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經迷失道路的地方
我聽見風的聲音
——謝燁:《旁證》
顧城和謝燁到新西蘭后,有了他們愛的結晶——小木耳,這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男孩。
由于顧城對謝燁的感情依賴,更由于“英兒”的到來,增加了生活的艱巨。小木耳被送到另一個家庭去寄養。那家人住在顧城家對面的山上,每天早晨,思子心切的謝燁一起來,就跑到陽臺上用旗語與小木耳交談。謝燁可以忍受與“英兒”同在一起居住,但卻無法忍受長期與她的愛子分離的生活。她為了這件事常與顧城發生爭吵。
1992年,顧城夫婦赴德接受創作基金時,邀請者給了他們三張飛機票,允許他們攜4歲的兒子同去德國,但據說被顧城拒絕。
顧城不愛他的小木耳嗎?
恐怕不會。
顧城生前最后一首詩是寫給小木耳的。1993年9月3日,顧城夫婦乘飛機由德國返回新西蘭,他大概思緒萬千,不由自主的寫下了《回家》這首他一生的最后的一首詩——
我看見你的手
在陽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見你的頭發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見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車子放在一邊
珊
你不認識我了
我離開你太久的時間
我離開你
是因為害怕看你
我的愛
像玻璃
是因為害怕
在臺階上你把手伸給我
說:胖
你要我帶你回家
在你睡著的時候
我看見你的眼淚
你手里握著的白色的花
我打過你
你說這是調皮的爹爹
你說:胖喜歡我
你什么都知道
珊
你不知道我現在多想你
我們隔著大海
那海水擁抱著你的小島
島上有樹
有外婆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來臨的時候
珊
我要對你說一句話
珊,我喜歡你
這句話是只說給你的
再沒有人聽見
愛你,珊
我要回家
你帶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會回來
看你
把你一點一點舉起來
珊,你在陽光里
我也在陽光里
詩中的“珊”就是顧城的小兒子的愛稱,英文全名是:SAMUEL·顧,音譯珊木耳(即桑木耳)。這個字,英文的本意是“圣徒”。還有一個小名叫胖子,因為他白白胖胖,很惹人喜愛。詩中的“胖”指顧城自己,顧城的小名也叫“胖”。“外婆”則指的是照顧小木耳的當地老太太。
這首詩一點也不朦朧。那種來自血緣關系的父愛是從心底里發出的。
無獨有偶,顧城死前在最后一封家信中(《回家》是附信一同寄來的),也動感情的談到小木耳:“胖子十分可愛,以為他變樣了,還那樣;卻好看了許多許多,眼睛也大了,又懂事,又活潑,抱一抱心里真安寧。人真是,不明白,劫過了,才知道,骨肉真情勝萬種虛幻的事情。人要能愛已有的一切,便是福了。不能把希望當現實。其實希望大半是虛妄的。”
在這封信中,我們還知道顧城“每天都能和胖子在一起,我在學他的兒童英語,地久天長,愿有一天能帶他回家。他得到了太多的愛,因為他好”。
看來顧城也不拒絕“異化”了,他在向小木耳學習英語。
看來,此時他決不想死。
顧城的這封家信大約寫于1993年9月27日前。他還說:“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現在十分平和,和胖子玩玩小車……”
那么,他和謝燁最后矛盾的爆發是不是因為小木耳?
