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老將行》:“誓令疏勒出飛泉。”講得就是東漢西域都護府戊己校尉耿恭與麾下將土在敵重兵圍困下堅守不屈的故事。所展示出的,是漢軍的堅甲利兵之志,數百人就敢于縱橫萬里之外的開拓進取精神,及以一當五的戰斗力,與漢朝版的中國軍人不拋棄、不放棄的袍澤情。
而史書記載:耿恭在堅守疏勒孤城時,車師“后王”王后因其夫為匈奴所殺,王后祖上又來自漢朝,所以憎恨匈奴,經常向耿恭通報敵情并向孤城中的漢軍運輸糧械。由此,在當今的許多沉迷于“三角戀、受情戲”的影視編導們很有可能根據這事,會把這段波瀾壯闊的戰斗又拍成了“十三將士戀愛史”,那就又糟蹋了歷史英雄,會令觀眾再一次大倒了胃口!
所以,還是慎重些好,緩拍為妙。
但是耿恭與西域將士的故事,是很值得敬仰、神往,并回味品讀的。
耿恭是官宦世家、將門子弟。其祖輩在漢武帝時,就任過二千石高官,祖父耿況曾任王莽朝上谷太守;叔父為東漢云臺二十八將之一、名列第四的建威大將軍耿弇。軍功封侯制下的秦漢,將門世家為延續門庭,數百年不間斷,一代代的督促門中子弟習練文武藝,使英才輩出。從歷史上看,確實很少有敗家紈绔子。
東漢的重開西域之戰,使耿恭登上了歷史舞臺。
西漢時代的西域都護府地圖。
光武中興,天下安定,東漢國力從王莽之亂中迅速得到了恢復。
東漢明帝有效仿武帝之志,欲西征討伐北匈奴,以恢復漢與西域各國的聯系。
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
任職“謁者仆射”的大臣耿秉上表,請求進攻北匈奴。
明帝召竇固等會商方略,曾在河西跟隨過伯父竇融,熟悉邊彊地理的竇固提出:
“如今塞外水草豐美,如果以精銳騎兵出征,就可以少帶戰馬的糧草,省掉后勤轉運的麻煩。”
同年十二月。
明帝先任命竇固為奉車都尉,以耿忠為副;耿秉為駙馬都尉,以騎都尉秦彭為副手;眾人分赴涼州,屯駐于邊郡,整訓軍馬,召集騎士,準備出塞遠征事宜。
竇固與耿秉等人,獲得了可以自行征召、任免從事中郎、司馬等屬官的權力。
大名鼎鼎的班超就是在這時候投筆從戎,加入了漢軍,任假司馬。耿恭與耿秉是族兄弟的關系,大概也是在這時候加入漢軍的。
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二月。
漢軍分為四路出擊,拉開了討伐北匃奴、重開西域的大幕。
第一路:
竇固與耿忠,率酒泉、敦煌、張掖三郡兵馬及附從盧水羌兵,共一萬二千騎,出酒泉塞。
第二路:
耿秉與秦彭,率武威、隴西、天水三郡兵馬及附從羌兵,共一萬騎,出居延塞。
居延塞,位置在今內蒙古額濟納旗東。
第三路:
老將祭肜與吳棠,率河東、北地、西河三郡兵馬及附從羌兵、內附南匈奴單于兵力,共一萬一千騎,出高闕塞。
高闕塞,位于今內蒙狼山中部計蘭山口。
第四路:
騎都尉來苗、護烏桓校尉文穆,率太原、雁門、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定襄七郡兵馬及烏桓、鮮卑附從軍,共一萬一千騎,出平城塞。
平城塞,在今山西大同市東北。
繼武帝之后,漢軍再次大舉遠征,四路大軍總兵力雖然只有四萬余,但大多數全是騎兵。
然而,戰爭總是充滿了變化與偶然性。
四路大軍浩浩蕩蕩出塞,竇固與耿忠一路勢如破竹,抵達天山,擊北匈奴呼衍王,斬首千余級。又追擊到蒲類海,再次大破匈奴,奪取伊吾盧、并置宜禾都尉,留伊吾盧屯田駐守。
同時,假司馬班超奉竇固命令出使,三十六人平鄯善,之后,又降服三十六國,漢軍威震西域。
但是其他三路卻勞師無功,未得斬獲,撲了個空。其中,老將祭肜與吳棠更是失了期,未能按時抵達預定位置,事后讓問罪貶為了庶人。
戰爭大幕拉開,四路大軍征伐卻未競全功,豈能甘休?
