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教育與中國高等教育的未來
張豈之、趙萬峰
[作者簡介]張豈之,195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同年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讀研究生;1952年在西北大學從事教學工作,1980年晉升為教授,1984年經國務院學位辦公室批準為博士生導師;曾任西北大學歷史系主任(1978—1984)、副校長(1983—1985年5月)、校長(1985—1991);現任西北大學名譽校長、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長、教授,清華大學教授,兼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副主任、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長期從事中國思想史、大學素質教育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大學的人文教育》《儒學·理學·實學·新學》《中華人文精神》,主編有《中國思想史》《中國歷史大辭典·思想史卷》《中國近代史學學術史》《中國歷史》(六卷本)《中國思想學說史》(六卷本)《中國傳統文化》《中國思想文化史》等。
趙萬峰,2001年、2005年在西北大學分別獲得文學碩士和歷史學博士學位,2013年從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科研流動站出站,現為西北大學歷史學院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及高等教育思想研究,代表性著作有《20世紀初(1898—1937)文化守成主義的教育思想及實踐》等。
摘 要
在一百多年的現代轉化過程中,中國高等教育雖然經歷了許多坎坷,但最初的設計者還是較好地處理了中西高等教育傳承與學習借鑒的關系,形成了比較完善的現代體系。當前的中國高等教育之所以遇到了“重科學輕人文,重技術輕素質,重數量輕質量”等問題,既與社會高速發(fā)展帶來的一些因素有關,也與教育體系內部缺乏應對這些問題的文化自覺有關,還與人文精神教育在傳播普及層面尚待完善、把人文精神教育片面地理解為只是文科教育有關,而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文精神教育的缺失。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在全國教育系統推行的素質教育工程,目的就是想解決這些問題。其中,在大學素質教育過程中,還應當注意加強中國傳統人文精神的教育,如人文化成、剛柔相濟、究天人之際、厚德載物、和而不同、經世致用、生生不息等。這需要通過分步驟去實現:首先,努力踐行“文化育人”“文以化人”的理念,具體要處理好科學與人文教育的關系,處理好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會通,加強感情教育(美育)等方面的工作;其次,通過加強中外文化交流會通的方式來促進。在這個過程中,一定要很好地理解人文精神教育的真正含義,從各個方面落實和加強真正意義上的人文精神教育。通過這些措施,中國高等教育可以解決現在遇到的許多問題,也可以迎來美好的未來。
關鍵詞
中國高等教育 發(fā)展歷程 問題與原因 人文精神教育
一
趙萬峰:張先生,您多年來一直關注中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尤其是關注高等學校的素質教育問題,所以我今天想就有關問題向您請教。在中國現代高等教育發(fā)展至今的一百多年里,高等教育體系直接受到了西方的影響。例如,學制、分科、教學方法等等,明顯是學習和模仿了西方現代大學的規(guī)制。另外,相比于中國傳統教育,西方現代高等教育的特點是科學教育發(fā)達。因此,在不少教育管理者的頭腦中形成了一種固定觀念,認為中國現代高等教育體系構建起來的標志就是學科分類清晰,以及教學過程中對自然科學內容的倚重。
張豈之:我對這種觀念是有不同看法的。中國是一個有著數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古代的教育就很發(fā)達。孔子(前551—前479)為后學刪定“六經”,教給學生以“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為主的知識與技藝;孟子(前372—前289)認為通過教育可以讓每個人都能認識到自己本來就具有的“良知”。孔孟的教育思想奠定了中國傳統教育的基礎,也為以后“官學”與“私學”教育的發(fā)展劃定了方向與路徑。唐末五代以后,書院作為一種新的教育組織形式出現,它致力于淡化、消除孔孟式儒家教育中積久難除的功利性與家族性,以“天理人欲”“義理之辨”“治心修身”等理學精神的追求為目的,具有了現代教育追求真理的因素。孔孟道德品質教育與書院理學研討教育相互補充,相互促進,構成了完整的傳統教育體系。客觀地說,中國的傳統教育,尤其是高等級教育(相當于現代的大學教育),主要內容是人文教育,也包含一定內容的社會教育,比較欠缺自然科學的內容。這是中國傳統教育的特點。