與顧城同住在島上的顧鄉則說:1993年9月24日,顧城、謝燁由美國返回新西蘭,重新回到昔日的“桃花源”,本想重溫舊夢,重新生活。但沒有幾天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顧城想在小島上稍住一段時間,就回北京長住。謝燁卻想很快回德國。她認為:創作基金會說顧城是天才,他們愿提供長期的創作基金。顧城卻不愿接受,他已經厭倦了國外的生活……
爭執日益激化。
10月初的一天,謝燁獨自駕著小汽車不辭而別,她要去哪里?沒有人知道。
顧城離不開謝燁,他很著急,他忙叫顧鄉請房東利斯開車去追,善良的利斯終于把謝燁勸阻了回來。謝燁回來了,但矛盾仍然無法解決。
是不是又爆發了爭吵,顧鄉不知道。
10月8日,謝燁又一次走出家門,顧城追了上去……
有一種懷疑認為:謝燁把愛都給了小木耳,顧城實在無法忍受兒子奪走了妻子的愛。他獨自占有謝燁的愛。
那個一直追逐謝燁的華人(據說一直追到了新西蘭)大概與他倆的死亡沒有直接的關系。
所幸,現在還存留著謝燁寫給父親的許多家書,從中似乎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為了對死者負責,我們征得其親屬同意,摘錄有關內容以供參考。
從謝燁的家書中可以看出,她幾乎每封信都談到小木耳,談到由此引起的與顧城的矛盾。
謝燁致父親的信
(一)1990年3月26日
……木耳還不會想,只會敘事:他要去小朋友家,他這樣說:走(中文,然后是)——哩哩、得咯(到山下、門口、路邊,一指)Car(汽車)卜隆、卜隆、卜隆……(用手指對面山之后下車)啊、背、備咯那(之后是一個鳥叫或是呼喚,像這里的鄰居招呼我們一樣)喔、喔——(到了,然后他告訴你,他的小朋友的名,叫)艾瑪,完了。這是一篇他的長論,當然還加上眼神和動作,他并沒有去他只是告訴你這些為了穿鞋,為了你能明白并且真的帶他去艾瑪家,他于是睜大了眼睛,歪著頭看你——這個道理還不夠充分的嗎?
我們現在一切都在好起來……至于城,只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繪未來一些希望吧,誰知道呢?
“艾瑪”是當地毛利人家的小姑娘,是小木耳的朋友,顧城給她畫過速寫像。謝燁做了母親,她是那樣欣喜的注視著兒子的一切,她熱誠的希望“好起來”,并希望顧城“努力給未來一些希望”。這個時候還沒有烏云。
(二)1990年5月7日:
……木耳可愛而且可憐,他不是調皮的孩子,不像我,小時候,沒心眼。他有準、小心。對人好,能帶大孩子玩,不巴結人,也不害怕人(巴結我)、不纏人。進入21個月,快2歲了。個子矮,眼睛大,還不會說話。但老‘說’。要是做錯了事挨了罵,他就睜著大眼睛,跟你很認真地‘說’。他不哭,惹得你總想哭,之后他覺得他也該哭了——他就這么巴結我……他在家里的木地板上吧達吧達跑太快,他的爸爸總嫌他。
……他和三歲的孩子一起玩,人家推他,他就是不動,不怕,最厲害的一次竟揪住了人家的領子,他那么小。
這時候的謝燁因為看小木耳,不能出去工作。但她正在學開汽車,她在家里喂雞。賣雞蛋“夠吃飯了”。但她為什么覺得木耳“可憐”呢?他的爸爸是“嫌”他鬧吧?
(三)1990年7月:
我對胖子(又名木耳)說,給老外公寫封信吧。他就抓起一支筆,當然抓得還挺端正……說‘快、快!’發音是發‘開、開’,當然不對,但是沒有辦法。他的中文發音總是不如英文正確。每次要尿尿,就說‘威威到!’一半中文、一半英語,‘威威’是英文(Wet wet)。我告訴他快、快,于是他自己說學會了。一要尿尿就自己叫快、快,快威威到。這小子有心眼,什么都看在眼里,然后自己學著去做。
每周六上午,他去一個英國——毛利人夫婦家,和他們的小孫女一起玩,已經學會跟著音樂跳舞了。他才兩歲四個月,就自己上床睡覺。吃的極多,管事不少,學話比較慢。可是什么都知道,只是無法表達。動作極多,有時候急了,還不忘記告訴你,用手指指桌子,意思是說:‘我就要剛才放在這的那個’,也許是蘋果,然后兩個手一齊放在嘴邊,作一個咬的動作——吃,簡直像個小啞巴。
有的時候他大叫:Come here look look.又非常準確。每天忙極了,誰都覺得他聽話,都喜歡他。
他現在早早地又去睡覺了。抱著他的藍色的小狗枕頭,沒大人教他。自己興出來的……
小木耳已經睡著了,樣子非常好看,要是他還醒著,他會跑去胡亂親一親你,然后一揮手說:再見!大聲地說,騎著他的小三輪車上床去了……
只有一個母親才會這樣充滿著愛憐去觀察她的骨肉,才會這樣充滿著愛憐如此詳細的描述。顧城這時正修好了山上的小屋,他和謝燁還一起作陶罐。
(四)1990年7月:
……(小木耳)從來不鬧,但是越來越會動,會吃,會作‘壞事’了。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很憐惜他。他那么小,我真覺得不可思議。好幾個媽媽都非常喜歡他,比起外國孩子來,他真算是聽話而安靜的……他吃桔子一口一個,把朋友看得目瞪口呆,特別喜歡他和他們的孩子一起吃飯……木耳一會兒就端著碗過來說:‘喵’(沒有了),還說(媽媽喵),大家都樂他……他又來信紙上畫,你不是喜歡他的印象派嗎,給你留著吧。
……小木耳在早晨唱:‘(英文)我的奶瓶在哪?’調是35 6 |5 — |……
信紙上有小木耳胡亂畫的筆跡。他們的木屋修理和爐子的工程基本完工了。謝燁為什么總“憐惜”小木耳呢?
