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補嫫阿乍,涼山彝族歷史上有記載的美婦。她原是有勢力的黑彝頭人赤補家的女兒,美麗、冷艷而孤傲,其史瓦達黑甲是個“土目”,即統帥彝兵,地位僅次于土司的人。赤補嫫阿乍身為土司娘娘,替丈夫掌管官印后,立即借助土司的余威,輔之以兩個家族的勢力,同時施展其魅力,集結一班人馬,向那些乘土司家族內部紛爭之機作亂的匪徒發起討伐,清算、索要被他們搶掠的財物。赤補嫫阿乍本人騎一匹駿馬,肩上系著披風,用馬鞭指揮跟隨的仆從,她像一只在山澗盤旋、撲食的黑鷹一樣迅捷而冷酷,對曾經吃里爬外之徒更毫不留情。
迄今為止,收集到的有關茲莫日哈的故事所涉及的三名女性,都這樣驕傲、尚武、獨斷和血性,實出我的意外她們最終結局之悲慘,也都相差無幾。
當赤補嫫阿乍以其古老的方式,在阿都土司的領地刮起陣陣討伐旋風的時侯,四川的國民革命軍在邊陲小城西昌的駐軍,其長官姓鄧,大概是個團長,接二連三收到了關于阿都土司統治區域治安急劇惡化的舉報。原來,被赤補嫫阿乍征討的彝人自理虧,又不甘心將到手的財物退還。他們原想欺主子年幼,大撈一把,不料半路殺出個比他年長多歲,難以對付的娘娘,既咄咄逼人,又緊追不放,正在又恨又怕,無路可退之際,其中的險詐之徒,想出借漢人之手除掉她的計謀,于是頻頻前往告發。而川軍的這個團長,憑著一紙委任狀以及手中的洋槍,正以往昔的封疆大臣自詡,同時一起覬覦著已敗落的土司,伺機敲詐其錢財。彝人告狀,等于送上門的口,正中其下懷。
鄧團長派出一個連川軍,日夜兼程,潛過彝界,又巧設埋伏,出其不意,將正在行路的赤補嫫阿乍擒拿,并將她火速押往西昌的官府。逃脫的黑彝回去向土司稟報,得知妻子被漢人捉去,茲莫日哈又氣又懼,他雖年幼,已感異性的溫馨與柔媚,加之父母雙亡,雍容華美的赤補嫫阿乍已憂為他惟一的依靠。小土司欲舉傾“國”之兵,與川軍拼個魚死網破,手下卻無一人響應。這些成年人知道,娘娘落入漢人之手,現在又身在他們的地界,就算能組織起一支彝兵,離開大涼山去與漢人的正規軍交戰,也無異于以卵擊石。彝人素有在彝、漢交界地擄掠漢家百姓為奴之習,故有無數把柄握在官府手中,彝族武士縱然強悍,也是不敢貿然遠離涼山,深入漢境的。何況赤補嫫阿乍被捉,起因于彝人的告發。土司的勢力本已江河日下,又師出無名,在場的人只能以沉默答復小主人的哭喊與斥責。
阿都土司的城堡隨夜深人靜而陷入死寂。第二天早上,日哈作出自己的決定,他只帶一名貼身奴隸,在一種凄慘氣氛中,踏上救妻的旅途。
川軍靠偷襲將土司娘娘赤補嫫阿乍捕獲后,上下如臨大敵;沒想到只有一個文弱的孩子前來交涉,不僅松了一口氣,而且覺得實在好玩。那孩子來到官府衙門,說話口氣卻不弱,用他的娃娃腔,先通告自己怕土司身份,接著便大聲喝令士兵們放人。衙役總督(記載如此,近時間推論,應該是當局任命的警察局長)說:該殺的要犯,怎能一個小孩子說放就放?他傳軍方鄧團長的話,除非送上白銀一萬兩,否則便將婦匪首就地正法。小土司被那個青面獠牙的官僚嚇住了,他果然非常懼怕心愛的人在漢人的地盤人頭落地,而對“一萬兩白銀”卻沒有概念。貼身奴隸俄木阿來急忙用彝語低聲稟報,因幾年前那場家族紛爭引起的劫難,已使祖宗積蓄的財寶幾乎喪失殆盡,即使沒有這場浩劫,以其早已衰敗的家境,要湊足那筆錢,滿足漢人的敲詐,至少也需要幾年光陰。
茲莫日哈打斷他的話,對漢人說:我要見我的妻子,只有見到她還活著,才能決定。衙役總督說這個好辦,就命士兵去提犯人。伴隨一陣鐵鐐聲,赤補嫫阿乍被押到大堂,她頭發散亂,頭頂沒有了綴銀的“哈帕”,并被戴上沉重的鐐銬。日哈、阿來主奴二人大為驚駭,這些可惡的漢人,竟敢如此侮辱高貴的土司娘娘。在涼山彝族,不要說貴族,就是女奴,也沒有過鐐銬加身的。少年土司見到惟一的親人,頓感百般痛惜與愛憐,不禁淚如泉涌,他卻遭到阿乍劈面而來的蔑視和責罵。