近代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百余年的發(fā)展歷程確實經歷了許多波折。隨著國門的被迫打開,西方思潮紛至沓來,西方高等教育的一些思路也隨之傳入,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的內容成為中國高等教育新的構成內容,但最初的中國現代教育體系設計者還是很好地關照了中國人文傳統與西方科學教育之間的平衡問題。20世紀初,教育先驅者在介紹西方科學、設計中國科學教育時并無偏見。在他們看來,“科學”范疇中既有自然科學,也有人文社會科學。嚴復(1854—1921)在翻譯外文著作之后把“科學”解讀為自然科學、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蔡元培(1868—1940)于1916年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后,從文科開始整頓北大,主張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并重,并且十分重視藝術教育。歷史地看,蔡元培的大學教育理念奠定了北京大學百年來在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領先地位。
1929年,國民政府教育部公布《大學組織法》《大學規(guī)程》及《專科學校組織法》《專科學校規(guī)程》,規(guī)定大學著重科學理論,而專科學校則專注應用學科教育。1930年,國民政府行政院令教育部執(zhí)行國民會議通過的《確立教育設施趨向案》,規(guī)定“大學教育以注重自然科學及實用科學為原則”,對文、法學科的發(fā)展加以限制,將節(jié)余經費用于理、工、醫(yī)、農學科。此后,人文教育逐漸淡化,工科技術教育被提到重要地位。盡管如此,中國許多教育家如1931年開始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1889—1962)、1936年開始任浙江大學校長的竺可楨(1890—1974)等仍然堅持大學應將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加以結合,作為文化核心的人文學科在大學應占有重要位置。
因此,近代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是一個比較理性的發(fā)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現代教育體系的構建者們很好地處理了“繼承”與“發(fā)展”的關系,一方面繼承中國傳統教育中重視人文教育的特點,另一方面也將西方教育中的科學教育內容引入其中,做到了人文與科學教育并重。中國現代高等教育構建了一個道德修養(yǎng)與技術教育并行的現代大學教育模式,為以后現代高等教育的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趙萬峰: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的現代高等教育體系中既有中國傳統教育的因素,也有西方現代高等教育的內容,而影響中國現代高等教育的西方高等教育模式是日本及歐美如英、美、德、法等國的高等教育體系。所以,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就面臨著兩個選擇,是繼續(xù)發(fā)展完善已經接受的西方教育模式,還是向蘇聯的高等教育模式靠攏。結果是選擇了后者,并且對高等教育的發(fā)展方向、辦學模式等進行了大的調整。現在看來,這些調整是有利有弊的。
張豈之:是的。新中國建立以后,受歷史的、國際環(huán)境的影響,在教育模式上學習了蘇聯的高等教育體制,將主要精力用于建設單科性大學,專業(yè)較窄,分科較細,學生的知識結構比較單一。大學的建制也因為學習蘇聯的大學模式,進行了較大的調整。這次調整貫穿了20世紀50年代,以1952年的院系調整與1958年左右的“三線建設”時高校力量的西進等為主要代表,科學教育取得了快速發(fā)展和很大成就,一些著名大學奠定了高新科技的基礎,為國力的增強做出了巨大貢獻,如“兩彈一星”等。
趙萬峰:到了20世紀90年代,高等教育從精英教育向普及教育思維轉變,出現了全國高校的擴招潮流。在第一輪擴招改革完成之后的2002年左右,中國的高等教育已經步入大眾化教育的行列。這種思維的轉變,既順應了現實的需求,符合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對高層次專業(yè)人員需求不斷增大的趨勢,也可以使青年從業(yè)后備人員接受高層次教育。對此,您怎么看?