(五)1990年8月:
……老下雨……但還是有花,黃水仙和白色的莉莉花,很香。我正寫信木耳就跑來了……他現在很忙,要照顧他自己的汽車、小動物各行其事,還要及時跑來跑去為自己的肚子找水、蘋果和吃的東西。這件工作可以消磨他很多時間,也就是說吃的很多,幾乎一直在吃,好在他的玩具不吃東西。他學英文準,中文一般走樣。什么都知道都明白,聽得懂。那天去做陶罐,他自己跑去看船,遠遠地向海上望去,迷神極了。我說:上車回家了(平時他最愛汽車),可他搖頭‘No’,不。他很期望地說‘媽媽船、媽媽boat’。然后他就走了。沿著一條小路,那條小路通一片草地。我趕緊叫住他,他理也不理。我只好大聲說‘船’。他就忽然停下,走回來了。之后,我沒說話,人有點知道我并不想和他去看船,于是他哭了,非常傷心,我說‘好吧’,也沒說別的,他就趕緊自己跑到汽車上去了,后來我還是帶他去了海邊,遠遠地看了看船,一只美麗的大船,有好多桅桿的帆船,非常遠,慢慢地轉著船身。這樣,小孩他好像已經忘了,漫不經心地追著海鷗,那船當然很美。
看船的那一段描寫得那么優美,令人神往。在這封信上,小木耳又畫了圓圈和曲線,媽媽給外公做了一個注:“我不知道他畫的是什么”,大概媽媽向小木耳說了,所以又在畫的旁邊寫了一句:“好了,木耳說就這樣O、K!”
小木耳大概有些孤獨,媽媽告訴外公說:“他只是周六才和一個小朋友玩半天。”
(六)1991年2月:
你好,小木耳從朋友家接回島上來已兩個多星期了……木耳回家添了很多生氣,他樣子可愛,長得又結實,比原來給你們寄去的照片又胖了一倍。真正的重了許多,抱不動了。他也不要你抱,自己從山上下到海灣,半小時的山路來回自己一路小跑,還不帶喘的走在路上一路和別人打招呼說話,橫拉豎扯地,不論大小人兒,一視同仁。人家都喜歡他,他才2歲多,還不到三歲……
……所有見他的人都喜歡他。要是你有了他會把你樂死。又說了那么多木耳,別的似乎再沒有什么更可愛,更讓人全心全意地了。只有他你可以說:‘好吧,就這么做,為你’,別的事情都只能說必須做而已。需要一個理由,而木耳本身就是理由,他仍然那么聽話,那么懂事。
又要過年了,這里的月亮大得驚人,在山里、在海上、寬闊的地方,月亮那么驚心動魄地升起來。我所有的努力,每天的不安的生活在她之下搖蕩著。
我忽然發現我的姥姥說的,我就是勞碌的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已不是努力所能做到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命運。
是怎樣的“不安的生活”呢?謝燁沒有說,是指“英兒”去了嗎?
(七)1991年2月:
……我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干什么……島上到處是果樹……我還種樹,除非我瘋了……新年應該是從新開始,我信,于是我活。
……(木耳)現在快三歲了。今兒一早他起來(給)所有的人唱了一遍……他逗人得很,他會問你們所有的人新年好,而且唱,唱的調子是他自己編的。
……當然有些累,一切還是在好起來,總會慢慢好起來……
這時顧城的姐姐和謝燁的弟弟都去了那里,謝燁在為她們奔波。她很累,她是在排泄憂愁嗎?