原來在被捕及抵押中,赤補嫫阿乍一直沒有停止表達她對偷襲者的極度憤怒和鄙視,并再三以一種驕傲的口吻夸口,不出三日,其勇猛無敵的夫君就將率黑彝組成的大軍,從不同方向席卷而來,蕩平漢人盤踞的彈丸小鎮,殺光所有的男人,并將他們的妻女統統變為奴隸。實際發生的卻是,三天過后,她的僅有一名奴隸跟隨的娃娃丈夫,丟人現眼地送上門任人奚落。他那樣弱小、可憐,就像被人用盤子托上酒席的羊羔。屈辱、惱怒和憂傷如同從山上滾落的巨石,紛紛砸在赤補嫫阿乍的身上。她的責罵僅是其絕望的發泄,在此之后,她陷入了與土司同樣的哀傷,她憐憫地用手臂將日哈攬入懷中,兩人一同無聲地啜泣。土司想用他的小手將妻子身上的鐐銬除去,在他看來這是最要緊的事,他以為去掉這些可惡的器械,他們就可以騎馬回幾百里外他們的城堡。
衙役總督打趣說:“你們二人弄個小土司出來,就放你們”。眾人發出一陣譏笑。日哈不解其中的刻毒,但正在極力恢復其作為土司的驕傲。他按彝族的習慣,讓因疲憊而虛弱的妻子席地安坐,然后鎮定地徑直走到衙役總督面前說:“我是土司,出了事,要抓就連我一起抓”。
小土司以為給漢人出了難題。自古彝族的大首領,有戰死沙場的,有遭暗算的,他們惟獨不能想像,將一名現任土司像一名下賤的罪犯那樣,囚禁在牢房中。茲莫日蛤及其貼身奴隸俄木阿來推測,漢人終將因關押一方土司這樣的事前所未有,更何況土司本人是無辜的,而大大降低他們開出的贖金價碼,并將赤補嫫阿乍釋放。哪知時過境遷,覆亡的前清王朝任命的世襲土司之類空頭銜,已一文不值。衙役總督請示了幕后的鄧團長,后者決定“成全”任性的彝族少年。鄧團長想:一個彝婦可索要一萬兩人,加上一個自投羅網的土司,贖金至少可以往上翻一番。
于是,阿都土司夫婦及其隨行的奴隸同時成為軍隊的階下囚。他們在衙役府監房被關押了數月。一日,一隊士兵在他們的長官率領下,殺氣騰騰地開進衙役府,將日哈等帶出監房,又押出高墻聳立的大院。1931年的西昌街頭,有人目睹了這個場面:士兵們夾道分兩任列隊,一女二男三個彝人被押著走在道路中央。然后是身穿黃呢子制服,足登黑皮靴的軍官騎一匹高頭大馬,面無表情地俯視腳下的囚徒。走在前頭的赤補嫫阿乍被五花大綁,她穿一身麻布囚衣,赤腳蓬頭,身上帶著血跡,但仍不失冷艷和高傲。街頭的看客傳言,此女既是彝人中的貴婦,又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當日將被斬首。隨后的小個子彝人面色蒼白,也未被捆縛。幾乎無人知道他是曾經名震一方的阿都土司茲莫阿各日的正嗣,但人們見這少年氣質不凡,也紛紛猜測他的身份。惟奴隸阿來披著他的暗灰色毛氈,雙目流露著絕望,神態悲戚地跟在日哈身后。俄木阿來曾經多次隨老土司到漢人地界,見識過處決犯人的場面,他沒想到他一直懼怕的這一天這么快就到來了。看客們說,他是為主人收尸的。
但這一天注定還不是茲莫日哈夫婦的死期。他們并未如眾人以及俄木阿來所料,被押往刑場,而只是被從縣衙轉移到鄧團長麾下的一個兵營。地方軍閥關押土司的目的在于敲詐錢財,在毗鄰彝區的邊城做這樣的事,畢竟要冒很大風險。將他們轉移到有裝備精良的部隊把守的兵營,使他們的屬下不敢輕舉妄動,徹底打消其諸如劫獄之類的念頭,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只須坐等彝人帶著贖金前來談判了。