張豈之:在20世紀90年代,為了適應社會經濟改革發(fā)展對于高素質、高層次、高技術人才的大量需求,中國高等教育出現了跨度非常大的擴大招生改革,用了短短十五年左右的時間,完成了西方國家?guī)装倌瓴磐瓿傻娜蝿眨@是一個了不起的發(fā)展變化。但也因為發(fā)展太快,帶來了一些問題。由于沒有做好擴大招生的前期準備工作,表現在校園建設中的“高、大、上”追求,教育思想上的產業(yè)化思維,原有優(yōu)質教育資源不斷被透支、稀釋等等,這些都為高等教育的健康發(fā)展埋下了隱患。
趙萬峰:中國高等院校發(fā)展至今已經有兩千五百多所。由于隊伍龐大,問題不少。有學者將這些問題歸納為“三化”,即 “學科同質化,辦學市場化,管理行政化”。在您看來,中國高等教育目前存在的最主要問題是什么?
張豈之:目前中國高等教育從教育思想方面看,存在的最主要問題可能是“三重三輕”——“重科學輕人文,重技術輕素質,重數量輕質量”。
所謂“重科學輕人文”,是說現今大學里存在著重視自然科學學科發(fā)展,輕視人文學科建設的現象。“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同等重要”的觀念,并不牢固。
所謂“重技術輕素質”,是指近年來大學教育出現了明顯的重視學生現實技術性教育而放松學生思想修養(yǎng)、質量磨礪、道德情操養(yǎng)成教育的現象。最典型的就是,明確分出了所謂“長線專業(yè)”與“短線專業(yè)”。由于受到“唯技術論”者的影響,大學教師成為“工人”,大學生成為“產品”,大學這個“工廠”追求的是物質與金錢的效益,以產出多少能夠被社會認可的“合格產品”作為評價其存在價值的標準。這就在社會引領責任上出現了偏差。用教育的行話來說,大學最重要的理念——“素質教育”落實不夠。
所謂“重數量輕質量”,是指由于快速發(fā)展、擴大招生、偏重理工科思維等原因,或多或少形成了重視數量忽視質量、只見數字不問內涵的狀況。當然,提高教育質量問題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世界大學生數量每十年翻一番;到2010年時,已達到1.6億。由于數量劇增,優(yōu)質教育資源稀釋,導致質量下降;因此,保障高等教育質量是中國與世界各國共同面臨的挑戰(zhàn)。
二
趙萬峰: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有關世界高等教育情況的報告《世界高等教育發(fā)展與趨勢》所言,中國在2003年時的高等教育規(guī)模已經位居世界第一;而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的數據顯示,2014年,中國在校大學生人數達到2468萬人。數量如此之大,而質量教育跟不上,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您把它歸納為“三重三輕”,言簡意賅。這似乎與這些年來的社會大背景有直接關系。
張豈之:社會大背景是造成中國高等教育出現問題的宏觀因素,如果具體地說,原因有四方面:
其一,隨著社會的飛速發(fā)展,一方面,“市場經濟”觀念深入人心,技術教育的實用性日益受到重視。市場經濟可以激勵大學生競爭進取,提高他們學習的積極性,“想多學一些實用知識”便成為多數大學生的追求。由于技術教育有“立竿見影”的成效,因而它極易離開文化自覺的軌道,遠離人文學科 (或人文精神)的浸潤而傲視其他,使得重技術輕素質的現象成為必然、合理的結果。另一方面,一些新生事物的不斷涌現,也在改變一些傳統觀念。譬如網絡,它使全球文化在同一個網絡圈中并存競爭。但網絡在使各種文化交流融合、共生共榮的同時,也加大了文化殖民問題的危險——由于信息技術發(fā)展的不平衡性,也由于經濟實力、語言文字等原因,某些民族文化會處于劣勢。文化生態(tài)的多元規(guī)律如何把握?用什么倫理原則來維持多元文化共同進步?這都需要深入研究。
其二,教育體系內部缺乏應對這些問題的文化自覺。市場經濟是一把雙刃劍,如果只看到它遵循價值規(guī)律、等價交換原則,而忽視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教育,忽視學生的文化素質,那將會產生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個人主義等一系列后果。即使在人文學科內部,對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關系的認識也不是沒有問題的。一些人認為,對人的精神塑造主要靠社會科學而非人文學科。實際上,這兩者對人的精神世界都有重大意義,而后者可以說是前者的基礎。記得科學家錢學森(1911—2009)說過:“小時候,我父親就是這樣對我進行教育和培養(yǎng)的,他讓我學理科,同時又送我去學繪畫和音樂,就是把科學和文化藝術結合起來。我覺得藝術上的修養(yǎng)對我后來的科學工作很重要,它開拓科學創(chuàng)新思維。”錢學森強調文化藝術是科學創(chuàng)新思維啟動劑的話,很值得深思。
