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淺笑流美盼,
亂紅深處曾相見。
奈何多才情太淺,
等閑幽幽離人怨。
——華彩之榮
貞元十二年丙子(公元796年),時值一個艷陽天,春意之間,桃紅柳綠,燦若煙霞。城中的柳宅張燈結彩,紅燈高懸,一派喜氣。此時,仕途春風得意的柳宗元與禮部郎中楊憑的女兒結親,親朋好友與高人韻士紛紛道喜,熱鬧非凡。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著名文學家與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出生的家庭不僅文化氣息濃厚,而且曾是享負盛名的門閥家族。其家族興起于魏晉,發達于北朝,到隋唐時期柳氏家族在數百年間仍然興盛不絕,人才輩出,并且與薛、裴兩大門閥家族并稱為“河東三著姓”。柳宗元在一篇散文《故大理評事柳君墓志》中自豪的提到:
“柳族之分,在北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
柳氏家族可謂真正的名門望族,門第之高并非普通百姓可以攀附。可想而知,與柳家結親的楊氏家族并非等閑之輩。
在《新唐書》中有一段論述門閥姓氏的段落指出:
“……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新唐書·儒學傳中》卷一百九十九)
其中的“柳”“楊”兩家正是柳宗元的柳家和他的夫人楊家,這兩家門當戶對,處于同一等級上。楊氏出自名門望族,教養好、品德高,可惜紅顏薄命,24歲正青春年少,便香消玉殞。
柳宗元在楊氏故去之后的三年孑身一人,未曾續弦。情感生活的不順令他心灰意冷,幸好大丈夫志在四方,除卻兒女私情之外,仍然可以寄情于仕途,以此聊以慰藉。然而仕途也辜負了他,他參加的“永貞變法”經過血與火的洗禮之后,以慘烈的失敗告終。皇帝被廢為庶人,柳宗元雖然保住性命,但也被貶為永州司馬。
柳宗元石雕像
永州屬現今的湖南,古時候因為地處偏遠,環境惡劣,屬于蠻夷之地。柳宗元在寫給京兆尹(此官職是京師所在地的行政長官)許孟容的求援信中描寫了永州并非“善地”:
“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霧……”。
同樣,韓愈也曾提到:
“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魑魅為群。”
由此可見,永州是荒蕪之地。要想在永州找到與柳家門當戶對的女子成婚并延續后代,是一件“難于上青天”的事情。這使得柳宗元在被貶期間,煢煢獨立,無與為婚,并且未有子息。
在儒家思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理念下,如果不娶妻無子嗣,斷了祭祀祖宗的香火,那祖宗就成了無嗣之魂,無后之人便是罪大惡極了。
即使如此,柳宗元也不愿意舍棄門第觀念,取小門小戶的女子為妻。所以,他只能寫信求助京兆尹許孟容,希望能回到京師找到門當戶對的妻子,以便延續香火。以這種理由要求回京,在當時看來是相當充分的。在當時,人們認為即使是落魄的士族子弟,在婚配上也不能將就。從《舊唐書》的描寫中可見一斑:“猶相矜尚,自為婚姻”。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因為士族之間驕矜自大,所以只能彼此之間互相通婚。
這證明了門第觀念深入唐代士族的骨髓,他們在婚姻中設定的標配便是能娶到大姓氏的女子為妻。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是元稹為悼亡他的妻子韋叢而寫的一組詩詞之一,這首詩恐怕要比他本人有名的多。千百年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癡情感動了多少人。于他的妻子韋叢來說,元稹也許是多情的。可是,于被元稹拋棄的初戀情人崔鶯鶯來說,元稹無疑是負心漢。
元稹在考取進士之前,曾經跟海誓山盟的崔鶯鶯有一段初戀情緣。他還寫了一部《鶯鶯傳》的文本記述二人之間的情感故事,其中寫到他身無功名之前對崔鶯鶯一見鐘情和死纏爛打,到最后如愿以償,與鶯鶯暗度陳倉。后來,著名的元代戲曲作家王實普對《鶯鶯傳》再加工,便有了流傳下來的《西廂記》。
