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化的發展永遠是過程,而發展著的當下文化卻總是以先在的文化觀念為評價之準的,此間永遠有一個時間差。市場經濟以來,市場文化的勃興與精英文化的衰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時間,文化人們紛紛對通俗文化的堅挺、“火爆”痛下針砭,也為精英文化的傾刻敗落而悲慨中生。其實,經濟的轉型必然帶來文化的轉型,而文化的現實發展也必然要突破原有的根深蒂固的既成觀念,其中必然包括價值體系和范式標準。新的文化格局也只能在這種變革中棄舊圖新,逐步形成并完善。如果襲用先前慣用的價值評判標準、采取非此即彼的兩極對立模式,照搬固定不變的政治教化規范,則必然面對新的文化現實而茫然無措。
在當前紛紛擾擾的文化反思中,文化人們各自使用了不同的概念和范疇。如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先鋒文化與市民文化,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嚴肅藝術與市場藝術及文化工業等等。這些眾多的概念之間,其含義既有相通的一面,內涵有相交叉、相重疊的部分,又有各自獨立的能指對象,有各自不同的適用域。比如在精英文化、先鋒文化、嚴肅文化與高雅文化之間,相對于文化工業大批制造的市場藝術而言,具有創作態度嚴肅,審美興趣高雅,創作個性突出,藝術品位高遠,文化寓意深刻,社會價值恒久等一些共同點。或者更確切地說,具有一些“家族相似”的特征。另一方面,它們各自之間又具有迥然相異的本位特征。精英文化的本位在于創作者或寫作群體;高雅文化的本位在于藝術作品和價值品評;先鋒文藝著眼于藝術創作觀念及方式的革新;而嚴肅文化則定位于藝術的道德功能與作用。它們各自屬于不同的概念系統,從而面對的是文化的主體、對象、方法或功能等的不同層面。
2、一種概念系統的創制、劃分、選擇和使用就是一種主體以其特定視角框定、剖分世界的方式。唯其部分、框定,我們才可以以一種框架、范式去認識和把握對象,而一旦框定它又必然割裂對象鮮活生動的整體和生生不息的運行過程,帶有此一方式的局限。用時下流行的說法來講,我們將精英文化、先鋒藝術、嚴肅文化和高雅文化稱作不同的話語(discowrse)所謂話語,即是一種陳述或聲言,是一種對意義的命名,傳播和交會的過程。是依據句子或命題具體化的功能。不同的話語是對對象的不同言說,它們雖關注的是同一整體,但實際上卻只是以對對象的某一層次,某一側面或某一現象本身的關注來代替對象整體。精英文化作為話語,是“權力意欲”的表達,在文化中,它表現為首先據有“說”的權力。但近兩年來的中國精英文化,作為中國人文精神的寄所卻一直處于衰亡之中。這是由于文化在中國社會結構中一直沒有獲得應有的地位。中國社會的政治論理合一的社會結構,使經濟和文化一直游離于核心統治之外。文化一直沒有作為相對獨立的一極成為政治、經濟、文化三極鼎立的社會結構中的一根支柱。西方社會在經歷了政教合一的中世紀社會形態之后,進入了近代市場化的經濟與政治的多元社會;近百年來,文化又日益上升為社會結構中的重要力量。文化借助于其無所不在的內聚力來表明自身的“本體身份”。丹尼爾·貝爾認為:在西方,如今的文化的確已變得至高無上了。文化變得至高無上有兩個相輔相承的原因。首先,文化已成為西方文明中最具活力的成分,其能量超過了技術本身;第二,這種文化沖動力已獲得合法地位。在我國,文化的未來發展,文化在社會結構中發揮相對獨立的重要作用,成為與政治、經濟相互支持又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重要支柱,還有相當長的歷時性過程。它首先依據于經濟的高度發展,其次需要相應地建立一整套與政治、經濟相適應的文化運作機制和運作方式,這恐怕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從這一基點上看待“當代中國人文精神的衰亡”和“精英文化的失落”就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和結論。
