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中國古代的詩歌,尤其是《詩經》,常常被人形容為“一唱三嘆”。這是一個極富魅力卻又語焉不詳的詞語。什么是一唱三嘆,它能給詩歌帶來怎樣的魅力呢?
在我最初涉獵中國古代文學的時候,時不時會產生這樣一種錯覺:古代中國有一流的文學作品,但沒有一流的文學批評。
之所以發生這種誤會,是因為中國古代的批評家要發表他們對作品的見解時,往往不像歐洲人那樣善用內涵分明的概念和絲絲入扣的邏輯來組織文字,我們的先祖更愿意使用比喻的方式來形容他們對某一個或者某一類作品的大概印象。
比如南宋詩評家嚴羽,在他那本鼎鼎大名的《滄浪詩話》中曾經寫過這么一段兒:
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
——《滄浪詩話·詩辯》
自宋代而后,但凡學詩的人基本上只有兩條套路。不宗于唐,便法于宋。
從上面這段話看,嚴羽該是一個旗幟鮮明的“宗唐派”。只不過,他力挺唐詩的理由有點兒語焉不詳,因為嚴羽在陳述中打了這樣一個比喻——“一唱三嘆”。
讀詩的時候我常常想:鑒賞詩歌其實和聽戲是一個道理:想要入門,必得弄明白兩件事兒:第一,哪些戲算是好戲;第二,一出好戲,該在什么地方叫好。
要了解戲里的學問,混熟梨園之后,不妨向資深的票友們虛心討教,求人提點;同樣的,要知道什么是好詩,也繞不開古往今來的詩評家們對那些傳世經典的分析與臧否,比如對唐詩。
我很想有那么一位高人,他能醍醐灌頂、言簡意賅地告訴我:唐詩究竟好在哪里。可惜,我不幸碰到嚴羽這個故作高深的家伙,甩出來一句云山霧罩的“一唱三嘆”。如果他當著我的面兒這么說,我很可能會忍不住抱怨:“您能把話說明白點兒嗎?”
回顧過往讀詩的經歷,我的思考經常是從這樣一個問題開始的:
我就像一個手執刀筆的判官,絞盡腦汁去審視、去窺透類似“一唱三嘆”這樣含混的文學批評,跟作品較勁,跟評論家們較勁,也跟自己較勁。直到磨出一點兒老吏斷案的火候,我才感覺摸到了詩歌鑒賞的皮毛。
這個過程并不容易,但痛苦之中也不時得著快樂。就說索解嚴羽的這句“一唱三嘆”吧。倘若我們追根溯源,不難發現,“一唱三嘆”原本不是一個文學批評術語,而是一個音樂批評術語。《荀子·禮論篇》說:
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也。
——《荀子·禮論篇》
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注意到,《荀子》說的是“倡”而不是“唱”。也就是說,“一唱三嘆”這個詞最初的意思是一個人首唱而三個人隨聲附和,這本是形容音樂作品的表演形式的。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唱三嘆”卻漸漸地被人們說走了樣兒。更多的時候,它不是指向作品的表演形式而是作品的藝術效果。比如清代學者孫希旦在為《禮記·禮運篇》作注的時候說:
樂之大者必易,一唱三嘆而有遺音。
——《禮記集解》
“遺音”就是余音。孫希旦說一唱三嘆必致余音繞梁、回味悠遠。那是一種什么效果呢?我們不妨來看看《詩經》中的這首歌詩: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周南·漢廣》
這首詩采用了《詩經》最經典的三疊章的樣式。“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四句在每一章中都反復吟唱。
但仔細分析之下,這個“反復”可絕不同于“重復”。事實上,三章迭唱都有各自不可替代的作用和意義。
我們暫且不去深究這首歌詩有沒有言外深意。單看字面兒的內容,《漢廣》寫的是一個在漢江邊討生活的砍柴小哥,他對愛情的渴望與幻滅。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高大的喬木,容不得有人攀上它的高枝兒去休息,就像漢水之畔那個美麗的女孩兒,可望而不可即。