(八)1991年4月:
如果顧城是個普通人,也許我不會這么累。只悄悄告訴你:我真想家,真想你,這里的海真美,我無時間去看,看了更慘。太美的東西,連陽光都讓人傷心。輝煌燦爛而不可挽留,世界融進一種明快的顏色里,黃昏或者黎明時的陽光。然后你就回憶(我)小時候去山上散步,捉蟲……茫茫然無邊無際像海,而我只是坐在汽車里握著方向盤,大海沒有浪的時候就是這樣。
這封信很長,主要談的是如何幫助弟弟渡過各種難關的。謝燁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一定會想起小時候保護弟弟的事:在食堂花五分錢買一個菜,她會把僅有的幾片肉讓弟弟吃;同學欺負弟弟,在冬天的河冰上拖著弟弟,她跑上去大聲喊:“你們不要欺負他,要拖就拖我吧……”
她寫信時心情不好,大海、陽光在她的眼里,竟使她“傷心”……
(九)1991年5月:
……我們剛剛收到德國的一個邀請,我們將于明年1月去德國西柏林,住一年,全家三人,是給城的藝術基金,正在準備此事……時間是很厲害的東西,無論如何,是好是壞,什么都將過去。真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我是太年輕好勝,有時聽天命,只停留在理智上,我想讓它滲入血流,也許就不那么費心了。有時覺得生命只是一種時間的過程。
今年下半年從下周起我們將修理一下這個破房子,因為城不再堅持另蓋一木屋,將木耳隔出去(……我不能方便地照顧他,晚上雖然他睡的很好,還是有時需要照顧他)。
……怎么也寫不下去了,木耳大叫他餓了……然后我說‘OK,OK’,就得去做飯,然后吃完他便自己去睡了,我才能再坐下來,再繼續寫信。
你知道我原來想教木耳說中文,可是不行,他一點也聽不懂,忽然上個星期他聽懂我們說的話了,竟然把我們嚇了一跳……只要你的中文是在他的使用范圍內,他基本全給你譯成英文,他可以準確地用英文回答你的中文。
……
木耳以后怎么辦還不知道……因為累,當然我知道每個人都走向自己的命運,我還得走。
小木耳能跟著爸爸、媽媽去德國嗎?謝燁最終將怎樣走下去呢?“我還得走”,走向哪里呢?
(十)1991年7月:
……我說:‘珊,上山去吧,看看遠處的地平線,老外公在那里祝賀媽媽第33個生日……’
現在,我們站在上面的小屋里,從正前方的窗子望出去,海很低,遠處山脈淡淡地擋住了地平線,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見,有許多顏色,淡綠色、淡藍色、紫色、紅色和淺淺的黃色,依次環覆著地球,在將臨的黃昏中,悄悄升起。
珊在我身邊悄悄地不說話,我有太多的話也不想說。
然后是一道完整的彩虹,也有霓。這里常常可以看見完整的霓虹。珊說:‘Mammy look!never seen it long time ago.’(媽媽看啊,有好長好長時間沒有見過了。)他老這么說,常常告訴你:沒見一個什么好久了。這時候我馬上想起他常說的另一句話:他三歲了。
珊,三歲了,他不會說中國話。可是他能聽懂,他把我們的話都譯成英文……
我說:知道什么是生日快樂嗎?
他說:(英文)‘生日快樂,我喜歡生日快樂,祝木耳生日快樂’。
當然木耳不知道什么是生日快樂,他用手勢告訴你:生日快樂就是吃……
我太喜歡珊了,他是個可愛聽話、有趣的小男孩。他才三歲,好像很懂事的樣子,極快活,極像我。也許將業,像我一樣的沒有頭腦,討人愛的、可憐的孩子。
我還有活到可以忍耐得沒有一點心氣的年齡,膽子又大,除了好心,我不知道還應該祈求什么,可以使自己平靜下來,忍耐下去。我不知道人為什么要活,當然也不敢去死,不敢去承擔死的責任。咳,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只是想說。知道你也不愛聽。我是真心地想讓人都快活的。我從來讓人愉快。說實在的,我過得也不錯,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然而痛苦也是絕無僅有,我不開心,更多的時候我哈哈大笑,我想在所有的笑聲中讓時間過去。
他對我算好的了,沒有我他不能活。可他對木耳不好,他要把木耳從我身邊趕走,不論什么形式,賣了,或者送人,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誰還能有辦法)。我好像一個祥林嫂,要告訴所有的人:我沒有辦法了。告訴了又有什么用,除非我想告訴別人:他瘋了,這是真的,我可以把他送進瘋人院,然而他不會說話,不會生活。他是我的責任,木耳也是我的責任!我覺得別人可笑,自己也可笑,活得可笑,生得更可笑……
……只是我不像在過日子,而是在過小說或者過戲劇。人如果老是在演戲,還能不累嗎?跌宕起伏、激動人心,二、三個小時行了,二、三個星期或者二、三個月還不把人折騰死么?