于是,一年之后,漢軍再次出征。
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十一月。
由奉車都尉竇固統一節制騎都尉劉張、駙馬都尉耿秉,三部合騎兵一萬余出敦煌,再次西征。
是役,大破北匈奴,并趁勝進擊依附匈奴的車師國。
車師設有前、后二王庭,相距五百里。漢軍諸將多以以為,前王庭近,應先攻前王庭。
而二次出征未獲功績的耿秉認為,應先奔襲后王庭,抄了車師老巢,前王庭將不戰而降。
于是,耿秉奮勇爭先,輕騎急進五百余里,劉張等率部跟進,漢軍如神兵天降,突襲后王庭,車師兵馬措手不及,倉促應戰,被漢軍一戰斬首數千,大潰。
車師后王大驚,自去王冠,伏于城門向漢軍乞降。于是,聞后王已降,車師前王亦震恐,隨之也向漢軍投降。
至此,西域平定。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二月,竇固率大軍班師,罷兵返回洛陽。
而在撤軍前,竇固上書朝廷,請重置西域都護府及戊己校尉。
漢明帝乃任命陳睦為西域都護,又任命其時在劉張部任司馬的耿恭,以及關寵為戊己校尉。
(網上復原的西域都護府城防圖。)
關寵部約七八百人馬,駐于車師前王庭柳中城
(柳中城,位于新疆艾丁湖東北)。
耿恭部亦七八百人馬,駐于車師后王金蒲城
(金蒲城,在今新疆吉木薩爾北)。
戊己校尉的兵力,史書說數百人。究竟為幾百?參考東漢北軍七校尉兵力,大概就是七百到九百之間。
當我們習慣了小說中的古代戰爭,動輒十萬大軍的大場面。不禁要疑問,怎么堂堂西域都護府下的戊己校尉轄下,才七八百人,這七八百人頂什么用?
東漢實行的是精兵制,七百精兵還真能派大用場。例如三國高順的陷陣營,也是七百兵。
留在西域的耿恭,向后世證明了二千年前的數百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漢軍精兵戰斗力有多強,那是萬萬輕視不得的!
由部曲司馬升遷為戊己校尉的耿恭,萬萬沒料到,在接下來的二年中,他將經受自己有生以來最磨難的時刻,也將讓自己名垂青史。
一:“神箭”退敵。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三月。
漢軍主力班師,不甘失敗的北匈奴巻土重來,匈奴左鹿蠡王率領兩萬騎攻掠車師。
耿恭聞報,遣兵三百人前往援。不料途中與北匈奴大軍猝遇。三百人與數萬人野戰,任漢軍再神勇,也因寡不敵眾而全軍覆沒。
于是,北匈奴氣勢愈盛,又擊敗車師兵,殺后王安得,繼而揮兵攻耿恭所駐的金蒲城。
由于金蒲城中漢軍只余數百,兵少,形勢危急,吏民惶恐不安。
耿恭為激勵士氣,親自登上城頭,與北匈奴人交戰。
智勇雙全的耿恭利用匈奴人多信鬼神的特點,用一種可讓傷口迅速潰爛的特殊毒藥涂在箭鏃上;然后遣人傳話給城下匈奴說:
“漢軍有種神箭,若中此箭者必出怪事。”
然后,令善射者皆執硬弓,待匈奴兵一入射程,便開弓發矢。于是,凡中箭的北匈奴人,傷口不能愈合、如血水沸涌,頓時讓匈奴眾人大為驚慌。
當時,正好又起暴風雨。因為雨水會浸軟弓弦,所以雨天不戰斗乃是冷兵器時代習例。
但耿恭又抓住這機會,組織突擊隊,棄弓弩,執刀盾矛戟,乘雨出城逆襲匈奴。匈奴軍猝不及防,被殺傷甚多。
由是,圍攻金蒲城的北匈奴十分震恐,士眾相互說道:
“漢軍多有神力,不可力敵!”