其三,把人文精神教育等同于文科教育。文化素質教育關系到人的綜合素質的提高,人文精神教育直接服務于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人。兩者用詞不同,但實質卻是相同的。文化素質教育的核心就是人文教育,需立足于知識傳授和形象感染,著重于人文知識與人文精神教育。當教師在介紹文、史、哲和藝術方面的優(yōu)秀成果時,總是要結合社會實際和學生的思想來加以闡釋,這就不可避免地會有政治的價值取向,文化完全離開社會政治的價值尺度是不可能的。同時,人文精神教育是長期的終身教育,不能只限于中學階段,大學及大學畢業(yè)后人文精神教育也應得到加強。
其四,人文精神教育在傳播普及層面尚待進一步加以完善。雖然中華傳統文化研究已經取得很多成果,但文化研究的成果如何才能普及開來、成為社會的精神營養(yǎng)?現在看來,只靠學術雜志和學術專著的傳播有著很大的局限性。在高等學校工作的中國文化研究者可以將研究成果轉化為課堂教學,使學生受到應有的教益;在研究機構專門從事研究工作的學者也應爭取機會到高等學校去作講演,在教學相長過程中既使學生受益,也有助于提高自己的研究水平。
趙萬峰:說到大學教育內部對于科學與人文之間關系問題的理解,不少人對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 Smith,1723—1790)《國富論》一書中關于經濟問題的三個觀點表示認同:第一,人是自私的,人的第一目標是追求財富增加;第二,自私利己也成為個人從事經濟活動的動力;第三,不必擔心沒有底線利己結果的出現,市場上價格這只“看不見的手”會把個人利己的行為引導向有利于整個社會發(fā)展的方向。一些學者由此主張,交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來調節(jié)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之間的關系。
張豈之:人們的高質量生活不能只靠科學技術,因為人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方面,那就是精神追求和人生信念,這不能沒有人文,不能沒有藝術。事實證明,只靠自由經濟這只“看不見的手”來調節(jié),或者只靠科技推進經濟,都難以全部達到預期目的。后來,哲學家、社會學家、思想家們又一次發(fā)現了“人”、發(fā)現了人的行為規(guī)范即道德的價值。中國現在倡導“誠信”的經濟原則,將“人”作為經濟活動的中心。“以人為本”的原則正是人文與科技結合的具體表現。科技與人文并重,才能導致社會向健康、公平、公正、文明的方向發(fā)展。
作為大學,要在促進社會發(fā)展、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發(fā)揮重要作用,自身就要實現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的融合,用這方面的成果去為社會服務。大學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的交融應體現在大學的各個方面,但主要體現在大學文化學術建設的層面上。作為大學文化,既要有精深的自然科學和技術文化,還要有人文文化。它們之間不是分離孤立的,應融合為一個整體,從而促進新興學科、交叉學科、邊緣學科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大學只有具備了科學教育與人文教育交融這個基礎,才能夠提高自身的文化品位,成為優(yōu)秀文化的研究者、傳播者和建設者。
三
趙萬峰:加強人文精神教育是解決目前中國高校人文教育不足問題的最有效措施,這個答案沒有問題。但問題是,怎樣加強人文精神教育?用什么內容、靠什么措施來加強人文精神教育?我注意到,對于第一個問題,您在一些文章和著作中都做過回答,那就是通過弘揚中國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方式來加強人文精神教育。其實,這里面也包含著另一個問題:中國傳統文化涉及的內容非常廣泛,不僅是您,還有許多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專家,在解讀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時都有著不同的認識;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言人人殊”該怎么去處理?
