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雖然是俗話,說出了真理,很符合儒理。“有”字下得精準。就現世而言,從概率而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常態,“有”不是“必”,不是絕對的,意味著有非常態,有例外。關此,荀子說的頗為透徹。他說:
“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于人,是榮辱之大分也。材愨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榮辱》)
這段話大意是說,光榮恥辱的主要區別、安危利害的一般情況是:先考慮道義而后考慮利益的就會得到光榮,先考慮利益而后考慮道義的就會受到恥辱;光榮者常常通達,恥辱者常常窮困;通達者常統治人,窮困者常被人統治,這就是光榮和恥辱的主要區別。有才能而謹慎者常常安全得利,放蕩兇悍者常常危險受害;安全得利者常常快樂舒坦,危險受害者常常憂愁有危機;快樂舒坦者常常長壽,憂愁有危機者常常夭折,這就是安危利害的一般情況。
荀子分析了榮辱的根本區別和安危利害的基本狀態,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提供了儒式的說明。《尚書·湯誥》說:“天道福善禍淫”。意謂善則降之以福,淫則降之以禍。福善禍淫,天之常道,這是儒家經典思想。
后面荀子又指出:“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盜,常危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同上》)奉行仁義道德,是能常常得到安全的辦法,然而不一定就不發生危險;污穢卑鄙強取豪奪,是會常常遭受危險的辦法,但不一定就得不到安全。這就是非常態,特殊情況。君子遵循那正常的途徑,而小人遵循那怪僻的途徑。
二
《易經》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這個“家”原指家族,但家庭、國家也是如此。《易經》接著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子弒其父是家庭積不善所致,臣弒其君是國家積不善所致。
例如,盜賊之家縱然富貴一時,終究“無后”:一無后勁,持而不堅,堅而不久;二無后福,無道之至,親戚畔之;三無后嗣,盜賊之家,不過三代。這是歷史規律和盜賊的宿命,古今中外,沒有例外。若有例外,必是其人其家做了大善事,有了大陰騭,或者已經改邪歸正,致力立功立德。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后乎。”俑葬雖然不害人命,但開啟了活人殉葬之門,后患很大,所以很容易斷子絕孫。
又如,歷朝壽命長短,與其道德化和文明化程度成正比。儒朝壽命多長,夏商周漢唐宋明清都長,元朝略短,但后續極久,后福綿綿。唯有隋朝,雖以儒立國并開制科舉,強盛一時,然不到40年就崩潰了。蓋隋文帝篡位時殺戮極酷,且晚年昏庸胡為;煬帝弒父繼位,兇狠殘暴,隋朝整體品質甚低。這就是國家層面的善惡報應。
把“家”字換成“人”字,《易經》這句話同樣成立。惡人即使位高金多,也沒有未來,沒有后福,沒有希望,如果貧窮,更加不堪。蓋惡人的窮,特別苦特別賤特別困難特別令人絕望。所以惡人一旦求富不得,或者從富返貧,就會毫無生趣,或病殺,或自殺。惡人是積不善之人,故必有余殃。
君子之窮則異于惡人及世俗小人,一則窮而不苦,依仁游藝,自得其樂,安貧樂道,樂在其中;二則窮而不賤,志道據德,自愛自尊,德高望重,受人尊重;三則窮而不困,縱然逢兇遇難,不難化吉呈祥;四則后福綿綿,或文化千秋,死而不亡;或德澤后世,子孫昌盛。君子是積善之人,故必有余慶。
《易經》關于善惡報應的言論很多,信手從《系辭》摘要如下: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謂也。
《易》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
子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動,易其心而后語,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
以上講的都是善有善報。《系辭上》開頭“乾以易知,坤以簡能”那一段,更是善和善報之大者。易知易從是大德大善,有親有功,可久可大,得天下之理而成位乎其中,還有比這更偉大的事業和善報嗎?