于是,匈奴人再無戰意,解圍撤退而去。
二:疏勒揚名。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五月。
西域形勢日愈危急,北匈奴的再次大舉進攻指日可期。
金蒲不遠處,有疏勒城,位于天山北麓,傍臨深澗,地勢險要,又能扼守天山南北通道。且城邊有溪流,更有利于少數兵力固守。
于是,耿恭便率漢軍入駐疏勒,并發動民眾,整修城防,以備匈奴來犯。
七月,北匈奴大軍再次前來,兵臨城下。
以寡敵眾的守城戰怎么打?自然是趁敵立足未穩時,組織精銳先發制人,給敵一個下馬威,挫其銳氣,然后可以此消除己方因兵少而帶來的恐懼情緒,振奮我軍士氣,戰守之志更加堅定。
深諳攻守之道的耿恭早就招募了城中敢戰者,組成幾千人為先登,逆襲匈奴,一戰擊潰匈奴先鋒騎兵,使其四散而逃。
不久,匈奴大軍云集,堵絕了城外的溪流,欲切斷城中飲水。
靠近溪流,地下必有水源,耿恭命令在城中掘井。
然而,深掘十五丈,仍不出水。城中軍民焦慮、干渴、困乏交加,有人口渴難耐,甚至擠榨馬糞汁來飲用。
耿恭并不氣餒,親率軍士繼續挖井運土。當眾立誓言,必掘出水井。
這就是“誓令疏勒出飛泉”的典故。
就這樣不停挖掘下,一日,泉水突然涌出。眾人欣喜齊呼,聲響震天。
官兵在城上向下潑水,使圍城的匈奴大感震驚。匈奴再次以為有難,漢軍必有神明相助,于是又一次撤圍退走。
堅守孤城,固如磐石——壯志饑餐胡虜肉。
疏勒城下的匈奴大軍暫時退走了,但北匈奴對西域的反攻仍在進行。
六月時,焉耆與龜茲兩國叛漢,突襲西域都護府,都護陳睦陣亡,全軍覆沒。
同時,北匈奴大軍攻柳中城,包圍了校尉關寵部。關寵在被圍前,急遣使者飛馳往洛陽報急。
永平十八年八月,漢明帝崩。故而,朝廷雖聞知西域有事,但因猝逢國喪,一時無法調遣大軍出塞往援。
西域的漢軍,陷入孤軍困守的絕境之中。
于是車師也再度舉國反叛,與北匈奴聯兵,圍攻疏勒。
值得一提的是,深明大義車師后王夫人,不僅提前將敵情通報給聯恭,還向疏勒運送了大批糧械物資。使耿恭有了準備,又為疏勒的堅守創造了物質條件。
北匈奴重兵壓城,激戰爆發。
漢軍雖然兵少,卻甲堅兵利,斗志昂揚,又依托堅城。
匈奴不但屢攻不克,反被大量殺傷。打到后來,匈奴人在城下尸積如山,士卒被殺破了膽,再不敢貿然強攻。
攻守激戰持續幾個月后,漢軍糧食耗盡。
將士傷亡日増,漢軍只剩下了數十人。餓時,便用水煮開廢棄的鎧甲弓弩,然后扒出上面的獸筋與皮革嚼食充饑。
耿恭每戰皆身先士卒,吏士為其忠勇所激礪,人人誓與共死,全無二心。
北匈奴單于感到疏勒城難以強攻,派使者前去招降,使者在城下對耿恭喊話道:
“如果投降,單于將封你為白屋王,并賜美女為妻妾。”
耿恭便引誘使者登城,拔刀殺之,將匈奴使者尸首高架于城頭,當著城下敵眾之面用火炙烤。
“壯志饑餐胡虜肉”,便是由此而來!