茲莫日哈等被押后,先在衙役總督府關了數月,被轉移到設在兵營內的牢房,又整整關押了三年。后來接連發生了兩件事,才使事態有了轉機。
第一件事:茲莫日哈在位時,雖然占山為王的黑彝各懷異心,乃至不乏企圖取而代之者,而一旦發生真命土司和娘娘仍然在世,就被關進軍隊的大牢這樣的事,彝族的內聚力反被大大調動起來。加之,傳統上阿都土司下屬的八大黑彝家支,本身形成了互相之間的制衡,土司的缺席造成群龍無首的局面同。他們深知,一旦外敵入侵,必難以絕對權威和統一的號令,集合各家支勢力,共赴危局。經過反復而漫長的內部談判和妥協,黑彝們作出他們的決定,聯合各所屬彝部,共同籌集軍隊索要的贖金。至茲莫日哈入獄后第四年,其下屬的黑彝、白彝籌到了白銀數千兩、駿馬幾十匹,以及大量皮革和鴉片,并推舉出布子勒足、吉比牛牛、阿庫阿合、阿庫吉達四人,先帶禮物前行西昌談判,希望軍隊早日放人。
另一件事是,恰好在布子勒足等人準備起程去西昌之時,西昌天主教教堂的神甫包明陽到云南省城昆明度假,結識“云南王”龍云先生。龍云提到他在涼山的親威,包明陽馬上相告:“當地國民黨駐軍了勒索錢財,扣押了包括土司茲莫日哈在內的許多貴族。”驚悉自己怕親威被押,龍云十分震怒。他立即派滇軍兩個加強團急速趕往西昌,同時電告鄧團長的頂頭上司:放人則罷,否則就連同這一支川軍一并“解決”。那個流氓團長得知此事,知道自己闖了禍,仍一面取了彝人送來的錢物,答應放人;一面發假電文給龍云,稱:“拘押阿都土司之事,據查系無知縣令所為。鄙職以重金將其贖回,嚴加保護,毫發無損,現已安全返回屬地。”龍云收到電文,獲悉茲莫日哈一行人脫離險境,才撤回已尼入川的軍隊。
布拖、普格一帶的黑彝和白彝,得知他們的土司將獲釋,便到毗鄰邊界的山梁上日夜等侯。在一個秋天的午后,他們終于迎來了一對蓬頭垢面、衣裙襤褸的男女,那便是幾年不見天日的茲莫日哈及其夫人赤補嫫阿乍。他們瞇縫著怕光的眼睛,像遲暮老者那樣身軀佝僂、步履蹣跚,在場的彝人無不長吁短嘆。考據到此,連無關痛癢的我也難免心生感慨。僅從概念出發,我在西昌邛海邊的“涼山奴隸社會博物館”,曾經看見一幅劃分舊時涼山彝族“四大土司”統治狀況的示意圖,分別用一種顏色表示一個土司占有的地盤,其中自然包括表示“阿都土司勢力范圍”的某種顏色。那時我想,這土皇帝的威風,一定比得上文藝復興以前歐洲小國一位君主了,怎能想到歷史上的阿都土司夫婦,竟經歷了如此辛酸、悲苦的時刻。
故事并未到此結束,土司夫婦盡管吃了不少苦,畢竟仍是青少年。回歸彝區他們的城堡,經過一段調養,身體便恢復了元氣。茲莫日哈其時年方十五,已從當年那個哭泣著上路的孩子成長為一穩重的少年,我不禁將他想像成多隆游記中提到的那位“公子”的兒子,書中還附有一幅照片,那名年輕的一位繼承者同樣是一名蒼白、文弱的少年。日哈不像大多數貴族青年那樣,熱中于武力征服和聚合財產。特殊的經歷使他少年老成,有時顯得心事重重,對共同患難的妻子充滿柔情和依戀。與他形成對比的是,回到大涼山的赤補嫫阿乍依然稟性不改,在體力及其迷人姿色一天天恢復之際,她的驕傲、霸氣和野心也再度膨脹起來。
赤補嫫阿乍重新將她的舊部招至裙下,繼續四年前的證討。誰的帳結清,誰的帳尚未來得及清算,就像前天晚上發生的事那樣記得清清楚楚,而四年牢獄之災卻如同只是夜里的一場噩夢或一場暴風雨,到了早上,她就忘得干干凈凈。日哈說:“那些錢財不必追,就當百姓救贖我們出獄花去了”。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待在城堡里。阿乍美麗的目光卻閃爍著冷酷和輕蔑。“那筆錢他們籌了四年,想讓我死在牢里!我還沒忘記就是他們告發的我,現在我倒要他們看看誰死誰活!”
