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守望者
——關于凡高的札記
王曙光
(本文收于:王曙光著《燕園論藝》,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四)“我不孤獨,因為上帝與我同在”搜狗快照
正如痛苦在不經意間成為滋養偉大藝術的養料,孤獨也一樣成為藝術家的最忠實的伴侶,喧囂誕生不了藝術,而只有在寂寞的蔭翳下,內心沒有任何依傍,完全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狀態——這時,塵世距離我們有萬里之遙,內心卻無比豐盛,仿佛斟滿瓊漿的酒杯。有句廣為流傳的話,“只有上帝和野獸才喜歡孤獨”,實際上,孤獨并不存在喜歡與不喜歡的問題,孤獨是一種來自內心的渴望,甚至這種渴望都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它是一種外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孤獨是一種不可抗拒和選擇的宿命。孤獨決不是離群索居,決不是遠離塵世,更不是拒斥塵世。那些視塵世為禁忌、在塵世中感到枯索沉悶的人,那些厭倦塵世和逃避塵世的人,卻恰恰不能理解孤獨的寶貴的意義。對于藝術家而言,孤獨并不是他們刻意尋求的生存體驗,不是他們故意制造的一種情境,他們往往處于一種極端尷尬和矛盾的狀態中:他們在孤獨的自省中豐富著他們的內心靈感,挖掘著最隱秘的靈魂世界,同時,他們又往往經受著孤獨的煎熬,這種揮之不去的情感增加了他們與這個世界的緊張與對峙。
凡高恐怕是人類中最孤獨的靈魂之一。他在這個世界上孑然一身。當我們看到凡高所畫的自畫像,那種游離于塵世之外、以冷峻的眼光打量世界的姿態,不能不使我們的內心震顫。沒有人會在那張被嚴峻而艱苦的生活以及長期的孤獨所扭曲的臉龐前無動于衷,那張臉上滿是生命的深刻而粗糙的印記,硬硬地鐫刻著,似乎每一道劃痕和褶皺都透露出藝術家內心的孤寂和抗爭。但是凡高的孤獨決不是弱者的孤獨,在凡高的孤獨里,有一種強烈的宗教家的氣息,一種虔誠的清教徒的氣息,因此他的孤獨不是寂寞和空虛,而是一種充溢著宗教情緒的內心狀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凡高更是一個牧師,一個對自己的信仰異常堅定的信徒。當他說:“我不孤獨,因為上帝與我同在”的時候,他是在說,他雖然孤獨地生存于這個世界,但是他的內心因為信仰而變得豐盈廓大,信仰成為支撐他的生存的手杖。正如凡高所自白的,“每天都有每天的罪惡,每天都有每天的善行,事實確實如此。如果不靠信仰來加強生存能力和使生存無痛苦可言,那么生存一定會變得無比困難”。
在凡高決定以繪畫來作為向上帝和人類奉獻的方式之前,他認為自己的畢生使命是作為一名矢志傳播福音的牧師,并為這個理想作著艱苦的奮斗。他從他的家族那里遺傳了這種宗教徒的氣質,而其狂熱和持久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給一個牧師的信中,凡高說:“我從內心熱愛傳教以及與之有關的所有工作。我常把這種感情埋藏在心間,但一次又一次地讓它被激發起來。如果讓我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愛,盡管我無法完整透徹地表述,那就是‘對上帝和對人類的愛’”。盡管凡高最終并沒有實現自己作一名宣傳福音的牧師的愿望,但是他一生都完好地保存了自己虔敬的氣質,那是一種對上帝的敬畏,對造物主所創造的大自然的熱愛,以及對卑微的人類所懷有的悲憫情懷。他的繪畫,彌漫著一種我們可稱之為終極關懷的東西,一種濃郁的宗教意味。盡管我們在凡高的作品里幾乎看不到任何宗教的形象,但我們從那些花朵和太陽中,從夜晚的星光與陽光下的麥浪中,從他所用心描繪的平凡而勤苦的勞動者的面孔里,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那種宗教情懷在凡高的精神世界里所烙下的深刻的印痕。那里充滿著一種愛:深沉,博大,又隱藏著深刻的憂傷。
而凡高的全部生活的渴望也來自于這種宗教情感的浸潤,當著自己尚處于困頓無名的時刻,他卻以上帝一樣的寬大而憐憫的胸懷渴望拯救那些處境悲慘惡劣的人類,有時候,那種狂熱的試圖拯救和關懷他人的強烈愿望,那種貫注在勞苦人民身上的無限同情,那種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救助處于悲慘境地的婦孺的沖動,令人在感動的同時充滿了悲涼。因而凡高的藝術的偉大,不單源于其繪畫技術上對于色彩和形式的革命性的創造,更在他偉大的人格,這種人格因其罕見而顯得格外珍貴。他以這樣的大愛生存在世間,盡管被視為行為乖僻,盡管被世俗所鄙棄嘲弄,盡管在這個世界上顯得如此孤立無援,凡高仍然以這樣的信仰鼓勵自己繼續活下去,繼續對人類充滿信任和希望。“愛朋友,愛妻子,愛某件東西,愛你所喜歡的一切;但是人們必須懷著崇高的嚴肅的出自內心的同情感,帶著力量,帶著智慧去愛;人們必須始終不渝地去認識地更深、更好、更多——關于通向上帝之路,關于引導你獲得永不動搖的信仰。”在凡高的繪畫和文字中,我們看不到幽默和調侃,看不到游戲與娛樂,輕浮淺薄的東西遠離了他,這使他的藝術在境界上超群拔俗,不同凡響。那里充滿了嚴肅和沉重的情調,猶如一闋宏偉、深沉、肅穆的貢獻給上帝和人類的交響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