從開篇的起興看,這位砍柴小哥似乎和他屬意的對象之間存在巨大的落差。無論這種落差是階級還是貧富差距造成的,可以肯定的是,它幾乎斬斷了小哥追求愛情的希望。
因為他說“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要想追到這個女孩子啊,就像橫絕那浩浩湯湯的漢江一樣,難于登天!首章中的這第一番唱辭,顯然是以江、漢作比,意在形容砍柴小哥追求愛情的無比艱難,希望渺茫。
弗洛伊德曾說,“一篇作品就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幼年時曾做過的游戲的繼續,也是它的替代物。”(《作家與白日夢》)兒童為了獲得快樂,會不由自主地與同伴做許多游戲。成人之后,我們雖然不再繼續游戲,但為了滿足內心的欲望,卻會生出幻想。
就像漢江邊上那個砍柴的小哥,他明明知道自己無緣與心儀的女孩兒結合,卻像做白日夢似地寬慰自己道:“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我得把柴砍下來碼得高高兒的!有朝一日她坐著馬車嫁到我家來的時候,好把她的轅馬給喂飽咯。
這幾句詩很可能是在重現小哥砍柴時生出的妄想,妄想他努力地砍柴,有朝一日就能觸及那段求而不得的姻緣,雖然那根本就不現實。
夢給人帶來的安慰與快樂只能是短暫的,就像美麗的泡影一樣剎那間就會灰飛煙滅。當小哥砍柴砍得精疲力盡,抬頭遠眺,望見奔涌的漢江,那對面不辨牛馬的寬闊的江面會再次殘酷地提醒他,他和女孩兒之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于是乎,白日夢破滅了,小哥重又唱起了直面現實的哀嘆: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雖然第二章的迭唱,從文字內容上看與前一章一模一樣,但它所代表的意義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如果說首章的四句是為了要復現砍柴小哥的意識——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和女孩兒之間距離太大——那么次章的四句就直接探入了小哥的潛意識。
在小哥的潛意識里,他仍然割舍不下這個心愛的姑娘,隱隱希望自己砍柴的努力終會贏得佳人的眷顧。當然,這種渴望一旦上升到意識的理性的層面,立即就會幻滅。
對于愛情,我們能夠用來形容她的最美好的詞匯都有什么呢?“專一”、“執著”、“至死不渝”……。既然如此,要是這個砍柴小哥在短暫的幻滅之后乖巧地知難而退,轉而尋覓新的愛侶,我想許多人對他的同情可能會轉入訕笑,訕笑還可能再轉為批評。
所以,要成功地塑造砍柴小哥死心眼的癡情樣兒,詩人有必要讓他“再幻滅一次”,于是乎有了第三章的迭唱: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嚴格地說起來,這已經不能被解釋作“第二次幻滅”,而應該被看作一種象征,象征次復一次不斷地幻滅。當你看見這個癡心妄想的年輕人在追逐愛情的道路上一再遭遇幻滅的打擊,被摧殘得遍體鱗傷的時候,難道你不會生出惻隱之心,為他心疼嗎?
這就是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漢之廣矣”的三章迭唱鋪寫了一條悲傷的主旋律。而行走在這條主旋律中的小哥努力掙扎,試圖憑借幻想一次又一次地逃離主旋律的軌跡。只可惜,那些幸福的幻想就像黑夜里一閃即逝的亮光,終究歸于寂滅。
余音繞梁——在琴弦停止撥動的那一刻,音樂從物理上講就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
但它在我們的心理上還可以繼續發揮影響,因為這個簡單而重復的三迭唱帶來了上述那么多豐富的聯想,足夠我們咂摸很久很久。
參考文獻:
孔穎達《毛詩正義》;
孫希旦《禮記集解》;
嚴羽《滄浪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