阿乍對這門娃娃親已經感到羞恥和厭倦,對自己的命運感到哀怨。她更喜歡在一群黑彝武士簇擁下策馬狂奔,從阿都土司名義下的一個村落席卷另一個村落。她用手把玩著外國探險家送給老土司的勃郎寧手槍,閃亮的綢緞上衣將眩目的天光映射到她的下巴和臉頰上,給她的美艷增添了一絲鬼氣。她喜歡足踏匍匐在地的奴隸的背脊上馬時的感覺。對欠帳不還者,她擁有生殺予奪之權,但她討厭親眼目睹傷殘與血腥。像她這樣的貴族隱秘的內心存有一種忌諱,因為他們一直聲稱貴族的血液與眾不同,甚至連他們的骨頭也呈現為高貴的黑色,他們不想讓下人有機會見證他們的這種斷言。
阿乍的報復和清算令驕傲的黑彝威風掃地,當年敢于趁人之危犯上作亂者當中,彝的數量大大多于白彝以及奴隸。阿乍的子彈從未身穿任何一個黑彝的身體,即使站在面前的是曾經告發過她的仇人。她喜歡用槍瞄準對方的臉,欣賞對方的恐慌和絕望,然后讓射出槍膛的子彈擦著對方的耳朵,冒著煙鉆進背后的土墻里。她讓隨行的馬車滿載鐐銬,用于企圖違抗其意志的人。他們中有人前一天還在因幸免于被追究而竊喜,轉瞬間就由“主人”變成用于抵債的奴隸,他們的妻女也像畜生一樣被捆綁著,一同在泥淖與塵埃中,被鞭子抽打著與被掠奪的牛馬以及原本就是奴隸的人為伍。
赤補嫫阿乍源源不斷地,將失而復得或巧取豪奪的財寶、奴隸和牛馬從各村落運送回來,竟使蕭條多年的阿都土司城堡迎來一派興旺景象。日光透過云空,照射著紅色的山巒以及山巒上的城堡。雖因年久失修,該城堡處處顯露出凋敝,但它宏大的體量及其在巍峨平闊的山脈之上占據的位置,并不曾使它威嚴的氣勢受到絲毫減損。畫面的色度是飽和而單純的,山脈是裸露的紅土與藍綠色林地錦綸般的交融,城堡的材料是土、石和漆過的木料,它們的色澤和質感均與大地環境的壯美保持著和諧。在非常純凈的天空映襯下,莊園和農莊最簡陋的農舍,其材料通常僅僅是土和未漆過的木料,也顯得明晰、立體并充滿細節。云朵投下的陰影像漆一樣黑,陽光照到的地方對比之下則呈現出耀眼的璀璨,仿佛樹林、石頭、河流乃至山體都能變得透明。
河谷和城堡上方的山梁上,浮動著五色間雜的羊群,雜色綿羊是大涼山腹地特有的景觀;黑色或白色的馬在林中跳躍馳騁。在一種優美情調中,被氈的彝人佇立或臥伏于牛羊的附近,或在蕎麥地里勞作,只有當距離很近時,才能發現他們的身上戴著鐐銬。此外,城堡里的某個院落,或農莊某處土墻下陰影下,也不時會遇到穿“木靴”的女奴。木靴專門用來鎖女囚的腳踝。穿木靴的人即使不被關進牢房,也喪失了走路的能力,絕無逃脫的可能。
無論是美妙絕倫的自然景物及田園、城堡,還是令人發指的奴役和迫害場景,都是這幅“黑暗中世紀”風情畫的組成部分。赤補嫫阿乍深深陶醉于其中,她從城堡最高處的碉樓的窗口俯瞰恢復了微型機的土司莊園,卻被一種莫名的感傷以及孤獨所籠罩,沒有人欣賞她的才干,分享她的成功,沒有人承諾給她以保護。她的性情變得愈加乖戾,剝奪、暴力和摧殘成為她樂趣的源泉。
