還是帶著哽咽安撫他的同胞,明確指出“新加坡將給所有人提供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不是要將其建成某一個族群的國家,而是要建成一個多元族群社會。這句話表達了兩個意思:一是尊重各族群的現實身份,安撫少數族群的同時也提醒多數族群不要越界,二是強調要在國家層面建構新加坡國民共同的政治認同。
新加坡獨立初期面臨的外部安全環境非常惡劣,雖然華人人口在其國內占到75%左右,但是頂多算是東南亞馬來人海洋中的一葉華人孤舟而已。多元的族群結構(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和歐亞人等)、多樣化語言(英語、華語、馬來語、淡米爾語、各種方言等)和多種宗教與文化(佛教、道教、伊斯蘭教 、基督教、印度教、錫克教等)并存的社會形態,使新加坡面臨著生存、治理與發展等多方面的極大考驗。
所以,獨立以后的新加坡政府并未依托占本國人口絕對多數的華人族群實施同化政策,反倒是經過了“去華性”“亞洲化”和“多元共融”等不同階段,透過政府的積極主導和族群與社會層面的積極參與,在平等多元的基礎上逐漸塑造出“新加坡人”的國族認同、國家意識和共同價值觀,建構出共存共融的“新加坡民族”共同體。從而實現了從族群認同到國家認同、從族群規范到國家規范、從族群利益到國家利益的提升和轉變,在消解族群與國家之間結構性張力的基礎上完成了動態的國家建構。2015年新加坡建國50周年時,就曾有新加坡學者指出,“如果新加坡人民緊緊站在一起,就會有光明的未來。”
面對獨立后國內族群關系的基本狀況,執政的人民行動黨通過制定多元平等的族群政策以及完善的相關配套制度,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領域協調了各族群之間的關系,在利益、規范和認同等不同的維度上弱化了不同族群和宗教社群之間曾經存在的尖銳矛盾,在持續消解族群之間以及族群與國家之間張力的基礎上塑造出“多元共融”的有效治理模式。這一成功局面的形成除了得力于政府與政治精英的積極領導,也不能忽視各族群在“新加坡國家”框架內同心同德、共存共融的積極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