子曰:作《易》者,其知盜乎?《易》曰負且乘,致寇至。負也者,小人之事也。乘也者,君子之器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上慢下暴,盜思伐之矣。慢藏誨盜,冶容誨淫。《易》曰:負且乘,致寇至。盜之招也。
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校滅耳,兇。
以上講的是惡有惡報。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也就是說,積善可以成名,積惡可以滅身。可見為善為惡是改變命運的關鍵。為善積善,會讓命運好起來,為惡積惡,一旦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就難免連本帶利地付出慘重的代價。
孔子曰:“大罪有五,而殺人為下。逆天地者罪及五世,誣文武者罪及四世,逆人倫者罪及三世,謀鬼神者罪及二世,手殺人者罪及其身。”(《孔子家語》)逆天地是天道忤逆,違反天理良知及自然規律;誣文武是王道忤逆,誣蔑圣王;逆人倫是人道忤逆,悖逆五倫,其中又以違反孝道為罪之大者。孔子這里講的就是因果律。手殺人者罪及其身,這個罪應由法治,其它罪惡則非刑法所能及,罪及二世至五世,就是惡報的延續。
有什么樣的因,造什么樣的業,就會結什么樣的果。個人有個人的因果,社會有社會的因果。個人的命運由個人自造,社會的命運由全體共造。《泰誓》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這就是共業之報。王道政治是社會善業所招,極權暴政是社會惡業所招。
愚昧是通往罪惡的捷徑,罪惡是滋養苦難的熱土。一個社會苦難深重,也必然是高度愚昧、罪孽深重的。一個反孔反儒的社會,一個正理不彰、正人罕見、邪說泛濫、暴行不斷的社會,要想建設良制良法,那是千難萬難。暴政則是對這種社會理所當然的報應。
從利益上講,儒家為善不是為了善報。然復須知,利者義之和,義利不二,道義也是一種利益,利民利世也利己。就道義而論,儒家為善就是為了善報。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為己就是為了成就自己,成就良知光明。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成功,不也是人生最大的利益嗎?這可不僅僅是精神獎賞而已。
三
有儒友對善惡報應論提出批評,認為不符儒理。他說:
“事實上,正是因為儒家根本不相信善惡報應,才主張積極進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努力去營建一個“善有善報”的理想社會。此就是所謂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試想,如果預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宇宙的根本大法,得出的結論必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儒家還去追求什么公平正義,一切不都是庸人自擾嗎?”
殊不知,積極進取,追求公平正義,致力修齊治平,就是大善;只要不斷努力,就可以“營建一個善有善報的理想社會”,這就是社會層面的善有善報。儒家心胸眼界非常寬廣。報在自身,報在子孫,報在家庭,報在國家,報在天下后世,都是報,都大好,都值得追求。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俗話也不無道理。對于可憐之人,儒家不放棄手援,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予以物質幫助和權益維護,但更強調道援,追求良制良法,開展文化啟蒙。讓蠻人文明化,讓小人君子化,讓可憐可恨之人變得可敬可愛起來,這是對他們最好的幫助和拯救,也是最大的功德最大的善。
顧炎武承認善惡報應為圣人說,同時指出儒家的報應佛道有所不同。他說:
“善惡報應之說,圣人嘗言之矣。大禹言“惠迪吉,從逆兇,惟景響”,湯言“天道福善禍淫”,伊尹言“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言“惟吉兇不僭在人,惟天降災祥在德”,孔子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豈真有上帝司其禍福,如道家所謂天神察其善惡,釋氏所謂地獄果報者哉!善與不善,一氣之相感,如水之流濕,火之就燥,不期然而然,無不感也,無不應也。此孟子所謂“志臺則動氣”,而《詩》所云“天之牖民,如熏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者也。其有不齊,則如夏之寒,冬之燠,得于一日之偶逢,而非四時之正氣也。故曰:“誠者,天之道也。”若曰有鬼神司之,屑屑焉如人間官長之為,則報應之至近者,反推而之遠矣。”(《日知錄“惠迪吉從逆兇”條》)
關于善惡關系,除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還有另外三種:一是善必善報,惡必惡報。這又太絕對化了。若非佛教三世論,就難以說通。儒家不論前身后世,只關注現世,所以不完全認可;二是善無善報,惡無惡報;三是是善有惡報,惡有善報。就表層、局部、暫時而言,這兩種說法都可以得到大量事例的支持,然而皆非究竟之論。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最為中正。
或將善惡報應論等同于宿命論。恰相反,善惡有報應,意味著命運可以因善惡而改變,為善則改良,有善果;為惡則惡化,有惡果。未古人云:“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來和命運掌握在每個人自己手上。2015-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