匈奴單于大怒,增派援兵,繼續攻城。奈何漢軍雖少,人皆奮戰,竟是堅如磐石,怎么攻也攻不破。匈奴士兵膽寒,再不敢強攻,只是用重兵團團圍住了疏勒城。
關寵請求救援的告急文書,輾轉萬里,終于送抵洛陽。此時,距求救文書發出之日,已隔小半年。
西域將士孤軍血戰的壯舉,震動了朝廷。
將土們還在不在,西域有沒有全境淪陷?
應不應該派遣援兵,怎么救援?
《后漢書.耿恭傳》:司空第五倫以為不宜救。司徒鮑昱議曰:“今使人于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誠令權時后無邊事可也,匈奴如復犯塞為寇,陛下將何以使將?
剛剛登基的漢章帝立即作了決定,采納司徒鮑昱的建議。
令征西將軍耿秉屯守酒泉策應;
由酒泉太守秦彭、謁者王蒙、皇甫援征調張掖、酒泉、敦煌三郡兵馬赴西域,屆時及征發鄯善等部為援。
三郡兵力共七千步騎,立即出塞,倍道兼行,疾馳往援西域都護府。
建初元年(公元76年),正月。
漢軍援兵抵達西域、云集于柳中,進擊車師。
與北匈奴攻在交河城激戰,克城、斬殺匈奴三千八百,生俘三千余人。北匈奴潰敗,驚慌逃出西域,車師再度向漢投降。
這時候,關寵已經去世。
王蒙等人以為:
僅以數百兵馬困守疏勒的耿恭,必然也已遇難,難以幸存。而此時,積雪迷漫,道路艱險難行。故而王蒙等打算引兵東歸。
而耿恭在疏勒被圍前,曾派遣軍吏范羌赴敦煌接運冬季補給軍資,后來西域戰火燃起,范羌滯留敦煌,此時卻正在王蒙軍中為大軍向導。
聽聞漢軍要撤,范羌堅決不信疏勒已破,認為耿恭必能堅守住,于是據理力爭,請兵往援疏勒。
于是,軍議決定,由范羌率二千步騎,經由山北之路開往疏勒以接應耿恭。
行軍途中,積雪常深達一丈多,援軍艱難跋涉,精疲力盡之后,終于接近疏勒。
此時的疏勒城,耿恭等漢軍吏士已僅余二十六人。
城中人人浴血帶傷,食不裹腹已久,全憑一口傲氣在撐著。
當日夜間,值守士兵聽到城下有兵馬之聲,以為北匈奴來了援軍,又將攻城。于是,人們皆以為,即將迎來生前最后一刻。
沒料,稍傾便聽到了范羌在遠處的喊聲道:
“我乃范羌,朝廷援兵已至,校尉安在否!”
城中軍吏大喜,激動之下,頓時淚流滿面,齊呼萬歲。于是打開城門,眾人相擁痛哭流涕。
次日,耿恭等隨援軍返程。
圍城的北匈奴兵尚不明所以,立即追擊,當即被漢軍擊潰。
堅守孤城幸存下來的二十六壯士,饑餓已久,渾身是傷,身體已極度虛弱。沿途,半數不幸亡故。
三月,抵達玉門,耿恭等將吏,只剩下了十三人,這就是東漢十三將士歸玉門。
中郎將鄭眾敬佩十三將士,親自為為耿恭及其部下安排沐浴更衣,并上書朝廷言道:
“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沖,對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后漢書.耿恭傳》。
耿恭到達洛陽后,司徒鮑昱聽聞其事跡后,也大為感動,也上奏稱:
“耿恭的節操超過蘇武,應當封爵受賞!”
于是,朝廷任命耿恭為騎都尉。
任命耿恭部幸存的司馬石修為洛陽市丞,張封為雍營司馬,軍吏范羌為共縣丞,余者九人都授予羽林郎官之職。
耿恭母親在此之前就已去世,等耿恭回來,補行喪禮。漢章帝亦為耿恭忠勇感動。詔令五宮中郎將饋贈牛酒、解除喪服,以示哀榮。