張豈之:“人文”一詞是三千年前中華祖先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與當時另一個詞“文明”具有大體相同的含義——“文明以止,人文也”,指人們與“粗野”相對的優(yōu)秀品質;它還指一種好的社會制度。按照古人的理解,人文精神就是文明精神。人們今天解釋人文精神,指的是人實現自身價值的精神,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當然,培養(yǎng)這樣的精神與氣質需要多方面努力,其中中國傳統文化的弘揚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至于說中國傳統文化涉及面非常廣泛,到底什么才算得上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在我看來,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只在少數方面是“言人人殊”,在多數方面還是有共識的。這些共識可以用十二句話來凝練:一是“天人和諧”;二是“道法自然”;三是“居安思危”(憂患意識);四是“自強不息”;五是“厚德載物”;六是“誠實守信”;七是“以民為本”;八是“仁者愛人”;九是“尊師重道”;十是“和而不同”;十一是“日新月異”;十二是“天下大同”。另外,我最近還在清華大學做過一場題為“傳統文化獨特的自我創(chuàng)新之路”的演講。我采用了“自我創(chuàng)新”這個主題,通過不同學派的“相反而相成”、中國思想文化是與時俱進的思想學說、“經世致用”的豐富內涵等線索,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進行了普及介紹。
趙萬峰:您報告的內容我讀到了,因此有了第二個問題:所有的中華傳統文化精神都可以作為大學進行人文精神教育的材料嗎?因為,畢竟中華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其中總得有個取舍吧。如果是這樣,那么,取舍的標準是什么?
張豈之:“人文精神”的含義是人實現自身價值的精神,是實現人的全面發(fā)展的理想,把對人的尊重提到一個新的高度。中國提倡的人文精神,是在此基礎上的既具有中國歷史文化特點又是現實所需要的人文精神,也就是具有中華民族思維特色的人文精神。它可以說是一種道德的人文精神,一種美感的人文精神,一種日新的人文精神,一種與自然相協調的人文精神。這是大學人文精神教育的根本目標。
中國大學里的人文精神教育,應當重視文化的民族特征。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其優(yōu)秀的部分貫穿著本民族特有的人文精神。中華人文精神可以具體歸納為:“人文化成”——文明之初的創(chuàng)造精神;“剛柔相濟”——窮本探原的辯證精神;“究天人之際”——天人關系的艱苦探索精神;“厚德載物”——人格養(yǎng)成的道德人文精神;“和而不同”——博采眾家之長的文化會通精神;“經世致用”——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精神;“生生不息”——中華民族的人文精神在當代的豐富與發(fā)展。這些精神還可以再歸納為道德的人文精神、人與自然和諧的人文精神等,它們均可以作為大學人文精神教育的主要內容。
趙萬峰:要從浩如煙海的中華傳統文化寶庫中提煉出適合于高等學校素質教育的具體內容,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覺得,您的直接、簡潔的概括非常實用。但是,真正將您總結出的中華人文精神落實到高校素質教育實踐之中,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它需要循序漸進,一步步地實施。
