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神起圣
早飯是各自回家去吃。吃了早飯準備接神起圣。雨一會兒停了,一會兒又下起來。昨天晚上姚氏宗祠里有黃梅戲草臺班唱戲,站在四水歸堂天井前,既能看到月亮在云朵間緩慢游移,又能看到演員在戲臺上詼諧演戲,頗有天上人間之美妙意境。可誰也沒料到,夜里卻狂風大作,大雨如注,老天一下子變了臉子。狂風大雨之后,便是江南地區常有的斜風細雨了;雨紛紛,不停歇。顯然天有不測風云,在皖南山區容易得到驗證。
幸好接神起圣的程序仍照舊進行。抬龍亭的八名青壯年已經開始換裝,一律穿上黃衫黃褲,扎上紅頭巾,并戴上綴有紅色球狀物的古裝頭飾,一同在香案前朝龍亭敬香。兩位鳴鑼的將旗子扛在肩上,旗桿上懸掛大號銅鑼,旗子上書有“清道”二字。龍床上的臉子,正一尊尊擺放到龍亭上。龍亭中部的龍椅,是擺皇帝、父老、童子的,皇帝居中,父老在右,童子在左;后來我們注意到,別村的是將父老、童子相疊,擺在皇帝前面,仿佛俯首稱臣一般,所以我們更欣賞姚街的這種擺法。其余的臉子,是擺在龍亭肚子里的。擺臉子的怕擺錯位置,不時看一眼《蝦湖姚儺戲劇曲本》中的示意圖。
提方燈的要走在最前面,方燈玻璃罩上書有“姚”字。而最引人注目的,當是姚街儺戲會的獵獵大旗。放爆竹鞭炮的,已經在祠堂前的谷場上處于等待狀態。儀仗隊在三進五十九米進深的祠堂里依次排列,四名青壯年已經抬起龍亭,另四名隨時準備替換。
爆竹再次突然炸響,旗鑼銃傘引導著龍亭,先后魚貫走出祠堂,沿村巷朝村頭社壇行進。村巷中各家各戶都早作準備,在儀仗隊經過自家門口時,迅速點燃鞭炮,持香敬拜,無一例外。
民間社壇通常有社石和社樹。姚街的社石,被置放在村頭一處形似土地廟的小建筑里,緊挨著茂密山林。社石上方供奉“二十四位嚎啕神圣之位”靈牌,有香爐、燭臺長年侍候。淺黃色社石上有刀法古拙的云紋浮雕,可惜它的右部斷了一截。忘了問是怎么斷的。原來的社樹是一株老楓楊,中間爛了,上世紀50年代倒了。也就從那時起,姚街儺每況愈下。
龍亭來到社壇前,在這里掉頭,停歇穩當,萬無一失。儺神于臉子的附著,就在此時此刻。爆竹停了,鑼鼓停了,吳國勝在社壇前喊接神斷詞:“伏以 炮竹除舊,桃符更新,正迎神賽會之日,請神下界之期,至臨圣會神期,姚街闔門人等,祖宗敬立于前,子孫世守于后,望在于社令之上,迎接二十四位嚎啕神圣,駕臨祠堂之中,播演戲文,伏乞諸神,來降來臨,謹此上申,不敢多讀。”
最后一句是:“都來呀!”
眾人齊聲應和:“賀!”