一天傍晚阿乍從山谷返回莊園,下馬時照例有人匍匐在馬的左側,但落足時的感覺卻有些異樣。她用足尖觸到的,是一個陌生男人強健的軀干,在那副軀干與她的腳之間,則是一張質地厚重柔軟的華貴斗篷,令她感覺踏在了火塘邊的地毯上。等她完全下了馬,陌生男人才從地上起身,阿乍立刻被淹沒在那件龐大斗篷的投影中。她在逆光中剛看清那張結實而奔放的臉,對方就再度俯下身去,跪下一條腿,向土司娘娘行禮并自報姓名,來人是阿都家的親威,來自雷波的阿作日合土司。
從此赤補嫫阿乍身邊有了一個高大英武的貼身侍衛。土目是彝族中帶兵打仗之人,阿乍亦有一土目兄長,她與阿作日合一見故,將他當做天賜之人。作為土司娘娘及黑彝的小頭領,他們原本都各自習慣于前呼后擁,自從他們相識,出門巡視時,阿作日合就再也不帶一兵一卒,阿乍也不帶一名仆從。他們各騎一匹駿馬,只以兩人為伴,放浪馳騁于大涼山腹地廣袤的河谷和山梁。土司家族在其領地有多處已荒蕪的農莊,赤補嫫阿乍令它們一一復蘇,由此需要更多的奴隸。有土目阿作日合為虎作倀,赤補嫫阿乍更加肆無忌憚,他們繼續以清算為由,無休止地巧取豪奪,傷及無辜,加之橫征暴斂,黑、白彝眾人人自危,被貶為奴抵債者不計其數。
對惟一寵愛的男人,阿乍則奉獻出她的百般柔媚。她不惜重金,讓人從漢人那里買來綺麗的綢緞,制成使人目眩的華服;有時她又拋棄土司娘娘所有的行頭,扮作衣不遮體的女奴,半裸身體,讓矯健的土目用他的大斗篷將她席卷去,跨上他的沒人能追上的快馬,帶她到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隨便尋一處林地,或山澗當中一塊干爽的巨石,二人包裹在那張斗篷中,盡情縱欲。即使回到莊園,他們也避開土司的官邸,而徑直上阿乍在碉樓上的秘室,繼續行樂,以至通宵達旦。
“赤補嫫阿乍懷上了土目阿作日合的娃娃。”俄木阿來終于將早已處傳揚的流言小心翼翼地向土司稟報。在此之前,剛進入青春期的茲莫日哈已經因事態的發展備受打擊,他一直以禁止家人談論這件事掩飾他的怯懦,阿乍與他的親威卻在將他逼上絕路,以致倘若再畏縮不前,連最忠實的下屬也將把他拋棄。事實上,強悍的阿作日已經在圖謀土司的權杖,既然他輕而易舉便獲得了土司的妻子,而且幾乎所有的土司財產僅僅因為她才失而復得,官印也仍握在阿乍手里,自己離公認的土司,難道不是只差一紙名分嗎?
雷波來的土目阿作日合完全沒有把娃娃土司放在眼里,對他而言,還遠沒有到該從酣醉中醒來的時刻。他與阿乍日復一日,在野外、農莊及碉樓上行歡、豪飲,慶賀他們的勝利,醉了累了,便晝夜連續昏睡。然而終于有一天,在沉迷與酣醉中,世界似乎離他們遠去,天地寂靜得異常,連貼身侍從也不見了身影,沒有人再將酒飯送上碉樓。空氣中彌漫的不祥之兆將他們從睡夢中驚醒,二人相繼下了樓梯,走出碉樓的門洞,眼前的情形令他們倒抽一口冷氣,整修莊園所有的黑彝和白彝早已聚集在碉樓門前的平地和臺階上,呈合圍之勢。在一群老者中間,端坐著面色蒼白的茲莫日哈,他的神情高貴而威嚴,仿佛一夜之間告別了孩提時代而變為真正的王者。日哈利劍般的目光直刺雷波來的親威阿作日合土目,但后者也立即恢復了鎮定。
有人要土目向土司下跪,阿作日合冷笑道:現在的土司還值得一個土目下跪嗎?他將阿乍拉到身邊。我只會向一個人下跪,向她下跪!