在謝燁33歲生日的時候,她只感到悲哀。她可憐她的木耳竟不容于人。她極力的、痛苦的忍耐,不敢去死。她憎恨那種“演戲”。她忍耐的已經覺得自己“可笑”。她不知有什么辦法使丈夫清醒。
一切都很清楚了。有人打破了她們原來寧靜的生活,使顧城喪失了理智。是她!?
最可憐的不僅是謝燁,還有小木耳。爸爸不再愛他了嗎?
(十一)1991年10月6日:
……我只有一天過一天的活著,我的鄰居算不錯了。她替我照顧木耳……如她認為我的問題很簡單,是我自己復雜化了。她認為我應在木耳和顧城之間選擇一個就完了,我不能如此簡單化……我自己也一樣可憐,我只有把木耳從她那領回來,去找我的另一個朋友,如果有人認為一個人熱愛大地上的植物、動物和太陽是沒有區別的,只要你看看這個大腦袋的孩子,聽他說:他愛你,愛這個破破爛爛的家,你的答案就會很清楚了。木耳愛我的朋友,也愛我的鄰居,即使城使他傷心,他也寧愿告訴自己:爸爸是病了。世界上哪有什么事實可言,讓事實見鬼去吧!我自己是有一天過一天。木耳可以受苦,也可以挨打(外國人認為不行)。但是我想不能讓他沒有期望,期望是否可以實現得聽天由命,如果連期望都沒有活著就根本沒有意思(本來活著意義就無所謂意義)。
我是個膚淺的人,思想不深刻,不似我寫得那么缺乏生命的意義,因為膚淺我找到了許多的期望,所以生活顯得還是挺有意義的。至少讓別人覺得挺快活。如像我結婚,我找到了他獨立的思想方法,享受這種與眾不同,這是一種阿Q……我之所以不離開他是因為我的一種責任感,而不是說我把自己整個地賣給他了。我有了兒子,我從木耳的期望中找到了我的期望。我期待著一切我想像中應該出現的過程。我不能放棄我的期待,也不能讓木耳失去他的期待……
我給木耳看了你的照片,他首先高興爺爺專門給他寄了照片,從而論證除了我、爸爸、鄉姨和我的朋友都是愛他的以外,爺爺也是愛他的(他總要自己這么論證一番。特別是不能把爸爸漏掉,而且把這些都編進歌里唱)。接著他問爺爺什么時候來接我,我喜歡去爺爺那里……
小木耳渴望著爸爸的愛,即使爸爸“使他傷心”,他也寧愿相信爸爸是病了。他不明白爸爸怎么了?嫌他,還打過他。但是,他在論證愛他的人們中,從不忘記爸爸也是愛他的……
木耳的期望太簡單了,他要有一個溫暖的、快樂的家,有愛他的媽媽和爸爸。
謝燁盡管痛苦,但仍懷著期待。期待著奇跡的發生。
這已經不是秘密了。島上的人都道:顧城有兩個“妻子”……
(十二)1993年7月12日:
我永遠天性高興……現在依舊。只是我的生活不太如意。我不是說外在的事情,我是說心里不高興……我不是苛求的人,但是在心里我又那么不能將就。從我心里來說是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愿意了。盡管我還是依舊欣賞他的頭腦和他天才的秉性。但是這種秉性所及的生活行為已超出了我所能夠承受的范圍。我不想說外在的理由,因為那些都足以讓我離開他十萬八千里了,而且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現在不愿意再和他在一起了,幾乎也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我不能在他的管轄和控制下生活。我不能離開我的木耳,我不能總是像他那么幽禁自己,我也不能永遠非經過他的同意不能看我的親人。他的那種生已經過去了,他的理想和自私是并存的。我并不后悔我的生活,我也不想誹謗他(也許真的是我慣壞了他?我不愿意為他的秉性負責)。
我想在年底以前,我回到新西蘭后帶著木耳離開他,用什么方式我還不知道。我一直感到麻煩的是我離開他,他就完了。如果他不死,他可能會發瘋似的找你或小弟(這是我感到最不好的事情)。我離開他就想直接帶了木耳和你住上一陣,最好你也去個他們家都不知道的地方,所以叫你以后別再告訴他們你的行蹤。根據我的了解他除了寸步難行以外,他還是有可能傷害別人的,因為他自己一直抱著死念。所以別人奈何不了他,他什么都明白。他的死念也是對我的威脅,所以我一定得離開他。除非他死了,否則我沒有別的辦法,他是不會傷害我的,因為我從來幫著他,今天是我不愿意再幫他了。我已經跟他談過,我受不了這樣生活,他也知道。但是他沒我不能活(我知道他還愛我,可他的愛不是我要的),我決不能因為他離開木耳,我的決定是年底前離開他。我想回去以后和小弟商量一下怎么辦,然后就走。