張豈之:首先,應當努力踐行“文化育人”“文以化人”的理念。一個社會是否健康發(fā)展,關鍵在于人的素質、民族的整體素質。大學培養(yǎng)高素質人才,必須要有“文化育人”理念的真正落實。這里說的“文化”,不僅有中華優(yōu)秀文化、全人類優(yōu)秀文化,而且包含在大學進行專業(yè)教育中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豐富文化資源與成果;這種“文化”與人的德、智、體、美的全面發(fā)展是聯系在一起的。大學文化素質教育是“文化育人”、“文以化人”的基礎。大學需要繼續(xù)開展文化素質教育,并且不斷加以提升,使之滲透到大學的整體素質教育中去。大學文化中各個部分的會通融合也是不可缺少的。它包括三個方面:一是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會通。二是實現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結合。三是加強大學生的感情教育(美育)。中國古代傳統教育理論重視情感教育,認為教育包含“知”(知識與認識能力)、“情”(情感、審美能力)、“意”(意志、志向、理想)三個層面;而如何對待情感世界,則因人而異——“圣人調情”(圣人能合理地調整自己的感情)、“君子制情”(君子善于克制自己的不健康情感)、“小人縱情”(小人放縱自己的感情,忘乎所以,流于庸俗)。這些論斷,今天看來,仍然發(fā)人深省。人的情感有社會性,也有個性。對青年來說,他們有充沛的感情,但由于知識和閱歷不多,難免會有不成熟的、矛盾的方面。因而,對大學生進行文化素質教育,在情感教育的內容上應培養(yǎng)他們健康充沛的感情,提高他們的情感調節(jié)能力和審美能力。
其次,大學應促進中外文化交流與會通,這有助于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在經濟全球化和互聯網時代,文化的多元并存和交流發(fā)展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潮。現在中國在許多國家開辦了孔子學院,與全世界很多國家簽訂了政府間文化合作協議和文化交流執(zhí)行計劃,先后與法國、意大利、俄羅斯、西班牙、韓國等舉辦文化交流年活動,還投入大量資金支持中華經典及優(yōu)秀學術著作的對外翻譯與推廣,這些都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部署。中國的大學,作為文化傳承的重要場所,不僅要宣傳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還要善于吸收優(yōu)秀的人類文化,在深入交流的基礎上為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做出貢獻。
趙萬峰:在中國的絕大多數大學,教育有著文科與理科之分,兩者有著不同的學科體系要求與主干課程設計。不僅在大學外部,就是在大學內部,有不少人認為:如果在理科學生群中提倡人文精神教育是可以接受的,但對文科學生而言,倡導人文精神教育略顯多余。因此,要不要對文科學生進行專門的人文精神教育還是有分歧的。
張豈之:“文科”是對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專業(yè)的一個總稱,具有較高的概括性,其內部的具體學科卻是千差萬別的。盡管“文科”這個說法不規(guī)范,但卻一直在使用,主要是指哲學社會科學學科專業(yè)課程內容,以知識與技能傳授為主,有一定的人文精神教育內容。但是,由于它缺乏專門的成體系的人文精神教育內容,在人文精神教育方面并不專業(yè),因此,要讓文科學生也成為自覺的人文精神的擁有者,也需要對他們進行專門的人文精神教育。
對于人文學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來說,閱讀并深入研究一些中華文化經典是十分必要的。這些文化經典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中精華的結晶,是經過長期歷史檢驗的文化珍品。例如,《論語》《道德經》(《老子》)《孟子》《莊子》《荀子》《周易》“三《禮》”《史記》《淮南子》《壇經》等等。
趙萬峰:據說您曾經給國家教育主管部門提過一個建議,建議各個高校在研究生教育階段,不要向人文學科的研究生提出硬性的論文公開發(fā)表指標,更不要將論文發(fā)表的數量、層次要求與能否順利畢業(yè)掛鉤。不知這個建議與您一貫提倡的加強人文精神教育有沒有關系?