日哈仍沒有開口,他的目光從阿作日合移到赤補嫫阿乍身上,其中帶著詢問、責難,更多的是憂傷。這種凝視最終將赤補嫫阿乍與她的情夫分開,眾人開始向前移動,朝按他們的邏輯推論的邪惡者阿作日合合攏。土司殘存的權威與茲莫日哈的天真無邪合而為一,形成無形的力量,令他在黑彝和白彝中,復活為仁慈、正義的傾向。眾彝人放過土司的妻子,繼續向逐漸亂了方寸的土目,他們眼里的害群之馬步步進逼。阿作日合已被繳械,下他槍的竟是他自己的貼身侍衛。此時土司擁有的精神感召力征服了在場所有的彝人,他們再次像他們的祖先那樣,將土司的話當法典,靜侯他的判決。
你必須死。土司對日合說。他只說出這四個字,聲音中帶著顫抖。他的臉色更加蒼白,第一次作出殺的決定令他心驚膽戰,但殺人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土司。
人群中爆發出節日般的喧囂,歡呼和鳴槍聲此起彼伏。赤補嫫阿乍首次當著眾人向茲莫日哈下跪,請求饒恕,她與阿作日合甘愿被貶為奴,但為時已晚。雷波的親威仍被允許以不失尊嚴的方式赴死,兩名黑彝用精美的酒器將藥酒送進碉樓,人們目送土目一步步后退,消失在碉樓門洞的黑暗中。喧囂剛歸于平靜,就傳來赤補嫫阿乍一陣撕心裂肺的哀號。她讓碉樓里的日合等著她,人群無聲地閃開一條縫隙,美艷的阿乍從土司腳下的臺階起身,頭也不回朝碉樓門洞跑去,臺階的石板上仍留著她的淚痕。
眾人的目前重新轉向土司茲莫日哈,他從身邊的武士手中搶過一張弓,搭上一枝點燃的箭,將它射向碉樓樓頂的觀景窗。大火頃刻在碉樓內燃燒起來,黑煙騰空而起,像一股濁流瀉入清澈的湖泊,而碉樓像只巨大的火爐,它的門窗一直開敞。橘黃色的火舌迅速將門窗的邊沿舔成焦黑色,焚燒產生的爆裂和坍塌之聲不絕于耳,但自始至終聽不見一絲人的動靜與聲息,里面的阿作日合與赤補嫫阿乍仿佛只是兩滴水珠,匯到一起便立即被蒸發,隨著那股煙云,升上了晴空。
借助黑彝勢力和祖上的威望,茲莫日哈扶正綱紀,鏟除無道,隨著年歲與主政能力的長進,加上一向忠厚的為人,他的個人名望也日漸攀升。適逢連年風調雨順,人民休養生息,土司與幾大黑彝家支之間,亦相安無事,阿都土司似乎正在恢復其在大涼山雄霸一方的地位。1935年,年滿十九歲的茲莫哈從金陽迎娶了第二位妻子阿來嫫日則,所屬彝眾奔走相告,紛紛稱頌,這才是茲莫家的金枝玉葉。
但是茲莫日哈內心不能忘懷的,卻是被他殺死的前妻赤補嫫阿乍。雖然阿來嫫日則賢惠溫柔,勤于家政,不但對丈夫百依百順,就是在下人中也深得人緣,他卻與她同床異夢。日哈日夜追思前妻,以致神態恍惚。他曾陪同她共度牢獄之災,如果沒有可惡的阿作日合,他也愿與她共赴火海,與她化為同一股青煙。阿乍之死給了他無可愈合的創傷,阿乍不散的陰魂召喚著他,令他對死的渴望超過了對生的留戀。
新婚后第九天,茲莫日哈收到國民黨西昌駐軍一O四師李家鈺師長托人送來的公文,稱:所部駐普格的軍隊受到來自阿都土司屬下黑彝的襲擾,根據國軍與當地靖邊司令鄧廷秀達成的協議,土司有義務與政府共同維持涼山彝地治安。著令阿都土司立即招集莊園中所有十三歲以上男丁,編隊組成民團,偕同國軍前去攻打叛亂的黑彝。
公文里提到的靖邊司令,即曾經囚禁過茲莫日哈夫婦的川軍鄧團長。事情的原委是,赤補嫫阿乍被殺后,她的胞史,大土目瓦達黑甲即與他先前的妹夫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一直伺機報復。他通過投靠鉆營,當上鄧司令下屬一個團的參謀長,一有機會,他便在鄧面前慫恿:阿都土司雖然年幼,卻攻于心計,并不乏野心。他利用黑彝勢力擴大地盤,為搶掠奴隸頻頻襲擾邊境,禍及毗鄰彝地的漢族百姓;而對所屬八大黑彝家支,尤不加約束,致使其有恃無恐,異常猖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若不早作決斷,任其坐大,必對當地治安構成心腹之患。