3、作為一種話語,精英文化就存在著與強勢話語的關系問題,也即與主流意識形態的關系問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興起,打破和改變了以階級斗爭為綱時代的意識形態的大一統的專制統治,使先前具有法令式的至高地位及強制灌輸式的傳達抵制方式的唯一性意識形態轉變為多話語共生的多樣化意識形式。但是變革后的主流意識形態仍然是一種強勢話語,是一種特定的陳說方式。正是這種從專制意識形態到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變革,使包括精英文化在內的其他話語方式與強勢話語間的多向對話成為可能。以王朔為代表的所謂知識分子“痞子化”之說,實質上是部分知識分子通過對階級斗爭時代政治意識形態專制的佯狂式批判,要求獲得另一種不同的話語權的表現。或者說創造另一種既不從屬于政治,也不反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另一種話語:你以你的話語方式言說,我以我的話語方式言說。它以戲謔方式表明了當代知識分子開始思考改變自身的傳統定位的問題。它包含三方面的意義。其一是要改變知識分子依附于政治、從屬于政治的“附皮之毛”的定位,對整個大一統的政治載道文化及倫理文化表示質疑,要求以另一種話語方式表示對意識形態的“眾聲喧嘩”的多話語共生狀態的期待。它顯示了一種平等的話語權意識,開創了與主流意識形態話語對話的可能性。其二是以戲謔及惡謔——戲說、搞笑和小品方式:批判了知識分子的所謂精英意識,打破了先前人文知識分子為他人設計生活,充任大眾“精神導師”的角色意識。當然也連帶嘲弄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感及憂患情結。它顯示了當代知識分子由精神導師“墮落”的歷程。其三是由精英與大眾的對話,產生了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對話。先前的對立模式轉變為相互對話交流的模式。從未登上文學正堂的通俗文化在市場運作中登堂入室,成為實力雄厚的對話者。其直接現實是當代精英文化的世俗化和通俗文化的高雅化、精致化、如布老虎叢書的制作、通俗音樂的交響樂化演奏以及張藝謀電影的將通俗故事與審美形式追求交融為一的努力。
4、先鋒文化的基點是藝術創作中觀念及方式的創新。先鋒文化堅持對傳統藝術形態、藝術內容的顛覆、反抗與改造。以其藝術批判態度、革新精神、否定品格體現出新潮藝術、探索藝術等文化運動的一種超前特征。并執著追求純文學藝術的純藝術新境界。具有引領風氣之先的實驗性。
我國的先鋒文化是與新時期同步的現代派文化。一方面由于其純藝術的追求相異于傳統的載道文化,表現出反英雄、重自我、棄現實、逐心理的整體方向,因而更多地顯現為一種“卓然不群”的孤峭與“自戀”。另一方面,我國的先鋒文化的發展是通過對西方文藝思潮及其代表作家的移植、模仿、借鑒,來開辟前進之路的。海明威、福克納、馬爾克斯、納博科夫、昆德拉、博爾赫斯等西方現代派經典作家都被先鋒文化的中國傳人依樣描摹一遍;意識流、黑色幽默、“新小說派”、魔幻現實主義的輪番出演,一時間蔚為壯觀。但先鋒文化由于趨向西方“他者”的價值評判,又缺乏真正的現代主義創造,被譏為“偽現代主義”。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化在幾十年中創造了輝煌的藝術精品,并在現代化進程中獲得了新的經典的至高地位。而我國的先鋒文化,由于本身的孱弱,尚不足以孕育和成就超越性的藝術大師,因而當市場文化大潮洶涌而來時,先鋒文化便倉皇敗退了。
與先鋒文化苦心孤詣創作精品迥然相異的,是當代文化產業批量生產的藝術“膺品”。現代科學技術運用于當代文代工業,使眾多反復出現和復制的摹本代替了高張藝術個性的創造性“真品”。而市場文化進入當代文化的視野,作為一種極具沖擊力的新軍,迅速改變了當代文化的格局,也改變了當代人的文化觀念。文化從“純文學”“純藝術”走向“非文學”“非藝術”,從少數人擁有、把玩的“象牙雕飾”變成人人都能搓兩把的“麻將牌”。
5、嚴肅文化著眼于文化的道德價值,而高雅文化則注目于文化的藝術品位和審美趣味選擇。與二者相對應的,是席卷當代文化的藝術享樂主義,是通俗文化中無所不在的性與暴力。因此,當代文化須一方面重新審視文化藝術的多重功能,另一方面注目于市場條件下的道德重建和人文精神的正確導向。
在西方,當代大眾享樂主義已經以“娛樂道德觀”(fun morality)代替了基督教傳統的“善行道德觀”(goodnessmorality)。以性為中心的娛樂道德觀使社會喪失超驗的倫理觀念,產生了從愛滋病、同性戀到心理焦灼的眾多的“反文化”的社會難題。他們關注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希望能從中找到“解痛之方”。而轉型期的我國當代文化,既要看到市場條件下我國文化發展的巨大可能性和廣闊前景,也要看到市場對文化的巨大侵蝕,從而在文化轉型中完成中華民族道德重建的宏大目標,保證一種高舉遠慕,生機勃勃的人文精神的導向。
當代文化是一個多話語共存的全面開放的系統。先前的對立模式、冷戰模式、斗爭模式已為當代交流、溶浸、交融的對話模式所替代。從其多棱折射中,我們也許可以把握當代文化的若干重要特征。
1994.10.14于京姑妄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