張豈之:我多次提出過這樣的建議,是從真正意義上加強學生人文精神培養(yǎng)角度來考慮的。因為,各學科間存在著許多差異,理、工、醫(yī)、農與社會科學以及人文學科有差異,不可同日而語。在人文學科研究生培養(yǎng)上,中國已經有了規(guī)范的培養(yǎng)程序和成體系的內容,像學位論文的選題、開題報告、提交論文提綱、撰寫初稿、修改、定稿、同行專家評議、論文答辯、再修改等環(huán)節(jié)。所以,我不贊成人文學科的研究生在讀期間必須在所謂“核心期刊”上發(fā)表幾篇論文的硬性規(guī)定。這不符合人文學科人才成長必須有足夠積累的要求,不符合中國人文教育傳統,也浪費時間,反而容易把研究生的注意力吸引到非學術性的活動上去,并增加研究生的負擔,使他們不能專心撰寫學位論文。在人文學科領域,研究生只要能打好學術基礎和寫出高水平的學位論文,并且自覺恪守學術道德,沒有必要要求他們在讀研究生階段公開發(fā)表論文。
我的這些觀點并不是說要降低對人文學科研究生教育的要求與標準,相反,我認為應該提高對研究生培養(yǎng)的要求與標準,只不過它不是量化的標準與要求,而是真正人文精神意義上的標準與要求。具體地說,人文學科研究生的培養(yǎng)最好能抓住三個環(huán)節(jié),即“兼和”“守正”“日新”。“兼和”是對研究生的基本要求,主要表現在碩士研究生階段要打好專業(yè)基礎,拓寬專業(yè)視野,為進一步獲取博士學位創(chuàng)造條件。邏輯思維的訓練也非常重要,治學、育人要與歷史結合、與現實結合;結合得好不好,關鍵在于邏輯思維。21世紀的人文學者還要有世界眼光,研究世界學術,在世界人文學科領域要有中國的聲音,中國學術要向世界領先地位邁進。“守正”是對研究生道德修養(yǎng)方面的要求。在教學中突出學術道德教育這個核心,使“做人”與“為學”統一起來。所謂“正”,首先是個人要正直,有正義感,有道德操守;其次是要求研究生關注社會現實,服務現實,發(fā)揚學術經世致用的功能,做有良知的人文學者。“日新”是與研究生學術創(chuàng)新緊密結合的。創(chuàng)新是學術的生命,而健全的學術規(guī)范、良好的學風則是學術創(chuàng)新的保證。要提高研究生的創(chuàng)新能力,學術規(guī)范教育、學風教育必不可少。
趙萬峰:深化高等教育改革,發(fā)展高等職業(yè)教育,促進高等教育公平發(fā)展,改進高等教育科學研究評價,已經成為當前中國高等教育領域的主要工作,教育界內外對此議論頗多。您既是一位資深的人文學者,又在教育管理和教學崗位上實踐多年,對于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您也一定有著自己的想法。
張豈之:我完全同意你說的中國應繼續(xù)深化高等教育改革,發(fā)展高等職業(yè)教育,促進高等教育公平發(fā)展,改進高等教育科學研究評價,而人文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些改革層面的推動力。教育是百年大計,是關于人內心、智慧的塑造和提高,與具體建設工程不同。一幢大樓、一座大橋,可望在比較短的時間內完成,而且是有具體形象可見的。但是,人的智慧開發(fā)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具有自身的許多特點,需要教育工作者付出很大精力。學校與市場、交通運輸也不是一回事,應當寧靜和諧,一切有序,使師生們有比較充裕的時間在教與學上取得良好的成績。但現在的問題恰恰是,有時人們習慣用有形的東西來代替教育的內在特質,在有些方面使教師們不能沉下心來做教書育人的細致工作,干擾較多。而提高教育質量,學校領導要有時間深入教育實踐,教師要有時間深入教學、科研實踐,如果沒有充分時間用在“正業(yè)”上,那么,教育質量的提高是會受到影響的。
中國高等教育需要借鑒國際上高等教育的經驗,但中國有自己的國情,有自己的文化傳統,不能照抄照搬。與世界上一流大學相比,中國高等教育在“嚴格要求”這四個字上是有差距的。有嚴格要求,才會有進步發(fā)展;不解決“嚴格”問題,其他都不好談。
總之,我對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在21世紀中葉,中國高等教育將在改革中再上層樓,中國式的大學文化素質教育也將開花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