《西廂記》中的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在《鶯鶯傳》中,元稹進士及第之后,不但拋棄了鶯鶯,還污蔑純情的鶯鶯是“妖孽”,并為自己這種始亂終棄、薄情寡義的行為極力辯解: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好一個“忍情”的元稹!根據他所寫,拋棄鶯鶯實在是因為“不足以勝妖孽”!他如此顛倒是非黑白,怪不得連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都批評說:“元稹的遷腐論調,其中對鶯鶯做的一番譬喻欠妥當”。無獨有偶,魯迅先生也對元稹的《鶯鶯傳》做出評論:“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說是“惡趣”都未免過于客氣了,這種始亂終棄、毀女子清白的文章,可算得上不知廉恥了。
《鶯鶯傳》插圖
然而,元稹的這部《鶯鶯傳》不但沒有引起社會輿論的反感,反而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同。究其原因,門第觀念是存在于普羅大眾腦子里的普世價值觀。人們認為元稹既然已經考取功名——吏部科校書郎,理應娶一個與他身份地位相符的大姓士族的女子為妻,那么拋棄鶯鶯是合乎情理的。一邊是當朝權臣,刑部員外郎韋夏卿的千金韋叢,一邊是小小鄉紳的女兒鶯鶯,如何取舍,根本不用費心思量。
毫無疑問,士族子弟的婚姻尤其講究門當戶對、政治聯姻、財力聯姻。唐代士人之間的這種嫁娶風氣,是不論人品、相貌和感情,而注重仕途發展、家族背景以及錢財多少。可想而知,在這種惡俗的風氣之下,葬送了多少癡情男女的幸福。
“門當戶對”是中國古代婚姻沿襲千百年來的核心內容。它最早出現在西周時期,當時規定禁止貴族與貧民通婚。東漢時期的思想家王充更主張在婚姻中實行“門當戶對”的等級制度,良賤不婚也被禮法制度所允許。
到魏晉時,由于門閥制度的建立,階級等級森嚴,大家族為了保障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利益,禁止士族子弟與庶族貧民通婚。在這種情勢之下,婚姻中的雙方可以不考慮是否是近親,是否是相差輩分,只要有益于家族勢力的強大,就可成就婚姻。在魏晉之后,朝代更替,門閥雖然在隋朝衰敗,但是這種家族之間維護利益的聯姻手段持續了下來。
自唐代以來,這種良賤不婚的制度已經從禮法不容上升到法令的禁止。唐《戶令》規定:
“當色為婚”。
這其中的“色”不是指容貌美艷,而是指社會階層。因此,“當色為婚”是一種赤裸裸的等級婚姻制度,即雜戶、官戶、良人的子女不能互相通婚。《唐律疏議》也對此做了注釋:
“人各有偶,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宜配合”。
到了后來的宋元明清各個朝代,也都維持了“門當戶對,良賤不婚”的制度,并且對違反者的嚴懲力度大大增強。
從一部反應社會現實的巨著《紅樓夢》中也可以對這種婚姻制度可見一斑,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通婚聯姻形式就是“門當戶對”婚姻思想的真實寫照。
從宏觀上說,婚姻制度反應了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狀況以及人們的思想觀念和精神狀態。從微觀上說,婚姻是王孫貴胄和貧民百姓都關心的問題。在古代,有先“成家”后“立業”一說,即使在當今社會,婚姻也是人生重大的轉折點。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封建社會中狹隘的“門當戶對”觀念必然是落后的。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導致經濟裂變式增長以及人們思想觀念的巨大變遷,婚姻觀也隨之改變。傳統的“門當戶對”從等級上把人進行貴賤的劃分,而新時期的“門當戶對”更多是指志趣相投、個性合拍、思維方式一致、文化背景相似以及生活方式匹配等等。
從社會實踐中看,新時期的“門當戶對”觀念是有利于家庭穩定的。在個性、情趣、文化、觀念比較一致的婚姻中,雙方相處起來會很融洽,彼此容易接納和溝通。正如教育家卡內基夫人所說:“和丈夫志同道合,就是婚姻美滿的一個基礎。”
參考書籍:《新唐書》
《舊唐書》
《故大理評事柳君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