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我的丈夫在一戰中被殺,我的孩子在另一場戰爭中喪命,我的房子被毀于一旦。您說生活是一種永恒的創造力的狀態,但在我心里,每一個春天都是破碎的,我發現自己無法參與到那種新生里去。
克:是什么妨礙了我們的生活不斷地更新?是什么妨礙了新事物的出現?難道不就是因為我們沒有懂得如何在每一天終結嗎?由于我們活在一種持續的狀態里,日復一日不斷地背負著我們的記憶、我們的知識、我們的經驗、我們的焦慮、我們的痛苦和悲傷,因此我們從不曾拋掉昨日的記憶走向新的一天。對我們來說,持續性就是生活。對我們而言,認識到“我”作為記憶持續著,帶著某種知識、帶著某種經驗與某個群體認同——這就是生活。凡是持續的事物,凡是通過記憶持續的事物——如何能夠迎來新生呢?很明顯,只有當我們理解了想要得到持續這一欲望的整個過程,才能迎來新生,只有當思想里作為實體的“我”的持續性終止時,才能獲得更新。
畢竟,我們是記憶的集合——關于經歷的記憶,我們通過生活、通過教育累積的那些記憶——而這個“我”就是與這一切進行認同的結果。我們是讓我們自己跟某個群體認同的結果,不管是法國人、荷蘭人、德國人還是印度人。沒有與某個群體、某棟房子、某架鋼琴、某個觀念或者某個人認同,我們就會感到迷失,于是,我們依附于記憶、依附于認同,這種認同給了我們持續性,而持續性妨礙了更新。顯然,只有當我們懂得怎樣在每一天終結和重生,也就是說,擺脫那帶來了持續性的一切認同,才能夠實現自我更新。
創造力不是一種記憶的狀態,對嗎?它不是一種意識活躍的狀態,創造力是一種思想缺席的意識的狀態,只要思想在運作,就不可能擁有創造力。思想是持續的,它是持續性的結果,凡是擁有持續性的事物,都不可能迎來生機與活力,不可能實現新生,它只會從已知走向已知,因此它永遠無法是未知,所以,重要的是去認識思想以及如何讓思想終結。思想的結束不是一種活在抽象的象牙塔里的過程,相反,思想的終結是最高形式的認知。思想的停止會帶來生機與活力,在它里面會有新生,但只要思想在繼續,就不可能實現更新。這就是為什么說,認識我們是怎樣思考的,要比去思考如何更新自我重要得多。只有當我懂得了自身思考的方式,洞悉了它的所有反應,不僅是在表層,還有深層的無意識的層面——唯有這時,在認識我自己的過程里,思想才會終結。
思想的結束便是創造力的開始,思想的結束便是靜寂的開始。然而,思想的終結是無法通過強迫、通過任何形式的訓戒、通過任何迫使而獲得的。畢竟,我們必須擁有意識格外安靜的時刻——自發的安靜,沒有任何強迫,沒有任何動機,沒有任何想要讓它安靜的欲望——我們必須要體驗意識徹底靜寂的時刻。那么,這種靜寂永遠不可能來自于某種形式的認同,在這種狀態里的意識會終結,也就是說,作為某種限定的反應的思想會終結。思想的終結就是新生,它是一種鮮活,在它里面,意識能夠實現新的開始。
所以,認識意識,不僅是作為思想者的意識,而且還有作為思想的意識,直接地去覺知作為思想的意識,不做任何譴責或辯護,不做任何選擇,將會讓思想終結。爾后你將發現,假如你想要去檢驗這個的話,伴隨著思想的終結,不會再有思想者,當思想者消失的時候,意識便將邁入靜寂。思想者是擁有持續性的實體,思想認識到自己轉瞬即逝,于是它便制造出了思想者這一永恒的實體,賦予了他持續性,于是,思想者變成了煽動者,讓意識始終處于一種不斷在激動不安、不斷在尋求、探問、憧憬的狀態里。只有當意識認識了自身的全部過程,沒有任何形式的強迫,才能邁入靜寂,并因此能夠迎來更新。
那么,很明顯,在所有這些問題里面,重要的是理解意識的過程。認識意識的過程,并不是一種自我隔離或反省的行為——它不是排拒生活,不是退隱到修道院里頭或者把自己封閉在某種宗教信仰之中。相反,任何信仰都只會讓心靈受限,信仰導致了敵對,一個懷有信仰的心靈永遠不可能是寧靜的,一個為教義所困的心靈永遠無法去認識何謂創造力。因此,只有當我們懂得了意識的過程——意識即問題的制造者——我們的問題才能得到解決,而只有當我們認識了關系,才可以終結這個制造者。關系便是社會,要想帶來社會的革新,我們就得認識我們在關系里的種種反應。只有當心靈邁入徹底的寧靜,不為某種活動或信仰所囿,才能迎來那種富有創造力的新生的狀態。當意識實現了絕對的寧靜,因為思想已經停止了——唯有這時,創造力才會登場。
選自《讓心入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