其喊聲威武雄壯,回蕩于山林間驚天動地。
龍亭又稱神轎。再次起轎時,已經加載了神靈的重量,抬轎人不得不抖動肩膀,表現人對神的直接感覺。接神起圣后直接前往青山廟,故儀仗隊再次橫穿村巷,再次接受沿途人家的鞭炮香火。這時候,我們才發覺雨已經停了,天空明亮起來。事后據篤信儺神的講,這場雨是在龍亭再次被抬起的那一剎那,突然停息的。
途由黃村
位于劉街左近的青山廟,始建于元大德年間。自明朝起,劉街一帶的汪、姚、劉、戴等九社,每年于正月十五抬龍亭前往青山廟舉行朝廟儀式,舊時稱“九社朝土主”。至民國時代減少至七社,稱七堂菩薩。現在是六社,稱六堂菩薩;其分別為山外姚、南山柳、汪村、南邊姚、西華姚、蕩里姚;山外姚是老大,蕩里姚是老幺。
各村到達青山廟的時間是有規定的,老大必須先到,老幺排在最后。老大必須等老幺到了才能走,是謂“老大開門,老大關門”。舊時去青山廟是徒步行走,如今是搭乘卡車以車代步。當地鉛、鋅、鉬礦藏豐富,李白吟《宿蝦湖》詩中就有“提攜采鉛客,結荷水邊沐”之句,因此,姚街儺戲會叫來的是兩部礦區重型翻斗卡車。我們也翻身跳上平日裝礦石的翻斗車,在青山綠水間朝青山廟進發。
依照舊制,龍亭儀仗隊在途經村莊時,必須挨家挨戶走一遭。盡管現在的柏油公路是走黃村村外走的,但姚街儺必須循規蹈矩,徒步穿過黃村。于是,翻斗車在村口停住,龍亭被抬下來,旗鑼銃傘再次各就各位,鞭炮鑼鼓再次隆重響起。這時候,黃村人也早作準備,在儀仗隊經過自家門口時,迅速點燃鞭炮,持香敬拜,無一例外。
見堂屋門口擺了香案的,龍亭就要停下來,傘童就要走進人家堂屋繞香案一周“索室驅疫”,吳國勝就要站在門前喊斷:“一進門來亮堂堂,四邊銀柱頂金梁,左邊青獅來進寶,右邊白象掌乾坤……”讓鄰村人分享儺神的祈福,讓我們感觸山民的古風淳厚。
龍亭的每一次落圣停歇,均有專用坐架支墊,即使歇在雨后的泥濘地里,也碰不到半點污泥。走石階路時,均有專人點稻草把熏厭氣。據老人講,厭氣是人體中影響儺神健康的一種有害氣味。大概走石階路時,人的這種氣味容易泄漏。大概用稻草來熏,就能中和它或消除它。
青山廟會
劉街青山廟會“九社朝土主”,朝的是南朝蕭梁昭明太子蕭統。蕭梁王朝于中國歷史的存在,僅區區55年,而其昭明太子卻以編纂《昭明文選》名垂千古;早在唐代,就有“文選爛,秀才半”之說。秋浦河入長江口的石城,是昭明太子的封邑,亦是他孜孜編纂文選的地方。太子喜食入江口(當地人稱池口)的鱖魚,曾戲稱此地為貴池,故后世于隋代將石城縣改為秋浦縣之后,又于五代十國時期改名為貴池縣[6]。
劉街青山廟早先稱昭明太子祠,供奉蕭統牌位。晚唐詩人羅隱[7]吟詩曰:“秋浦昭明廟,乾坤一白眉。神通高學識,天下神鬼師。”可見貴池民間奉蕭統為神靈,并將其納入儺事范疇,至少有1100年之久。太子祠古廟坍圮于上世紀40年代,當今每年的朝廟活動,均在古廟遺址前的空地上進行。
我們下了車,徒步跟隨蕩里姚菩薩朝白洋河右岸高地走去。鄉間土路因剛下了雨泥濘不堪,白洋河因雨水匯聚而洶涌奔流。除老大外,“六堂菩薩”中的另四堂,均在打道回府的途中,與我們先后迎面相逢。一時間旗幡牌傘的成倍增加,圍觀百姓的紛至沓來,官員、記者、游客、商販的混雜其間,使得原本僻靜而荒涼的谷地,突然人聲嘈雜。
越往前走,聲音越大。蓋過說話聲音的是鑼鼓,蓋過鑼鼓聲音的是鞭炮,蓋過鞭炮聲音的是爆竹,蓋過爆竹聲音的是火銃;房東姚家龍對我們說,火銃的聲音比十個大藥量爆竹還響。偌大的空地上,散落一層又一層爆竹和鞭炮的碎紅紙屑。心性虔誠的老婦人,居然不顧火銃的震耳欲聾,不顧泥地里的積水和泥濘,攤一塊塑料布就下跪磕頭。這究竟磕的是昭明太子,還是六堂菩薩,還是阿彌陀佛,恐怕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老大和老幺的互致問候,吳國勝代表老幺的高聲喊斷,均因外地游客搶拍鏡頭的爭先恐后,不絕于耳的爆竹炸響,既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楚。其場面的混亂與喧鬧,實不可名狀。
最終老幺是跟在老大后面走的。臨走前敲鑼打鼓繞場一周,然后穿越油菜地往下走。時值暖冬,油菜花居然在正月里就競相開放,龍亭隊伍在一片金黃的油菜花中委蛇而去,離青山廟漸行漸遠,喧鬧漸次歸于寧靜。
注釋:
[6] 經國務院批準,2000年6月改名為池州市至今。
[7] 羅隱(830-910):字昭諫,唐文學家,浙江富陽人,其父曾任秋浦(貴池)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