鄧廷秀從團長升為靖邊司令,其貪婪也有增無減。幾年前的蓄意勒索,因云南王龍云的干預而打了折扣,仍令他耿耿于懷,早就想故伎重演,再度發難,蠶食乃至一舉吞并阿都土司的地盤。只因大涼山深不可測,又傳聞八大黑彝異常兇猛強悍,加上沒有必要的把柄,才未敢輕舉妄動。一O四師被襲及瓦達黑的投靠,對他而言不啻為天賜良機,立即聯合一O四師師長李家鈺,策劃了進剿大涼山的方案。
茲莫日哈接到李師長的信,知道漢人又在玩“以夷制夷”的把戲,尤其命令他親自帶家丁隨軍出征,更藏有一箭雙雕的用心:即迫使彝人同室操戈;又將土司本人當做人質。但政府命令不得違抗,為應付了事,勉強集合三百余人,等待軍隊的調遣。
這年冬天,國民黨軍一O四師一個團,在團長李煥章、參謀長瓦達黑甲率領下進駐大涼山腹地,在與茲莫日哈的人馬匯合后,開始向叛亂的八大黑彝家支盤踞的地點進發。起初軍隊行動謹慎,他們敦促瓦達黑甲的民團與茲莫日哈手下的人為先鋒,自己殿后,穩扎穩打,步步為營。被攻擊的黑彝在訓練有素的正規部隊面前,佯裝懼怕,顯得不堪一擊,很快紛紛潰敗,全線退守到布拖與普格交界地的歐吾菲乃烏山口,做出在那里頑抗的架勢。一切都在按李團長及其高參預料的方向發展,八大黑彝家支原來只是些烏合之眾。按下面的步驟,他們仍要利用茲莫日哈及其手下的“官百姓”??隸屬于土司莊園的白彝,將據守歐吾菲乃烏的黑彝引誘至附近的山林,那時軍隊再全線出擊,將兩敗俱傷的雙方阿都土司殘部一并殲滅。
與此同時,茲莫日哈也完全洞察,李團長與瓦達黑甲來者不善,可謂醉翁之意不在酒;繼而獲悉,策劃此次軍事行動的幕后人,正是當年幾乎將他與赤補嫫阿乍置于死地的那個鄧團長,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由于進展意外的順利,令國民黨軍李團長和瓦達黑甲大大低估了茲莫日哈及所屬彝眾,為他提供了復仇的機會。
他將軍隊的圖謀全部泄露給隨行的官百姓,讓他們擇機逃亡;對李團長則說,戀家與渙散,是彝人的天性。李團長因一路長驅直入,已狂妄得忘乎所以。他想,以眼下雙方實力對比,無須用計,就是強攻,拿下歐吾菲乃烏也不費吹灰之力,跑了幾個叫花子又能怎樣?他哪里知道,得到土司應允和暗示的官百姓,不到兩天工夫,三百余人就已逃之夭夭。
李團長及其率領的軍隊仗著優勢兵力和新式槍炮,以及頭號人質茲莫日哈仍在他們手中,如期對歐吾菲乃烏發起了攻擊。他們以迫擊炮的炮火做掩護,二千余人分八路,大模大樣地朝歐吾菲乃烏前進,企圖以此威懾住山上的黑彝。歐吾菲乃烏為地勢險要,適于伏兵的山口關隘,山頂兩峰對峙,間距僅幾十米,而山溝則相對寬闊,形成一道天然門檻,可謂一人當關,萬夫莫開。崖壁如刀切般整齊,巖間洞穴頗多,易于藏兵,而山溝的兩端,皆為大片的荒坡和爛水田開闊地。中午時分,已三路官軍接近了歐吾菲乃烏,前面響起激烈的槍聲,李團長命令暫停炮擊,以為不久便會有捷報傳來。不料過了將近一個時辰,等到的只是幾個逃命的殘兵敗將,報告據守的彝兵十分狡詐,善于隱藏,前頭的炮擊并未傷及他們一根毫毛,一百多名弟兄,除了死傷,大都被彝人擄掠而去。
李團長惱羞成怒,命令加大炮轟力度,炸得前方硝煙四起。但因距離太近,加之軍隊素質低劣,竟有炮彈落在本方軍陣中,將自己人炸死不少,更有甚者,由于炮彈集中堆放,加上慌亂,結果炮臺發生了爆炸,令炮兵推動了助攻能力。軍隊繼續強攻了一陣,結果更慘,歐吾菲乃烏像一個黑洞,所有的官兵一旦接近它,便被一種神秘可怕的力量吸入洞內,有去無回。李團長猛然感到局勢的嚴重性,急忙鳴金收兵,但為時已晚,只聞山頭呼哨一聲,藏伏的彝兵紛紛出現在崖壁上,居高臨下,槍箭齊發,滾木?石鋪天蓋地。入侵者人仰馬翻,死傷無數。彝兵乘勝追擊,將李團長的軍隊驅逐到數公里外的一片沼澤地,在那里雙方短兵相接。經過一天激戰,八大黑彝家支大勝,繳獲槍械八百余支,殺敵四百多人,俘獲三百人,統統賣到彝區各地為奴。