……他出了事,就想回去鬧……我想盡了辦法,阻止他,一起寫書。回來后他好了許多,好了就發現我要離開更不得了,他一分一秒跟著我,不許我上街不許我有任何朋友,不許我離開他一步。這一切反而讓我一下明白了早就應該做出的決定:離開他,我現在甚至覺得誰殺了他我馬上就會愛上誰。當然沒人幫我,我感到的危險是從心里來的,我不能不做這個決定,否則我不知道他會讓我再做什么。我不想借助任何社會的概念、輿論,我知道我離開他完全是我和他的秉性不能相容,他不是有意識要害我。但是我受不了他每天的行為、對我心的傷害,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我還可以平靜一會兒……我討厭得不行就該走了。他不會同意我的,他說他寧愿死。我想告訴他如果他愿意自殺我不反對,但是他要自殺就想找個一起死的(現在他成天就想著那個離開他的人),這個我不能幫他,因為無論他要怎么死這跟我都沒有關系,和我的想法都太遠了。別人是利用了他的感情,但是他也不能在別人不愿意的前提下強加于人。在要死的人面前講道理是說不通的,我只能離開他,否則我怎么生活?
說實在的我看得上的人太少,我現在真不愿意說什么思想、事業了,我要一個能共同面對生活胡亂活下去的人(當然也不那么簡單)。他不愿意遷就我,我又不能遷就他。他恨不得讓我和他一起決定死念。我真想笑……
……我現在幾乎完全是沒有自由的人了,好在我需要的自由不太多,所以沒有什么,我只是在他睡覺的時候給你寫幾個字……我不能舉報他,舉報也沒有用,送他到神經病院去可能還行,但也需要一些事實,他又不愿意去。
要是年底我能離開他,我馬上就回家(好像我已經沒家了?)帶著木耳……
……我知道我大概是徹底的變心了……我一點也不愛他,只是欣賞他、可憐他。我真的知道離開他,他就完了。但是他不可憐我。他能給我的,我都不需要,我要他做到的他又不可能。何必呢?我們從來不吵架……我要離開他……
從顧城的那位女友來到小島上以后,謝燁和顧城就再也沒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實際上,從那時開始,他們的愛情就已經發生了危機。《英兒》實際只是顧城在懺悔,而不是謝燁在懺悔。謝燁一直在痛苦,似乎從那時起就已經有了抉擇,但她遲遲沒有付諸實施。也許是出于可憐,怕一個天才自殺般的毀滅?怕小木耳沒有了父親?她參與寫《英兒》也許是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也許以為有了“懺悔”就可以避免死念,她也可以脫身而去?
她很善良,她預感到顧城抱定了死念,也估計到“有可能傷害別人”,但她天真的認為“他是不會傷害我的”。她只愿和小木耳在一起,帶著小木耳離開他。可是,小木耳以后要問起:“爸爸在哪里?”她該怎么回答呢?也許她下定了決心離開他之后再回答,但可惜她已經永遠不會回答了。
也許,從那個女友上島之后,她離開他是明智的。但是,情絲怎么可能一下斬斷呢?她的忍耐表明了她內心的痛苦,而等到她真正下決心的時候,似乎又太晚了。
實際上,最痛苦的應該是小木耳。
死去的人已經不會再痛苦了。而小木耳還要活下去,他那幼小的心靈恐怕還不懂得什么叫死亡。他一定會永遠不停地問:“我的媽媽我的爸爸呢?”
這封信大約是謝燁寫的最長的一封家信,寫完這封信后,她又寫了一封短信,她又說:“其實我知道這些事要我自己決定……但我太顧慮后果……我已經到了沒有選擇這樣的余地的時候,我還會把事情拖下去……一個亡命之徒……和藝術家甚至于哲學家就是這么連在一起的……我也不能再累下去了……我要和木耳在一起。”
她顧慮什么呢?是顧慮小木耳的未來嗎?是怕破滅小木耳的期待嗎?