三國時的孟獲被足智多謀的諸葛亮七縱七擒,玩弄于掌股;如今孟獲的后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諸葛亮的計謀,重創并教訓了不可一世的正規軍。使之蒙受奇恥大辱。隨茲莫日哈出征的官百姓逃亡時,對土司的生死存亡甚為擔擾,他則通過他們帶口信給扼守歐吾菲乃烏的黑彝:殺不過官軍,我必死;殺光官軍,我必活。他本可以輕易逃過這一劫,只要先前借故推托李師長的邀請,或托人規勸埋伏的黑彝,為保全土司的生命,暫時避開官軍的鋒芒。
失去了赤補嫫阿乍,才到弱冠之年的茲莫日哈,竟已像飽經歲月滄桑的老者那樣超然物外,淡看生死;同時他又是個尚未長大,不知何為畏懼的孩童,一心只想親眼看見其痛恨的漢人如何遭到挫敗。他想以此祭奠曾在他們手里遭受屈辱的亡妻赤補嫫阿乍,也替自己出一口惡氣,至于身為人質的他將被如何鼾,反而未曾多想。他讓貼身奴隸俄木阿來準備了毒藥,以為李家鈺師長絕不會拒絕一個土司要求體面地自殺的請求。
事態果然在按茲莫日哈最壞的預想發展。損兵折將的李團長無法向他的上司交代,自然要拿人質開刀,將其當做替罪羊,同時又要把事情做得符合官樣文章。他當然不能便宜了土司中,讓他痛快地自殺了事,而是先將他打入死牢,再一本正經地起草一份文書,向上謊報軍情:我部奉命征討叛彝,一路勢如破竹,攻無不克。及至黑彝盤踞之險隘歐吾菲乃烏,民團首領茲莫日哈臨陣叛亂,煽動嘩變,并泄露軍機,遂有此慘敗。人質在此,請師長法辦。
一年后國民革命軍在西昌組成軍事法庭,以叛逆罪處茲莫日哈列刑。他的自殺要求沒有被恩準,而是像幾年前的赤補嫫阿乍那樣,身穿麻布囚服被綁赴刑場,多的是一根楔形木牌,恐怖地豎插在他背后。兩側照例是挺著長槍,列隊而行的士兵,后面照例有騎著高頭大馬,一臉殺氣的監斬官。隊列緩緩朝城墻南門外走去,遠處的人看不見犯人,只能看見楔形“亡命牌”顫動的頂尖。被押解的茲莫日哈,仍在想他的心事,他尋找著童年與赤補嫫阿乍在城中穿越時見過的街景,回憶她的溫柔、美艷、雍容和高傲,繼而想頃刻間就將與她會合,他與土目阿作日合已慢一對一,年齡體魄也不分高下,還有一場惡戰在陰間等待他嗎?
年僅二十歲的末代阿都土司,就這樣結束了生命。他是被斬首還是被槍決,現已憮從考證。黑彝們說,是那個忠實的“娃子”(彝族關于奴隸的說法)俄木阿來為主人收了尸體,并將他的骨灰帶回莊園,他被安葬在布拖縣境內一個叫吉巴洛補的地方。土司之死在抗戰前夕的大涼山引起持續的震蕩,這是有案可查的。先是日哈的遺孀阿來嫫日則發誓為夫報仇,她殺了幾十頭牛,犒賞曾給予官軍以重創的八大黑彝家支,又調集上萬“官百姓”,合兵一處,浩浩蕩蕩殺向一個個軍隊在涼山的駐地,伏擊敢于接近控制區的小股部隊和商隊,切斷西昌通往大涼山腹地的交通,乃至差點將靖邊司令鄧廷秀本人活捉。其他黑彝紛紛響應,攻城掠地,搶掠奴隸,招兵買馬,擴充實力。涼山社會治安,一時幾乎陷于癱瘓,城里城外匪患不止,形形色色的暴徒也乘機作亂,殺人越貨,奸淫婦女,無惡不作。
及至抗戰爆發,政府著力整頓“大后方”秩序,動亂才逐漸歸于平息。不久,土司遺孀阿來日則難耐寂寞,招來她的表兄呷多阿土填補亡夫留下的空缺,并再次釀成血腥事變。盡管在茲莫日哈生前,土司在政治上的影響力早已一落千丈,但基于血緣和道義的觀念,阿都土司在這一帶彝人心目中的地位,仍不容冒犯,更不用說取代。依靠裙帶關系坐上土司寶的異姓人,只能招致眾彝的唾棄。阿來嫫日則與她的表兄提心吊膽地茍且了一段日子,終雙雙被吉狄家支的黑彝暗殺于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