小木耳期待著媽媽、爸爸永遠愛他。
小木耳,你真是一個又聰明、又不聰明的孩子……
(十三)1993年8月10日:
……把兒子差點扔了,當然扔不了。因為不想扔,差一點兒。
他是不想自己活的,現在又有別的事,他也不會讓我離開他,我現在想走了。盡管我還是對他的許多東西贊美不已,但是要全部的放棄生活是不可能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這一決定無異于要他的命(也是他本不想要命了)。我才這樣做,真真是無可奈何。
……
我想他是難得的天才,可是生活中沒有他,我無法再和他這樣下去。總而天知道會怎么樣,因他不容木耳,我定要和木耳在一起。
打算九月初經美國回新西蘭,我決定10月底離開他。這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是他不讓我說(不說對他好。我是忍不住的,總想讓他明白),但不可能。他能把人折磨死。我又不喜歡吵架!故他知道我要走,但不知何時,怎么個走法。我也不知道上哪去……本想先回趟家(就是去你那)然后回新(西蘭),想讓木耳學學中文。還不知能不能成。
……
我是想要木耳和生活的自由。在這方面他太可怕了。當然不要對外人說,我從未說過。
……可是他要死的樣子,我真憐惜他,說是陪陪他。現在如果我要死他一點也不會動心的,在感情上,他總覺得別人是應該的。鐵石心腸。也罷,該走了,真怕我再心軟,當然不會,木耳已經無處呆了。
我想你們。
這似乎是謝燁最后一封給父親的信。
“該走了”,似乎有無限的悲哀凄涼,這不是一封遺書,但卻使人心中惻惻,不忍讀下去。
“他不容木耳”,“木耳已經無處呆了”;她想要小木耳,她要帶著小木耳去尋找幸福,或者說是避風港。她太累了,她想安靜。但她又“憐惜他”。
謝燁選擇的太晚了,她幾乎不能自拔。她怎能割舍掉這些情怨恩仇?
最后這幾封信,她很少生活的描述小木耳。“哀莫大于心死”,她似乎一直沒有見到小木耳。
小木耳還會跑上山,坐在草地上望大海,望漂亮的大帆船嗎?
小木耳還會愛說、愛哭、愛唱歌嗎?
小木耳最愛坐媽媽開的車,他會高聲唱著自己編的歌,他很得意的唱,那清脆的歌聲會在海灘上久久回蕩——
一、二、三個人好,
一、二、三個人不好,
一、二、三個男人好,
一、二、三個男人不好……
島上的人充滿野趣,他們互相打招呼都學鳥叫:“咕咕”,這表示“你好”或“客人來了”,“我來了”……
小木耳也會“咕咕”,他遇見所有的人都會“咕咕”,在綠色的森林里和山間的小路上,會響起稚嫩的鳥叫:“咕咕,咕咕……”
小木耳爬山的時候,他會高興的唱:“我們爬下了小山坡……”
哦,小木耳唱過許多歌,他最愛這首歌——
“一個人好啊,一個人不太好”,
“一個兩個三個人好啊,
一個兩個三個人不太好”,
他一直自編自唱下去——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人好啊,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人不太好……”
這不是大人教給他的……
哦,小木耳……
媽媽給他留下了什么?——《你叫小木耳》。
媽媽說——
我講著關于你的故事,你咿呀學語的神態、搖搖擺擺走路的歲月,便消失在我的記憶里了。我想念你,想你還什么都不會的時候,給了我無限樂趣的生活。
今天你對我說話,充滿小男孩的靈機和生氣,你帶著艾瑪去騎你綠色的小三輪車了,你已經可以騎得很快,可以技術地穿過窄窄的夾道。
我還是喜歡抱你、把你悠到空中。
走的時候你不再哭了,但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你的悲傷。你說:再見,媽媽。你說:謝謝你來看我,好像是對我,也是對所有關于你的故事。
你長大了,在你自己的故事里,走進生活,你悲哀而快樂的日子,剛剛開始……
哦,悲哀而快樂的小木耳……
愛是不能忘記的。
現在,新西蘭的留學生們已經成立了“小木耳基金會”,但是,這不能代替媽媽的愛……
小木耳會永遠記住媽媽對他的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